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偽滿時期吉林鄉鎮小學的女生合影照的故事

作者:優雅的鬍子(吳永剛-Max)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暑假的週末,我被爺爺、奶奶安排看家。當時我爺爺剛剛離休,似乎對已經到來的大把空閒時光有些茫然。於是父親在單位借了一輛汽車,要帶爺爺奶奶外出轉轉。爺爺決定去吉林市北部一個叫楊木的鄉鎮,探望他的三姑夫婦。雖然是親屬,因為工作忙和相隔遠,爺爺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的那兩位長輩了。我本來也想擠進汽車裡去湊熱鬧,可巧爺爺家所在的平房區治安狀況那幾日又不樂觀,家裡需要有人留守,於是我只能在屋子裡用寫作業和看小人書打發看家的時光。黃昏時,爺爺奶奶才回來,在我吃飯時,奶奶興匆匆地從兜裡拿出一張紙包紙裹的照片,照片已經泛黃,是一些女孩子的合影。她說這張從楊木帶回來的照片上有她少年時的身影,讓我猜猜照片裡哪一個是她。

一張偽滿時期吉林鄉鎮小學的女生合影照的故事

這張照片拍攝於上世紀40年代初期奶奶小學畢業之前,拍攝地點是當時永吉縣公立額赫穆國民優級小學附近校長住宅的門口。當年還被叫做額赫穆的天崗鎮是清代吉林城通往寧古塔方向的驛路要站,吉敦鐵路貫穿該鎮並設有火車站。早在民國七年(1918年)三月,民國時的吉林地方政府就在鎮裡設有永吉縣第十七小學校。九一八事變後,學校的管理權被日偽當局竊取,1937年5月,日偽當局頒佈了新學制,從1938年1月1日開始執行。新學制規定小學仍保持民國時的兩級六年制,四年初級小學為“國民學校”,二年高小為“國民優級學校”。永吉縣第十七小學校保持了六年建制,故而更名為永吉縣公立額赫穆國民優級小學。

新學制與舊學制形相似,意卻不同。新學制要求從小學生開始就學習日語,甚至把日語定為國語,把漢語定為滿語,兩種語文課時數相當。為了奴化中國孩子,所有學校每天早上要舉行“朝會”,即升旗儀式,儀式上宣讀所謂的詔書,並向“帝宮”(偽新京)和“皇宮”(日本東京)方向鞠躬遙拜。配合其它一系列奴化教育措施,強迫中國孩子從小隻認同“日滿一心一德”的“新國家”。同時,為了擁有供今後日本侵略者驅使的有素質的廉價勞動力,新學制還強調要求各學校“知識、技能應選於國民日常生活所必需、且與地方產業有直接關係者授之。務必注重實驗與勞作,使之明確瞭解,應用如意。至於地方之政治、產業、經濟、文化等各機關,尤應注意,務使體會其構成與應用,以期教育之實際化”(《東北淪陷十四年教育史料-第一輯》)。因而根據奶奶當年的描述,民國時適齡兒童上小學是自願為主,偽滿則是由小學校長帶隊去天崗鎮及周邊村屯做宣傳動員工作,力爭讓學校周邊有能力負擔孩子上學的家庭都能把孩子送到學校裡去。讓適齡兒童入學好像是校長必須履行的職責,入學率似乎也是考核校長工作成效的標準。奴化教育是令中國人痛苦的,不過也有一個聊以慰藉痛苦的“副產品”——女童入學終於有了結果。

成書於偽滿時期的《吉林新志》記載:“本省居民多來自中國,故一切禮俗習慣,多沿中國內地之舊。男女之間防閒甚嚴,且重男輕女。學校創設以前,女子就學者寥若星辰。學校興後,初小教育,雖已打破男女之界,然舊習難改……”當時農村甭說女孩,男孩上學的也不多。特別是男女同校更為守舊勢力詬病。以至於新學制裡,中等以上教育仍實行男女分校。

我奶奶家當時住距天崗鎮十多裡遠的大夥棚溝,算是當地比較殷實的住戶。因為受旗人習慣的影響,家中女孩地位並不低,奶奶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在周圍村屯已經是很幸運的女童了。某一天,天崗小學新到任的高校長帶領教師到家裡宣傳適齡兒童入學,家裡人很快就同意奶奶的大弟弟入學。談話間,高校長隨行人員中的一位女老師提出女童入學的建議,家裡人表示反對,說我奶奶已經十多歲了,屬於大女孩了,且已經上過私塾,不宜再進學校。但這位臉上長有淺雀斑的高個子女老師仍反覆強調學校與私塾之間的區別,以及女童繼續學習的諸般好處。

