讀金庸,談談金庸筆下的那些“情場偏執狂”

金庸 李莫愁 神鵰俠侶 小龍女 陸無雙 軍史解密 2018-11-27

在醫學上,普遍將過度的偏執定義為精神類的疾病,基本等同於人格障礙。一般來說,偏執狂對正常的人際交往和社會活動是有著不良影響的,但我始終認為,這世界上,沒有百分百的黑暗與錯誤——所謂有光則有暗,偏執狂自然有他得天獨厚的好處。

在金庸先生筆下的情感世界中,有著一個又一個因愛痴迷的偏執狂,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事業,尊嚴,甚至生命,為金書譜寫了一曲又一曲為愛痴狂的絕唱。

因情偏執的女子大多情路坎坷,為愛而生,為愛而死,她們的偏執並非天生,而是由於痴心錯付,深情皆被辜負,最終偏執成狂,覆水難收。

李莫愁

《神鵰俠侶》中的李莫愁,年少時偷偷溜出古墓邂逅了陸展元,遂被古墓派逐出師門,本以為這般犧牲可以換陸展元真心相待,卻因為何沅君的介入而被陸展元拋棄,李莫愁無法承受如此背叛,搖身一變成了江湖上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先為報復殺陸家滿門,擄走陸無雙和程英,後肆虐江湖,至情者,也容易成為絕情者,李莫愁大抵如此。毫無疑問,從小在與世隔絕的古墓中長大的李莫愁在遇到陸展元之前是個單純女子,她每日謹遵祖師婆婆命令辛勤練武,對年幼的師妹小龍女也細心照料,遇到陸展元時,對他一片痴心,處處為他著想。而《神鵰俠侶》後半部分提及李莫愁變成女魔頭後偶遇襁褓中的郭襄,激發了體內潛藏的母愛,竟然帶著小郭襄去村子裡向婦人討奶喝,以此維持小郭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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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幾點可以看出,李莫愁是個真性情的人,可多年的復仇生涯,更多的是讓她練就一身的“冷血無情”。洪凌波是李莫愁嫡傳弟子,長期伴隨她左右,有時更是替她殺人,客觀上對發揚古墓派武功的威名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對李莫愁更是忠心耿耿。為了離開絕情谷情花叢,李莫愁竟然不顧多年師徒之情將洪凌波狠心殺害。黃蓉提點她,她略一悔恨,隨即轉而回復我徒弟的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因為恨陸展元,她不僅將無辜的陸家男女老少趕盡殺絕,更是將何沅君的養父武三通殘忍殺害。

動輒屠戮滿門,對別人對自己一樣殘忍的李莫愁,因為“情”字偏執至此,為了心中的怨憤,她不惜傷害無辜的人,最終只能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正所謂:卿本驚世姝,何患無人顧,一朝焚號鍾,煢煢黃泉路。“赤練仙子”李莫愁,大概也暗示了“痴戀”之意。李莫愁無論怎樣心狠手辣,在陸展元面前都是卑微痴情的,甚至可以用“矢志不渝”來形容她對陸展元的情意,即便她自焚之際,還不忘喃喃念起“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由此可見,金庸試圖通過塑造“赤練仙子”這一形象來構建一種性別烏托邦中的愛情模式——堅貞不移,用情專一。無論是聰慧善良的美女,還是邪魅瘋癲的妖女,都難逃這一模式的覆蓋。這種理想的愛情模式,何嘗不是金庸“男尊女卑”觀念的赤裸體現?

