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金瓶梅 潘金蓮 西門慶 小說 文匯網 2017-06-22
《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題記:僅以此小文紀念《金瓶梅》印行四百年。《金瓶梅》的第一個印本刊行於萬曆丁巳年即萬曆四十五年(1617)。

拙文《〈金瓶梅〉:第一部美食百科全書》(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8月10日)說《金瓶梅》中一道著名點心“酥油泡螺”屬於“葷點心”,並引伸此小吃為今天川菜裡的“泡鳳爪”“泡豬蹄”。此文引起一些美食家和文章家的圍觀,張憲光先生的《泡螺和鰣魚——說說張岱與西門慶的“吃”》(載《文匯報》2016年9月25日)指出,泡螺非葷小吃,泡螺“是一種形狀類似螺的奶油甜品”。張文此說,大致不差。拙文望文生義,可見為事為文,大意不得。不過,由此引出話題,倒還可以再談一些。

張文指“泡螺”為奶油甜品,舉明人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乳酪”、“方物”兩節為證。在“乳酪”裡,張岱不僅指出此小吃為“乳酪”製品,而且還將此製作方式公之於眾:乳酪“和與蔗漿霜,熬之、濾之、鑽之、掇之、印之”,其製作“祕甚”,而且“鎖密房,經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在“方物”裡,張岱說,“帶骨泡螺”出於蘇州,並將其歸入山楂丁、山楂糕、松子糖等類。我們知道山楂丁、山楂糕、松子糖屬於“蜜餞”乾果。於是這便生出一個問題。張岱已經在“乳酪”裡明確指出帶骨泡螺是乳酪製品,為什麼又在“方物”裡,將其歸入“蜜餞”乾果之類?先打住,回到《金瓶梅》裡,來看看這東西,究竟何方神聖?

《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日本早稻田大學所藏《金瓶梅》影鬆軒藏本

叫人“勝活十年人”的西域吃食

“酥油泡螺兒”在《金瓶梅》(本文引文出自199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初版一印的《金瓶梅詞話》)裡,最先出現在第三十二回“李桂姐拜娘認女,應伯爵打渾趨時”(繡像本作“李桂姐趨炎認女,潘金蓮懷嫉驚兒”,下同)。此時,西門慶雙喜臨門。一是獲朝廷命官“金吾衛副千戶”(行賄所獲),一是李瓶兒產子官哥兒。在“官筵”(即招待官方和商場中人)、“親筵”(即招待親屬)、“家筵”(即自家家眷筵席)的喜筵流水席中,“酥油泡螺兒”登場:

不想順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

別看,作者這輕輕一筆,卻為李瓶兒的前世今生後身定了調。李瓶兒生子,除潘金蓮之外,包括眾妻妾在內(至少面子上),全家上下老幼都高興。當然最高興是西門慶,一是從商人成了官人,二是喜得貴子。但唯獨個性極強的潘金蓮不高興。“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在家筵時,大娘吳月娘忙過不停,李瓶兒更是喜不自禁,與大娘吳月娘一起,筵前筵後,裡裡外外打點。具體的事兒就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備客。這時,潘金蓮無事,便從奶媽手中搶過官哥兒“抱在懷裡”,並“把那孩兒舉得高高的”。正是這一舉,埋下了後來官哥兒驚悸的伏筆。以至官哥不治身亡,官哥兒的早夭又直接導致了李瓶兒的死。 此時此景,作者並沒有直接去寫這“酥油泡螺兒”如何好吃,而是著重把筆墨投給了李瓶兒、官哥兒、潘金蓮、吳月娘等人的關係以及這些人後來的命運。這當然是後話,但草蛇灰線卻在此佈下,幾乎沒有痕跡地佈下。只有等到官哥兒的死與李瓶兒的死,“酥油泡螺兒”才又一次亮相。因此,崇禎繡像本《金瓶梅》的插圖專為此情節畫了一畫。畫中三組人物,右邊角是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監督下人換菜碟,畫中心正面偏左是潘金蓮高舉官哥兒,畫面中心便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此畫,可見當時圖畫家對《金瓶梅》的理解。

《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金瓶梅插圖集》,廣西美術出版社1993年出版

“酥油泡螺兒”再次回到小說中來時,是第五十八回“懷妒忌金蓮打秋菊,乞臘肉磨鏡叟訴冤”(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五十八回,西門慶生日大筵後與幾朋友的小吃,添上“果碟兒”,計有“榛松果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螺兒,冰糖霜梅,玫瑰餅”。剛端上,應伯爵就先吃了一個,接著說“倒好吃”,西門慶立馬說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孃親手揀的。”“六孃親手揀的”,迴應了三十二回“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伏筆,又為李瓶兒死後託夢西門慶埋下伏筆。於是,“六孃親手揀的”的“酥油泡螺兒”到了第六十七回更濃墨重彩了。

在這一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繡像本也作此題)裡,“酥油泡螺兒”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這樣的:雪下大了,西門慶留溫秀才在書房賞雪,有人送進兩盒糕點,一盒裝的是果餡頂皮酥,一盒裝的便是“酥油泡螺兒”。這物此次登場不同凡響,西門慶對秀才說:“你也嚐嚐!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這一充滿質感的表述遠勝於《陶奄夢憶》。這是其一,下面的更為精彩。溫秀才吃在口裡,入口而化(可見此物確為“奶酪製品”)。此時,溫秀才說道:“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這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溫必古溫秀才並非窮酸秀才,而是一見多識廣之人(第五十八回對溫專門作了介紹);二、也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溫秀才指出“酥油泡螺兒”,並非中土原產而是一西方引入的美食。在五十八回裡,曾寫道“酥油螺兒”的美味“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但那只是一個混吃混喝的應伯爵的口感而已。順便一講,對於見多識廣的張岱,並不知道“酥油泡螺兒”有這樣一說,在張岱看來,“酥油泡螺兒”就是中土父子相傳的祕籍所制。

