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龍的經濟影武者:皮薩尼-費裡

經濟 茹費理 法國 歐洲 財新網 2017-05-30

文|瞿翔宇

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及巴黎第一大學經濟學副教授

2017年5月14日,馬克龍正式宣誓就任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第六任總統。然而就在半年前,這位“前進”運動的締造者、自認懷揣“偉大思想”的獨立候選人卻深陷選舉的泥沼。由於缺乏系統勾畫的藍圖,他非左非右的溫和主張遭到了左右兩派的共同夾擊,聲稱他虛無的想象不過是對左右兩派主張的無序拼湊。這一局面直至1月13日,當著名經濟學家讓·皮薩尼-費裡(Jean Pisani-Ferry)宣佈加入競選團隊才得以徹底扭轉。

現年65歲的皮薩尼-費裡曾在歐洲多所著名高校任教,其後長期供職於歐洲及法國高等智庫,在學界及政界均享有極高的聲譽。他在馬克龍團隊中掌管智囊,並執筆撰寫經濟白皮書,向選民系統闡述執政的政治理念、推行的經濟改革方案以及實施後給法國帶來的影響。這份於3月份推出的長達150頁的綱領性文件涵蓋了教育、安全、就業、住房、養老等各個方面,對未來5年法國的政治經濟具有重要指導性意義。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就是財政大綱,其中包括重組政府支出、減少公務員數量、改善勞動力市場、增加就業培訓、推動年金改革等等。報告處處彰顯了皮薩尼-費裡的經濟學素養以及對歐洲事務的稔熟。他提出的方案不僅十分詳盡、極具可操縱性,也有效地將政府可能出現的赤字控制在GDP的3%以內。這也是所有候選人當中唯一能達到歐盟所規定的政府赤字上限的財政方案。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只有率先符合歐盟的要求,才能在歐盟內講話擲地有聲。這無疑也為馬克龍即將推動的歐盟改革鋪平了道路。

事實上,皮薩尼-費裡並不是馬克龍30至40人的智囊團裡唯一的經濟學家。在他掌管智囊之前,馬克·費拉奇(Marc Ferracci),這位巴黎第二大學的勞動經濟學家,也是馬克龍學生時代的密友,已經在團隊中負責籌劃勞動力市場以及社會福利改革。馬克龍在巴黎政治學院的經濟學導師菲利浦·馬丁(Philippe Martin)更是在“前進運動”之初就為他出謀劃策。然而只有皮薩尼-費裡的加入,才為這個團隊帶來了真正的社會關注度及國際名聲。他甚至不惜動用私人關係力邀法蘭西學院院士聲名顯赫的菲利浦·阿吉翁(Philippe Aghion)以及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經濟系主任丹尼爾·科恩(Daniel Cohen)加入團隊,順利完成了馬克龍經濟的最後拼圖。

成長背景

皮薩尼-費裡被朋友們戲稱為Pif(法語意為“大鼻子”),這不僅因為他鼻子大,還緣於他對周遭事務的敏銳嗅覺。這種敏銳或許遺傳自他背後的政治家族。他的父親埃德加德·皮薩尼(Edgard Pisani)是法屬突尼斯人,曾經出任戴高樂政府的農業部長,期間親眼見證了上世紀60年代歐洲共同市場的誕生。由於積極投身歐洲事務,80年代早期也曾被密特朗政府委任為歐洲委員會委員。晚年還積極籌組智庫為歐洲及法國農業及農村事務提供建言。皮薩尼-費里名字當中的費裡來自母姓。費裡家族是法國的政治望族,他的外曾祖父朱爾·費裡(Jules Ferry)曾經兩度出任法國第三共和國總理,任內對內推動政教分離、催生法國義務教育;對外反對普法戰爭、促成法德和解。成長於這樣的政治家族,也就不難理解他先天與政治、與法國甚或與歐洲的血脈連接。

上世紀70年代中,皮薩尼-費裡曾在法國高等電力學院以及巴黎第五大學學習工程與數學。伴隨著歐洲共同體的進一步擴張,作為發起國之一的法國急需大量的人才從事研究如何解決歐洲經濟一體化的問題。正是在這一背景下,他決定棄理從經,在政府開辦的經濟學學習中心(CEPE)研習經濟學。畢業後隨即留校從事政治經濟學和國際經濟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在輾轉了多所大學及政府部門之後,他意識到歐洲經濟的研究和具體歐洲事務方面存在著巨大的落差,傳統的學術研究無法對現實的歐洲困境提供直接的幫助。而解決這一問題的根本辦法就在於籌建智庫,為研究和政策架構橋樑。