一般來說,父母因性別角色、社會分工、家庭分工的不同,應各自運用不同的教育方式擔負起不同的教育任務,父母任何一方的缺失都可能導致一個人的人格變異。“無父無母”的人有很多,小龍女無父無母,可是她一直在古墓長大,沒有太多與社會接軌的機會,又有楊過的真心對待,身上的偏執沒有被激發出來。

李莫愁卻恰恰相反,她逃出古墓,嚐盡世間愛恨滋味,經歷了美好與背叛,她身上那種潛在的“缺愛型價值觀”被強烈激發出來。李莫愁自幼由師父撫養,古墓派門規清嚴,祖師婆婆又告誡她天下男子沒一個好東西,卻未曾教她如何為人處世。她每日苦練武功,不能與外界接觸,內心壓抑著對世界的好奇與憧憬,最終逃出古墓,遇到陸展元后單純地把自己一生寄託在他身上,遭到情感背叛後不懂如何做,只是用殺人作惡來懲罰陸展元也懲罰自己。李莫愁天性並不壞,從她對小郭襄的細心照顧可以看出她母性的一面。只是為情所困,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成長經歷是她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偏執狂的一個重要因素。借如生死別,安得長悲苦。

梅芳姑

如果李莫愁的偏執是將己恨轉移天下人身上的話,那梅芳姑的偏執更多的是“自我折磨”。

恨,是愛的近義詞,《俠客行》中的梅芳姑與閔柔一同鍾情於石清,不同的是梅芳姑豔冠一方,女紅烹飪,識見文章,又豈是閔柔可以相提並論的?只是梅芳姑很奇怪,為什麼石清對自己冷淡沉默,對閔柔卻溫柔相待?難道自己有什麼比不得她的手段嗎?你能想象世間有比這更失落的事嗎?輸掉了比賽,是因為比對手更加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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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想通了這個晦澀無比的道理,梅芳姑也不會自毀容貌,空自熊耳山枯草嶺辜負十八年大好青春了。梅芳姑聽聞石清生了雙胞胎,悲不自勝,妒恨難抑,捨命搶了去,取名曰“狗雜種”,空耗十八年光陰將其養大,這份報復之情,算得上偏執至極了。十八年前,梅芳姑恨自己空負花容,爭不得心上人,一怒毀掉自己傾城美貌,十八年後,她才瞭解過於優秀的自己,才是當初被拋棄的原因。

梅芳姑因情生恨,自我折磨空負一生,這份偏執,讓人歎為觀止,卿本佳人,奈何錯爭?梅芳姑是梅文馨與丁不四之女,由於父親丁不四不堪忍受母親的凶悍而離家逃跑,這樣一來,梅芳姑從小隻由母親梅文馨一人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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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文馨霸道凶狠,加上愛情上的失敗,她的性格更加凶悍暴躁,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梅芳姑的性格與成長。在母親的高壓管制下,她學習女紅烹飪,武功招式,練就一身技能,可這也讓她養成了強勢的性格。面對石清,她內心愛慕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只用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樣樣都好,殊不知這正是石清所厭惡排斥的。面對愛情,她自私自負,從來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一直堅持自己的標準,這種潛意識裡的自私自負,離不開她的童年經歷。丁不四拋棄了她,缺少父親的教導與關愛,讓她缺乏安全感,又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可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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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文馨日日苛責,沒有半分母親的溫柔,讓她不懂得如何柔軟,這種畸形的成長環境,註定了梅芳姑的人生悲劇。父愛缺失的孩子,由於在幼年時期沒有得到成年男性的接納與認可,容易懷疑自己作為女性的存在價值,成年後在異性交往上往往採取極端行為,表現為自卑自負,自我矛盾,不甘示弱。這種表現,在梅芳姑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與閔柔相比時的自負,被石清拒絕後的不甘心與內心的複雜矛盾情緒,都是典型表現。

