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子”母親

金鈴 故事 茉莉茉莉茉茉 2018-12-10

為了尋親而遠行

2006年的夏天,我去了貴州。那一次遠行,對我意義重大。

爸媽對我一直很好,可因為一次車禍,我發現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雙重打擊之下,一度萎靡。爸媽不得不把一個小盒子給我,裡面裝著我的胎髮和寫著我親生母親的名字和地址的一張紙條。老爸語重心長地說:“抽屜裡有錢,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思索再三後,還是拿了抽屜裡的錢,踏上了尋親的火車。這是我的心結,我想知道他們是誰。

然而,因為舊城改建,那個地址早已不復存在。要找到母親“金鈴”變得很困難,拿著舊地址穿梭於回遷樓中,終於在一個老回遷戶的口中得到了她的消息。老人好奇地看著我,說:“哎!最終還是找回來了!前不久我在城南還碰到她,說在建築工地上做事。”

我在城南找了好幾圈,終於找到了老人說的工地。

遠遠的我就聽見她的笑聲,一群男人圍著她,說著下流的話,還對她動手動腳。她不怒不惱,傻兮兮地對他們笑。那些男人都喊她:金鈴。

我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坍塌了,流著眼淚毅然轉了身。

可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她尖叫了一聲。我忍不住回了頭,看到一個小工正拿著她的頭花調戲她:“傻金鈴!來追我啊!”

我頭腦一熱衝了過去,跟那小工打了一架,結果一群小工狠狠地揍了我一頓。

恍惚中,我看見她正茫然地看著我。直到人群散去,她還在跟著我,我憤恨地瞪了她一眼後。她上前來抓住了我的手,問:“小力?”

我甩開她的手,卻不想被她一下子拖住了大腿,她哭喊著:“我知道你是小力,你回來找我了。”

無法選擇的母親

在她的強拉硬拽下,我跟著她進了工地上的臨建。那間屋子髒亂無比,她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髒亂的床鋪,指著自己認為很乾淨的一角,可憐地說:“孩子,坐下。”

她坐在我的對面,像個小孩子一樣,雙手不停地搓衣角。看著她,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要傻不傻的女人,我無法接受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

她要說什麼的時候,我及時制止了她:“什麼都別說了!看也看到了,我心結也解了。你無需太內疚,我很好,會當做沒有你,好好過生活的。”

說完,我起身就往門外走,沒想到她一下子跪在了我的身後:“媽媽對不起你。”

我原本可以假裝沒有她,可這道防線因為她的致歉崩潰了。我無比嫌惡地吼:“你這副模樣,要怎麼證明你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的親生父親是誰?我是不是根本就是個野種?”

我哭著衝出了門,她拼命地在我身後追:“小力、小力……”

直到她的聲音和一陣剎車聲一起戛然而止,我才停住了腳步。

她的大腿骨折了,我只能留下來照顧她。住在那個臨建裡,看著她躺在床上有事沒事就傻笑,只覺得這個女人就是天命掃把星。

工地上的男人聽說金鈴受傷了,有人送吃的,還有的給她錢。一百兩百,幾天下來,居然收了好幾千。那些男人來的時候,還不忘跟金鈴鬧,有的男人甚至掐著她的臉用輕浮的語氣挑逗她。每當有男人跟她鬧,我就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們。工地上一下子傳得沸沸揚揚,說金鈴身邊來了一個小情人,誰鬧金鈴就打誰,慢慢地他們就不調戲金鈴了。

工地上有好事的人來打聽我和她的關係,每次都被我搪塞了過去。

有這種女人當母親,我一輩子都會覺得噁心。

親孃不及養娘親

她大腿骨折,我只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有時候我會惡毒地跟她談心:“當初把我扔得那麼利索,現在倒好意思要我留下。我真後悔來找你,沒見過你的好,見到你就要伺候你!我上輩子欠你?”