令皮薩尼-費裡和他的同事們沒有想到的是,創建布魯蓋爾(Bruegel)這一以歐盟政策為導向的經濟智庫起初竟然無法獲得歐盟的財政支援。然而,他決不輕言放棄,擬建了一個獨特的智庫運行及融資方式,並親自遊說歐盟各國。令人驚歎的是,這個未獲歐盟青睞的項目最終竟然獲得來自歐洲12個國家的財政支援。為了保證智庫運作的獨立性,免受各國牽制,他開始努力追逐大財團的CEO,試圖說服他們加入。這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智庫既不能為企業和銀行提供直接服務,也無法間接為他們遊說政府。在同意企業僱傭的經濟學家參與智庫活動、共享信息資源後,有來自8個國家的17家財團最終同意融資給智庫。在他的帶領下,2005年成立的布魯蓋爾迅速成長為對歐盟經濟政策最有影響力的智庫。《遠見雜誌》在2015及2016年均將該智庫評為全球最優智庫。前歐洲央行行長讓-克洛德·特里謝(Jean-Claude Trichet)在2012年出任布魯蓋爾智庫主席時曾對皮薩尼-費裡大加讚賞:“他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擁有全局觀的學者,他熟悉政治事務,知道如何在多國穿梭。他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讓布魯蓋爾享有國際聲譽,他的成就無與倫比。”

法國模式

結束了智庫的9年任期後,皮薩尼-費裡回到法國。他本計劃重拾教鞭,不料卻接到了奧朗德的邀請,協助政府撰寫法國未來社會發展報告。

在《法國10年》的報告裡,皮薩尼-費裡詳細討論了二戰後法國的社會模式。長期以來,法國的社會保險是由僱主與受僱者共同支付。戰後初期,法國經濟高速成長,失業率低,政府對福利支出的財政壓力相對不大,使得法國模式得以良好的運行。進入2000年,尤其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法國經濟增長緩慢,失業率逐步攀升,政府不得不揹負鉅額債務用以福利支出。傳統的法國模式遇到了空前的挑戰 。在經濟提振乏力的同時,企業僱主依然要為受僱者支付大量社會保險金,使得企業利潤進一步萎縮,創新投入受損。由於企業創新能力不彰,競爭力下滑,從而難以增加新的僱傭,令失業率進一步惡化。皮薩尼-費裡認為,當前法國經濟的窘態已令法國模式搖搖欲墜、難以為繼。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想要擺脫當前的局面必須放棄法國模式,轉而尋求更為先進的社會發展模式,也就是北歐模式 。

在為馬克龍政府制定的經濟白皮書中,他進一步闡述瞭如何改革法國社會。其核心就是打造一個經濟充滿競爭力的福利國家。他首先提出要減輕企業負擔、激發企業創新、再造企業活力,將企業稅從33%調降至25%。其次,為了鼓勵民間投資,他提出簡化、合併各類資本稅,設置統一的資本稅,其稅率為30%。同時,政府將對失業者及無業者進行更加有針對性的教育培訓。面對即將增加的教育投入和日益惡化的財政狀況,他提出大幅削減公務員數量,以減少和控制政府支出。這一改革意圖是將經濟和福利進行徹底分離:讓企業專心從事經濟活動,減少對受僱者的福利負擔;而由政府財政進行全民的福利再分配。

經世濟國

改革方案一經推出,法國社會一片譁然。在很多人看來,法國模式並沒有任何問題,出問題的是歐盟乃至全球化政策。更有甚者認為法國模式是法國人身份象徵的一部分,放棄轉而尋求北歐模式,對高傲的法國人來說是難以接受的。然而,皮薩尼-費裡對此早有預見:“人們一定會有不同意見,因為對法國問題的診斷缺乏社會共識。”

為了說服法國民眾取得社會共識,他不僅在媒體上寫專欄闡述自己的觀點,也頻頻在電視和廣播中或接受採訪或與政敵辯論。他清晰的思路、廣闊的視野、淵博的學識、沉穩的應對不僅打消了很多人對馬克龍經濟的疑慮,也成功地說服了眾多法國經濟學家。4月12日,40位法國頂尖經濟學家在著名的《世界報》上登報支持馬克龍經濟。皮薩尼-費裡“身先士卒”為政策辯護的形象一舉打破了人們對傳統幕僚隱身於幕後的刻板印象。

在談及自己的挺身而出時,他提到了2016年英國退出歐洲帶給他的衝擊。他不明白為什麼英國人不顧專家反對執意退歐。他潛心研究發現:英國人對於經濟學家無法預見2008年的經濟危機十分憤怒,認為經濟學家們總是隻強調效率優先,然後赤裸裸地假設失敗者可以用一種不具體的方式進行補償。這一發現讓他醒聵震聾,他警惕自己要更加謙卑地面對公眾解釋經濟政策。

當馬克龍力邀他擘畫經濟藍圖時,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告誡自己必須向憤怒的法國人清楚地闡述理性的政策方案。然而,理想的經濟和現實的政治並不總是一致的。細心的觀察者發現,最終的經濟改革方案並未加入皮薩尼-費里長期主張的修改周工作小時數以及廢除財富稅。彭博社甚至犀利地質問他:“你認為你們的經濟改革方案徹底嗎?”他用一貫淡淡而又堅定的語氣說:“我當然明白很多人會選前說一套,選後做一套。只要我們能強而有力地推行我們的改革,或許5年並不能徹底改變這個國家,但我們會有很多好的改變。” 皮薩尼-費裡顯然明白改革無法一帆風順、一蹴而就。然而,就像他曾經說過的:“我只是不想在明天遺憾,自己是這個重要歷史時刻的旁觀者。”■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