李瓶兒的喜,西門慶的悲

《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金瓶梅插圖集》,廣西美術出版社1993年出版

“酥油泡螺”再次出現,則是李瓶兒之死的前兆。當“酥油泡螺兒”在第六十二回隆重登場時,《金瓶梅》這一部大書裡的重要關節得以展開。隨著書房賞雪的清客增多,美食也就增多了起來。先是正餐的葷菜,隨後便是“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乾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此時,西門慶從李瓶兒死中回過神來,邀請了這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賞雪。在西門慶的三觀裡,有三件事必備:一、找錢:商業的、做官短吃別人的、因女人發財的(李瓶兒便是);二、尋女人(同時還喜男風);三,高級吃貨。拙文《〈金瓶梅〉:第一部美食百科全書》裡面所有涉及到美食都與西門慶這一吃貨有關。在明中晚期,由於皇帝的殆政,朝綱廢馳,反而促使了民間商業和城市的繁榮,而城市與商業的繁榮,促進了市民的飲食不僅充足而且多姿多彩。美食,於《金瓶梅》以虛構的方式展示,於《陶庵夢憶》則以作家的親歷親聞展示。《金瓶梅》的傑出在於,這些美食的出現,許多時候就是生活的常態,即使是這一常態,要的是作者豐潤的生活與觀察(譬如今天的小說,真要寫到吃以及食物的豐富和花樣,恐怕是誰也寫不過《金瓶梅》的作者的)。相比之下,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無論從數量還是質感,遠遜於《金瓶梅》。而且對於 《金瓶梅》的作者來說,一些關於美食的場景與重要事件相關。或者說,一些個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某一重要事件的道具,進一步講,有些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那些重要事件的關節。“酥油泡螺兒”就是。

回到第六十七回。就在應伯爵等人品嚐這些點心時,《金瓶梅》寫道:“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的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傷我心,唯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

《金瓶梅》裡的酥油泡螺究竟算葷還是素,何以要父子相傳?

如果以西門慶作為全書的一號主角來看,一百回的《金瓶梅》到第七十九回西門慶死就結束了。那在這七十九回裡,一干妻妾、媳婦、丫頭、妓女,除潘金蓮著墨最多外,第二個就數李瓶兒了。僅李瓶兒之死,用了整整五回(即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三回),如果加上這第六十七回的“李瓶兒夢訴幽情”的話,那就是六回。像這般緊鑼密鼓地寫一個人,在整部《金瓶梅》中絕無二人!西門慶縱有千壞萬爛,但對李瓶兒有那麼的一絲真愛。遠的不說,就是這五回回目就可以得知(括號裡是繡像本的回目,可作參證)——

五十九回:西門慶摔死雪獅子,李瓶兒痛哭官哥兒(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六十回:李瓶兒因暗氣惹病,西門慶立段鋪開張(李瓶兒病纏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

六十一回:韓道國筵請西門慶,李瓶兒苦痛宴重陽(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燈法,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潘道士法遣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六十三回:親朋祭奠開筵宴,西門慶觀感瓶兒(韓畫士傳達真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酥油泡螺兒”第一次出現,是李瓶兒的喜,這第二次出現則是西門慶睹物思情的悲。上面涉及到李瓶兒的這六回裡,僅從回目,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係:西門慶喜歡李瓶兒或者看重與李瓶兒的關係,不僅是李瓶兒帶了一筆橫財到西門家,也不完全因為李瓶兒生了西門的子嗣(而且在這六回裡,官哥兒已經死去許多日子),而是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情感(當然也包括肉體)和關係,是西門慶與其他婦人的親近和關係中所沒有的。在這一回裡,還寫了兩件事,一件是,西門慶夢到了李瓶兒(這是《金瓶梅》裡罕見的情節);一件是,潘金蓮這個未亡人吃亡人李瓶兒的醋。潘見西門慶眼紅,就說“只怕你一時想起甚麼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答:“沒有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這一下激起了潘金蓮忿忿:“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正是因為如此,李瓶兒在與潘金蓮的爭鬥中(主要是潘的主動挑戰),李瓶兒看似失敗者(兒早夭,自己也比潘先死),但卻在西門慶那裡得到了安慰(生前與身後)。就潘金蓮後來死而言,李瓶兒的死,算得上是幸福的。於此,我們在《金瓶梅》這部小說裡讀到了人性的多面與作者對於人性多面的不同解讀,以及不同的描述和所給予的不同的認知和同情(當然,《金瓶梅》中對人性惡的批判力度,不比任何一部中國古典小說差)。

人性是複雜的,更是幽微的。傑出的作家與傑出的作品之所以能比其他作家和其他作品要傑出,那就是看能不能表達人性的複雜與幽微。也許正是這一點,《金瓶梅》對後來的小說的啟示,遠比它之前與它同時代的小說更具現代意義。除了它直接啟蒙了《紅樓夢》外,就人性複雜的表達與活色聲香的市井描述,以及它的敘事本領,對於二十世紀初中期的中國小說來說,也是其它古典小說很難比擬的。藉助於明代奶酪甜品這一關節、這一草蛇、這一灰線,我們親身感受和領略了《金瓶梅》這一華彩且跌宕的故事與敘事。

由此,得感謝今天已經看不到了的,也許早已失傳了的“酥油泡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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