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益民

當我 第一次聽說狼窩這個村名時,便下意識地與那晝伏夜出、生性殘忍的狼聯繫起來。其實,這個村子裡和周邊聽不到狼嗥聲,只不過這個村名叫得奇怪而已。

狼窩村位於河北井陘縣,是太行山區一個很普通而較大的村子,上世紀60年代有近千口人。

1960年秋,我父親作為河北省財政廳的一名幹部,響應上級關於大辦農業和改變落後地區面貌號召,被派到狼窩村包隊工作,任村黨支部書記。父先行去了一段時間,入冬後我們家從山西榆次市區搬遷到狼窩,父也結束了長期他在河北工作而家在山西的兩地分居生活。

狼窩村坐落在一道南北方向大溝的西坡。這裡周邊山樑多,石頭荒坡多。翻過西坡山頂,向西一條彎彎曲曲、坎坷不平的車馬路,約十幾裡可抵達井陘舊縣城和井陘礦區。狼窩村還不算很閉塞,但在當時燒煤很少,做飯與冬季取暖全憑燒荊棘和秸稈。那時村裡未通電,糧食加工需人工推碾推磨。這裡系乾旱山區,祖祖輩輩吃水不便。好在1958年,縣裡組織老百姓從娘子關飛泉穿山鑿建綿右渠,該渠經狼窩村,引一條小溪流到蓄水池,儘管當時需人工挑水,但畢竟改善了飲水條件,且還可利用這有限的水澆部分菜地。

狼窩村少量耕地可種小麥,主要農作物為玉米、穀子、豆類、紅薯。梯田是這裡土地的主體,地邊上、山坡上、荒地上盡是棗樹,黑棗樹,花椒樹,農業與經濟乾果林資源豐富。但由於人多、耕地少,土地瘠薄,糧食產量低,況且那年遭旱災,加之由於當時農村經濟政策的偏差,集體養牛羊不多,農戶餵雞也不多。集體也缺工副業。老鄉生活苦不堪言。住的石碹窯洞內,炕上只有簡單的席片、鋪蓋卷,箱櫃鮮見,多為灶具。我們家剛搬進村時,由於行李和灶具箱子還未開啟,向一戶老鄉借用碗筷,人家就得使用高梁杆吃飯,可見生活條件的原始、簡陋!

更為嚴重的是,飢餓正威脅著人們的生存。每人每天僅有幾兩糧食,不少村民得了浮腫病。其實先前我們家還在城市生活時已經領教了缺糧少菜少副食品的滋味,萬沒想到狼窩的飢餓更可怕。我祖母嘆氣道:“這狼窩村沒有狼,可這‘饑荒’比狼還厲害!”去食堂看看,一大鍋玉米麵稀糊糊湯,稀得能照見人影,煮著少許胡蘿蔔,打回這湯回家還得再攪和一把玉米麵,再加工一下,否則難以下嚥。

為克服“饑荒”,穩定農業生產,父親和村幹部一道挨門挨戶瞭解群眾困難,向上級反映災情,落實中央關於解散公共食堂的決定,向上級爭取到部分救濟糧。在春節時,全村統一按戶人口多少,發了少量小麥,各生產隊還磨了豆腐,家家都吃上了餃子和豆腐。一過春節,有了春的氣息,風已經變得柔和起來,父親和村幹部就研究春耕生產,把春播計劃落實到地塊,同時落實上級精神,鼓勵村民經營好自留地和從事家庭副業,千方百計調動村民生產積極性,使夏收和秋收都獲得較好收成。父親盡心竭力多做村裡的工作,跑公社跑縣上,爭取外部支持,注重加強以小隊為基礎的經濟核算。他總是不知疲倦地奔波,與群眾打成一片。父親還購買了縫紉機,讓母親既方便自己做衣服又盡力為老鄉義務服務。農忙時讓母親為生產隊出工。父親受到村民們的信賴,和村裡老鄉的關係十分融洽。

父親視群眾利益聖神不可侵犯。我家在狼窩村落戶,所吃糧菜依價付款。我家入村之前,生產隊幫助我家自留地種上了小麥,種子和用工一律付款。父親當時吃國家供應糧,決不多吃多佔生產隊一斤糧。租用老鄉窯洞堅持付房費。他晚上開會往往要到半夜。見父起早熬夜工作,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一天天消瘦下來,村幹部和村民都勸父注意身體。還是在臘月天,一天深夜,不知那位老鄉在我家窯洞臺階上,放了一小布袋紅棗。早晨發現後,父很著急,想搞清是那位老鄉放的,好退給人家,但難以開口詢問,況且人家老鄉是不願露面的,人家也是好心腸,考慮再三,無奈只好留下了。當時這裡部分農戶窯洞頂上,晒著紅棗、黑棗、柿餅,但這裡的紅棗在那個年代病蟲害嚴重,大部分有蛆,但將蛆去掉,洗淨還可食用。這可給全家增添了生活的樂趣。祖母和母親清洗和處理好棗子,比較好的可嚼著吃,其餘均與玉米麵、糠和在一起蒸窩頭,窩頭香噴噴、甜絲絲的。

到了青黃不接的春季,一天深夜,母親聽到窯洞路邊有腳步聲,以為是房後高崖上老鄉佔石碾加工糧食,那盤碾很忙,整天轉個不停。天還未大亮,打開門,又發現一小布袋東西,又是紅棗,還夾雜著部分黑棗、柿餅。上次送來的還有一點點,這就又送來了。儘管將那紅棗的蛆去掉,與糠和在一起,碾成面,做成炒麵,是那種苦甜味,但全家很感動,因為這點東西使人少捱餓了呀!不久到了麥季,蔬菜多了,小麥收穫了,白麵條取代了窩窩頭和玉米麵糊糊。全家人和狼窩人一道擺脫了那個糧食極端匱乏時期。父親一直試圖找到送棗人,但他和村裡人,無論幹部還是群眾,無論種地的還是放牛的,關係都很密切,家家有什麼事情都願和父親講,父親很難推斷誰是送棗人。只能將祕密封起來。