馬春花

《飛狐外傳》中的馬春花也是個偏執的女子,但與李莫愁和梅芳姑相比,身上的多了幾分壓抑與隱忍。

馬春花出生在江湖草莽之家,她有個愣頭青的青梅竹馬,她從不知這世上有武功勝父親百倍的英雄好漢。商家堡的那場雨,她見到了太多不該見到的人,海棠樹下,藍衫玉簫,幽咽聲聲,繞樑三匝,如一根金絲繩索,牢牢拴住了她的情絲。一邊是粗魯腌臢,喜歡呼醋,每天賴在自己身邊流口水的蠢笨師兄,一邊是笑傲花叢,御音若神的翩翩玉郎,她情不自禁地選擇了後者。可惜她一片痴心換來一瓶鶴頂紅,福康安的母親忌諱她是個江湖女子,將其毒殺,馬春花臨死前見了陳家洛假扮的福康安一面,含笑而逝。也許對福康安來說,她只是千萬綺麗回憶中的人一個,可對她來說,這份情根本就是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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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彌留之際,馬春花眼前浮現出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她忘卻了謊言、背叛和仇恨,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發出了充溢著幸福喜悅的叫喚,沒有質問,沒有怨恨,有的只是近乎偏執的依戀。她自幼跟隨父親押鏢行走江湖,卻從來沒見過母親——馬行空魯莽呆笨,是個拳腳莽夫,整日忙於生計,無暇顧及女兒。可以說,馬春花的童年浸染在沒有母親陪伴與沒有父親溝通的大環境中。她沉默寡言,內心壓抑,以為天下男子都是類似於鏢局中的粗魯漢子,所以遇到福康安這種翩翩公子時才會奮不顧身,即使被利用玩弄也心甘情願。

沒有母親的成長經歷讓馬春花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情感,所以她才會在被福康安玩弄之後依然卑躬屈膝,即便對方拿出毒藥,她也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不平等的愛情觀,是她多年內心壓抑的爆發性表現。無論是對父親的唯命是從,還是對情人的言聽計從,馬春花都表現出了一種缺乏獨立性的依賴性人格。

馬春花在幼年時缺乏母愛,又有一個呆板粗魯的父親,所以她對世界的認知是不健全的,順從成了她習慣性的行為模式。可惜的是,正因為這種“盲目的順從”,葬送了她的一生,同樣的例子還有《神鵰俠侶》中的公孫綠萼。

如果沒有李莫愁的“殺人如麻”,怎麼顯現出陸展元的“俠肝義膽”?如果沒有梅芳姑的“作惡多端”,怎麼體現出石清的“一身正氣”?這些女人彷彿是男人的參照物,因為不同的原因將男性世界當作自己的世界,甚至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意識。

她們的“偏執”是喪失自我、依附男性的折射性存在,而這種存在根源於金庸對中國傳統觀念中女性道德觀、女性貞操觀的固守。嚴家炎認為“金庸小說積澱著千百年來以男子為中心,女性處於依附地位的文化心理意識。”即金庸小說中滲透著對“男權意識”的默認與迴歸。

李莫愁、梅芳姑、馬春花除外,金庸還塑造了更多的情場偏執狂:《碧血劍》中何紅藥痴情於夏雪宜。還有《天龍八部》中的康敏,自以為姿容絕色,因喬峰對她少看兩眼,她就要報仇雪恨,將喬峰從幫主的位置拉下馬。她設計段正淳,只因段正淳沒娶她為妃,她懷恨在心,用十香迷魂散麻醉段正淳,從他身上鮮血淋漓地將肉一口一口咬下來,咬一口喊一聲“段郎”。康敏美麗狠毒遠在李莫愁之上,讓人感到驚心動魄。

讀金庸,談談金庸筆下的那些“情場偏執狂”

回顧金庸作品,我們可以發現他對弗洛伊德、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十分熟悉,乃至把這些熟練運用到人物塑造之中,揭示出偏執人物之所以偏執的社會原因和心理原因。

除了上述的李莫愁、梅芳姑、馬春花之外,康敏算是一個代表性人物。金庸寫康敏有一種“天生的脾氣”,在她還是小姑娘時,自己得不到花衣裳,就把鄰居女孩的花衣裳剪碎,可以看出康敏的佔有慾從小就根深蒂固,這就不難解釋她長大之後遭遇情變,偏執到讓人戰慄的原因了。

這是金庸運用現代心理學塑造的一個最獨特、最出色的人物形象——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的偏執女子,大大開拓了讀者的審美視野,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另外,金庸受西方近代文學和五四新文學的影響,開始具有現代意識,對現代心理學的運用正是這種現代意識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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