隨後幾天,那位女老師經常到我奶奶家做動員工作,家裡人漸漸對學校有了一定的瞭解和認識,特別是我奶奶已經為那個女老師的談吐著迷,對她說的學校心馳神往。在老師走後奶奶便跟家長哭鬧,希望能和弟弟一起去學校上學。因為奶奶的父親經商,還是比較開明的,同時考慮到自己的兒子年紀太小,上學放學確實需要有人照顧,於是就答應了我奶奶上學的要求。不久之後,奶奶的弟弟正常入學,奶奶則被插班到了三年級。雖然我奶奶的國文水平不錯,但日語和算術卻完全不會。好在那位女老師主動利用課後時間義務為奶奶補課,女老師的課講得清楚明白,在她的悉心幫助下,沒用多久,奶奶就趕上了學習進度。其實這位女老師並非只照顧我奶奶一個人,作為小學裡為數不多的老師,她還為許多插班生義務補課,也因此,贏得了學生們的普遍尊重。這位女老師就是我爺爺的三姑——吳芳蘭老師。

某一天,因校長的朋友到學校拍攝照片,吳芳蘭老師發現後軟磨硬泡,非讓那位攝影師為當時額赫穆小學所有女學生拍一張照片。課間時,女孩子們雖然並非誰都知道拍照片是怎麼回事,可看到尊敬的吳老師在懇求拍照,便一窩蜂跟著懇求。最後攝影師實在沒有辦法,就在高校長住宅門前,為女學生們拍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

照片中間站立的就是吳芳蘭老師,在拍照的那個瞬間,一貫不苟言笑的她不知為何有些緊張,而這緊張反倒使得她在照片裡的形象非常端莊。她畢業於吉林城的女子高中,因為丈夫在臨近天崗鎮的江密峰鎮擔任老師,為了離丈夫近一些,她主動把工作調整到有空額的額赫穆小學任教。從這裡去江密峰,總要比從市區去江密峰近上很多。她是那樣地深愛自己的丈夫,儘管直到光復後,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竟然是早已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的地下黨員。

額赫穆小學所有的女學生按個子的大小被安排蹲在臺階前和站立在臺階兩側,她們緊張而又興奮地按照高校長和攝影師的指示擺好姿勢,並聽從攝影師地講解,不嫻熟地把自己最合格的表情留在照相機的底片上。我的奶奶因為個子高,被安排在畫面的右側最前方。這時她已經是學校裡學習成績比較突出的學生了,作為女學生中的高年級大姐姐,笑容中透著從容和自信。奶奶的記憶裡非常好,直到晚年她仍清楚地記得照片中每個人的姓名,每當此時她也會輕聲感慨:“多虧了高校長和吳老師,這裡不少女孩才沒有成為睜眼瞎(文盲)!”

在那個八十年代夏天的夜晚,奶奶說她非常激動不僅僅是因為看到自己的老師,而且還知道了吳老師當初就是拿這張照片給自己的侄子介紹親事。我仔細端詳了一下照片,奶奶小時候的面龐是圓潤而洋溢著活力的。爺爺說,雖介紹親事是拍照之後好些年的事情,但憑藉吳芳蘭老師的介紹,以及照片上奶奶燦爛的笑容,當時還在長春讀高職的爺爺就決定去天崗看看照片裡的女孩。那天晚上,奶奶把這張照片用稿紙重新紙包紙裹起來,放在裝照片的鐵質糖果盒的最下方。

一張偽滿時期吉林鄉鎮小學的女生合影照的故事

多年後,我在一份偽滿印製的《永吉縣教育會主催訪日教育觀察團報告》資料中發現,奶奶提起的那位校長叫高鴻勳,在資料照片中,一群身穿漢奸協和服赴日參觀的吉林小學校長中的某一位就是高鴻勳,遺憾的是爺爺奶奶都已去世,已經沒有人能辨識出那位是高校長了。

一張偽滿時期吉林鄉鎮小學的女生合影照的故事

奶奶去世後,這張珍貴的老照片一直由我保管。我對這張照片分外珍視,不僅因為這張照片可能是吉林城周邊鄉鎮小學為數不多的一張女學生合影,更因為照片上有我兩位親人。前幾年,有機會去天崗鎮,特意按奶奶生前描述,去尋找當年的拍照場地上。大致確認了地址後,卻沒能見到一點照片上的舊日痕跡,細雨中只見到現代化的中心小學教學樓和安靜的操場……雨一直下,不大,卻不停,紛亂得就如同我的思緒,模糊著心中那張照片泛黃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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