1961年,儘管三伏天少雨,但秋莊稼還算喜人。尤其是紅薯豐收。當時紅薯五斤頂一斤糧,我家竟然分得上千斤紅薯。學校放假,我和母親都出工收秋。生產隊分紅薯是刨一塊地,收一塊,分一塊,一連刨了十多天。每天收工過稱用筐子擔回家。第一天就分得一百來斤。母親和祖母既喜又愁。這紅薯是熱不得又凍不得的主,沒地方貯藏會腐爛的。我家窯洞前有眼旱井,口小肚大,是用來蓄雨水的,但這年未蓄水。是房東準備放紅薯的。房東見我家紅薯沒地方放,便在其舊宅地貯放了,主動讓我家在那眼旱井放紅薯。每隔幾天,母親用繩子將我吊入旱井,吊上一筐紅薯後,再將我吊上來,一直到來年春季才吃完。有了紅薯,使全家人肚子不再捱餓。我和弟弟上學也有了精神。我還隔三差五放學後在祠堂聽說書呢。

狼窩村不僅讓我的童年觸摸到一份又一份純淨與陽光,而且使我有幸體驗到了可貴的山區生活環境,使我人生道路上初步學會了踏實和從容。我家窯洞北側小院住著一戶老鄉。平素我們兩家來往頻繁。北院叔忠厚老實,性格爽直,熱情助人。我跟北院叔和其兒子學會了砍柴、刨地、澆園、鋤地、挑擔。他家門口一顆桃樹,樹冠大而圓,到七月裡,桃子熟了,桃子又大又甜。北院叔將桃子摘下放入筐子,挑著擔子走了。過了幾日,他欣喜若狂地回來了。他告訴我父親說到石家莊賣了個好價錢。他說他是第一次到石家莊,是步行走出大山的。我從小在山西,來河北還未去過石家莊,我非常羨慕北院叔走那麼遠的路闖蕩。我和叔說:“您再出遠門,我跟您去!”叔叔說:“只要你願多走路,我讓你見識見識。”我高興極了。到了冬季,機會來了。為改善生活,生產隊安排村民用集體毛驢去井陘礦區馱煤。我家父工作忙,再說他胃病犯了。北院叔和我父親商量,讓我去試試,由叔裝煤,由我趕趕毛驢就行。父答應讓我去。抽了個星期天起了個早,母親給我裝了兩個窩頭就同北院叔一塊去了。到了十點多鐘到礦區煤場。這地方到處是小平車、毛驢和人。那天有太陽,直到下午四點多才排隊輪到我們裝煤。當然主要是叔叔往驢馱子上攉煤,一頭驢可馱一百來斤。約半個小時多,給四頭毛驢馱裝滿了煤。我們趕著驢往回返,走到通向狼窩的路上,天漸漸黑,叔在前趕著兩頭驢走得快,驢脖子上套的鈴鐺聲響得歡,約過了半個小時,我和叔拉開了距離。過了一個小村莊,我趕著兩頭驢在後趕,最後的那頭驢的煤馱子偏了,毛驢失去平衡,腿動彈不得,無論我使出多大的力氣,那驢馱子還是託不正。而此刻叔趕得毛驢已走遠,叔叔不知我在後發生的情況,不可能停下來等。鈴鐺聲漸遠。我滿頭大汗,焦急得快要哭出聲來,而且這荒山野外,心中不免有一點恐懼。無奈,我只能耐著性子呆呆地站在驢邊。幸好那日無風,還有微弱月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路上來人。等呀等,前方路上來了位高個子中年人,我急忙央求叔叔幫忙。叔叔一邊安慰我,一邊將馱子使勁往上一託,馱子正了,毛驢恢復了平衡,又朝著前方邁開了腿。叔叔對我說:“別急,慢慢走,小心馱子再偏。”我向好心的叔叔致謝後趕著最後的這頭毛驢前行,它似乎歸心似箭,加快了步伐,約摸過了一刻鐘拐了一個彎時,前面那頭毛驢正停步不前還探頭聞路邊,似乎是餓了想吃草,它是在等後邊的夥伴和主人哩,也許它也是嫌孤單呢。這兩頭驢繼續前進,我心情平靜下來。大約晚十點時,才趕回狼窩村。北院叔和我父親到村口接我。將毛驢還到我家窯洞前,卸掉馱子的煤,我又將驢趕回飼養院。奶奶見我這麼晚才回來,便埋怨父親:“他還是個娃娃,就使喚做大人的事,萬一遇到狼怎麼辦?”母親落淚如泉湧。第二日,放學後,北院叔叔到我家和我笑著說:“還敢再出遠門不?”我說:“敢!”他說,昨天的那事,十年也不遇一回。叔叔還安慰我奶奶:“不用擔心,咱這地方在解放前有狼,可這麼多年了,狼已經絕了。”叔還和我說,“這是第一次出遠門,明年去石家莊賣桃子,領你去。”

第二年 ,春燕歸來,父親調回井陘縣裡工作,我們家由於奶奶已快80歲,老人想回山西,於是我們家遷出狼窩村回到了山西。父親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去過那裡。聽父說,改革以後,狼窩村發生了大變化,走上了農林牧副全面發展的路子,村民們生活有了很大改善。父始終情繫那裡,直到2006年父去世前,還叨唸那個地方。而狼窩的那些事情也始終在我心中銘記。

當年我家住的一排窯洞緊靠著一道大溝,距那個蓄水池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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