我說得太難聽的時候,她就把腦袋捂在被子裡,默默地哭。等到半夜裡,我睡著了,她才敢悄悄地爬到我的身邊,給我講往事。

她說她不對,她跟我道歉。她講她這麼多年過得不易,說她這些年幹過很多行當,刷過碗、當過清潔工。這個工地,是因為她需要住的地方,才會來當小工。她說她給我攢了20萬元錢,本來想等我娶媳婦時,再去找我,把錢交給我。不過現在好了,她毫不費力就可以親手把這筆錢交給我,多年的心願總算可以完成了。

聽到20萬這個數字,我在假寐中就震驚了。我想到遠在家鄉的爸媽,這些年養我花了不少錢,而我遭遇的車禍,肇事司機逃逸,幾乎花光了他們的老本。我覺得,我報答他們的時候到了。

第二天早晨,我去外面買了早餐,卻放在桌上沒有吃。她問我怎麼了,我說:“開學的日子不遠了,同學都在申請國外的大學,我也想出國,可問題是沒錢。這次出來看你,已經是最奢侈的遠行了。”

她一聽,臉上樂開了花。三下兩下從床下掏出一個塑料袋,把裡邊的存摺和卡遞到我手裡,開心地說:“20萬!拿著!想去哪就去哪!媽還會給你攢!”

那張舊存摺,最小的一筆存款是150元。一小筆一小筆,存滿了摺子,存了整整10年的時間。我拿著那兩筆存款,心想,總算可以減輕一點對爸媽的虧欠了。

那天下午,我見她的狀態好轉了許多,可以下地行走了,為了省事,我沒跟她告別,悄悄地離開了那處工地。

再見了,母親

我將那20萬遞到老爸手中的時候,老爸怒不可遏地給了我一巴掌。

老爸對我大聲吼:“你這個混蛋!我以為你是心裡難受去尋親了。沒想到,你是為了錢!

我不服氣地吼回去:“爸!那個賤女人,不值得我這樣!她這麼多年沒養我,拿點錢不也應該嗎?”

“畜生!那是你親媽!”老爸摔門而去。

那天晚上,我一宿沒睡。腦海裡總浮現出她發現我走後,傷心欲絕的表情。我翻著摺子,數著那些小筆小筆的存款。她的日子得多拮据,才能攢下20萬?

我開始懊惱了。

第二天,我揣著那20萬,再次坐上了去貴州的火車。

我回到了那個建築工地,卻沒想到,那是會令我終身悔恨的一天。

金鈴住的那個臨建門上掛著白色的布,工地上的工人都擠在門口傷心地抹眼淚。見我這個‘小情人’回去了,大家都憤怒地攥著拳頭,要不是工頭制止了他們,想必我又得捱打了。

金鈴死了,不久前已經被送去火化安葬了。我抱著她的破床,大哭了起來。

他們告訴我,在我走了之後,金鈴驕傲地告訴他們——那是我兒子!

金鈴為了給我攢更多的錢,拖著一條僵硬的腿就下工地幹活了。工地是個高危作業的地方,她有腿傷,沒能躲避過樓頂上掉下來的一塊樓板,就被砸死了。

那個跟我幹過架的小工畏畏縮縮地給我買了瓶水,跟我說:“小兄弟,你媽是個好女人。她一個女人跑來工地上幹活多不容易,心腸還好,平時給我們這些農民工縫縫補補。大家想她是個苦命人,怕她孤單,沒事就跟她樂和,我們鄉下人,說不出多好聽的話。有些事情,你別誤會!”

那個小工還跟我絮叨了很多金鈴沒說過的事。

金鈴要嫁給那個男人的前夜,男人喝多了酒,猝死了。男人的家裡嫌棄她,說她是掃把星。可她已經有了身孕,她太愛那個男人了,毅然生下了他的孩子,結果,孃家人覺得她丟人也不要她。她沒能力養活這孩子,只好跑到外地,找了戶看著比較面善的人家,把孩子放下了。她放下了字條和胎髮,是因為她堅信她的孩子會來找她。

她沒臉去找孩子,可她會一直留在字條上寫的地方,等著孩子來。

我怔怔地聽著這些,不知茫然了多久。我沒有再哭,只覺得眼淚已經流光了。

也不知道是過了幾天,工頭帶我去找開發商,說為我爭到了水城建築工人有史以來的最高賠償款。開發商將一張支票遞給我,說:“20萬,拿著趕緊走!”

我看著支票上寫著的20萬,只覺得渾身不住顫抖,像大冷天還被當頭潑了盆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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