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是時光的鬧鐘。一聲雷鳴，那些花兒、草兒和蟲兒便沐浴著春雨，從被窩裡跑出來。
讀過很多書，父親是最後一本，驚蟄寫在最後一頁。這不怪我，也怨不得父親。他奮鬥一生，把我從農村過繼給城市。城裡，春風不度，沒有春紮根的土壤。我和父親之間，時光也水土不服。直到他南上打工，我才在他的田地裡讀懂他，理解了驚蟄。
父親是農民。爺爺離世早，他早早就扛起家，和泥土相濡以沫。父親書讀得不多，種地卻舉一反三。看雲識天氣，把風辨冷暖，觀星斷旱澇——這些彷彿與生俱來。父親神過諸葛亮！那九畝八分地，是他的疆場和天下；那一茬茬的莊稼，就是他前仆後繼的將士。
我一直以為，他會在這遍土地上生死契闊、鞠躬盡瘁，但我錯了。
過罷年，父親外出打工了。我和姐都鬆口氣。我們無數次勸他，出去看看，別老窩在家裡，和母親鬥氣。他總不屑一顧，看啥？啥有他的莊稼看著順眼！沒錯，他的莊稼是村裡最好的，也因此讓這個家富足過，但現已不是那個勤勞致富的農耕時代，只有他不願醒來！
現在，父親終於意識到了，出去打工了。就像農村要適應城市，他也要適應這個時代。
父親走了，心思卻在家裡、地裡轉悠。他喜歡上打電話，說起話來，斷斷續續、詞不達意。他在建築工地，扎鋼筋。從沒住過樓的父親，對樓沒有一絲好奇。他習慣向地上看，把脈農事，料理莊稼。這讓他幹活時總是走神，顯得笨手笨腳。
父親很少說自己，他更關心他的莊稼。距離那麼遠，深居城市，他仍對節氣和莊稼瞭如指掌。何時打藥，何時除草，何時施肥……他不厭其煩地反覆囑咐，生怕我忘了。整個二月，我和他的交流，超過了這些年；我對他的理解，也多過這些年。
那晚，父親忽然打電話：聽到雷聲沒？我說沒有。父親不甘心，又問一遍。他老了，耳朵有些背，越來越依仗我。我看了眼日曆：驚蟄。“驚蟄有雨並閃雷，麥積場中如土堆。”我頓時洞悉了父親，安慰他：聽到了，還有閃電呢。
父親很開心，說算準了會打雷，今天驚蟄，“春雷響，萬物長”，“二月打雷麥成堆”。他說了很多，都關於農事，我不懂。他忽地嘆口氣：要是能到麥地裡坐坐，該多好！很快，他又來了精神：我得抓緊掙錢，掙夠了就回去！
我不解，問父親，掙夠什麼錢？父親說，你的房貸啊！就你那點工資，生活費都裹不住，稿費更別提了，還沒我種地保收！趁現在我還能跑能動，給你多還點。
我望向窗外，真的打雷了，雨下得很大，隔著窗戶，都把我的眼都濺得滿滿的。
曆書說：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這是對驚蟄的註釋，它沒給我說明，父親是驚而出走的蟄蟲？還是為愛出走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