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人類史上最大遷徙”春運開始已10天，高鐵、直達車、普快拉著一車車乘客從工作地返回老家，或是拉著父母“反向春運”。如果有人在北京到黑龍江的列車上，可能要留意這位可疑人員。
他半長頭髮，細長眼，薄嘴，一張長臉。一手揣衣服兜裡，眼睛快速掃射，在車廂裡來回遊蕩，一言不發。看到有趣的畫面，他定住，從衣服裡掏出一張“小卡片”，“咔嚓”一聲，沒等面前的人反應過來，那“卡片”又像回力鏢一樣閃回衣服裡，整個過程不到一秒。
鬼祟，實在鬼祟。這位王福春，這樣在火車裡遊蕩已有40年。40年裡，他不止一次和真正的賊在火車裡碰上。對方對半會以為遇上了同行，和他相視一眼，一切淨在不言中。也不止一次，這位在盒飯味、泡麵味、葵瓜子味裡來回穿梭的大哥，被警惕的乘客向列車乘務員舉報。
每到這時候，他總是不那麼情願地亮出自己的身份——對不起，我是一名“職業小偷”，只是我偷的是影像。對，我是一名攝影師。
拍攝中的王福春 圖片來源：網絡
“一顆敢於拍攝的‘賊心’，一雙善於觀察的‘賊眼’，“東北人王福春總結，“最後才能拍攝出‘賊好’的作品。”
賊好——這個頗有大碴子味的形容，倒也不算說大話。從登上火車按下快門那天起，他拍攝了40年，行程十幾萬公里。有的活動請他過去當嘉賓，飛機票已經訂好，他非得改成火車。王福春不想錯過任何一次拍攝的機會，雖然代價昂貴。
1994年的哈爾濱站
91年的時候，他像平常一樣，登上了一列火車，是哈爾濱發往上海的。這趟車如今直達要整整24小時，高鐵也要12個小時，以當時的運力更是路遠費勁。臨時停車的時候，王福春放下了相機包，想著下車去透透氣。沒想到腳跟沒站穩，車就汽笛長鳴一聲，開動了。
王福春這時還不怎麼在意，打小他就扒慣了火車，輕車熟路一個助跑跳了上去。沒想到列車速度越來越快，他的手還死命攥著，身體卻飛了起來，王福春腦海裡閃過個念頭，這次可能要性命不保了。
突然車門打開，有人在車窗裡看見了他趕了過來，一幫人和列車員伸手把人他撈了上來。王福春猛地跌倒在地，一身冷汗一陣後怕。
1998年 通遼-集寧
搞紀實攝影的，大概總是要用危險換瞬間。王福春骨折好幾回，東北雪深路險，鏡泊湖、興凱湖、松花江——他挨個掉了個遍，再哆哆嗦嗦爬上來，接著拍。
車廂裡同樣危險重重，若被當做小偷還算好事，更慘的是被當成“搞偷拍的”。15年的時候，王福春在高鐵上拍了幾張媽媽帶孩子玩手機的照片。不料孩子爸爸就在對面坐著，看得清清楚楚。
等王福春收拾好路過，他衝上來就是幾拳，打得70多歲的王福春那牙搖搖欲墜，還被拉去乘警室做了兩個小時筆錄。和40年前不同，講究隱私的今天，像這樣被揍被罵，倒也是常事了。
2010年 北京-瀋陽
二
雖然走過了九九八十一難，但是在取經路一開始，剛搞起攝影的時候，攝影對王福春來說是個輕鬆活兒。
他自道是個苦孩子，不到5歲，父母接連離世，跟著哥嫂長大。哥哥在鐵路系統工作，家離鐵軌不遠，聽著火車哐當聲長大。60年代，《飛虎隊》在中國無數個露天影院放映，王福春看了電影，自覺也是一身虎氣。家裡揭不開鍋時，他撿煤核，跳上火車撿糧食，扒火車的“技術”就是那時候練就的。
1978年王福春工作的三棵樹站
63年，唸完初中的王福春，在哥哥安排下進去哈爾濱鐵路局綏化鐵路機車司機學校，畢業後當了五年兵。退伍後因為從小愛畫畫，王福春成為一名工會宣傳幹事。77年他被派去給勞模拍照，借了一臺海鷗相機，才開始摸到快門。
1978年工會技術比賽
那時候他覺得，畫畫是藝術，攝影是技術。一開始他拍了很多儀式感濃厚的照片，即便想到了火車攝影這個題材，剛開始拍攝火車上的人時，他後來形容那時候也只是多拍一些“好人好事”。
到了80年代，風氣開放了，外面的東西嘩嘩湧了進來。王福春去看了日本攝影師九保田博二的攝影展，瞬間被震驚地五體投地。太牛了，原來攝影可以不只是平鋪直敘，還可以是擊中你的一個瞬間。王福春又四處蒐羅別的紀實攝影，能看的都看，漸漸地，走上了跟宣傳照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子。
2015年 北京
有次在廣州到成都的火車上，一對情侶擁在臥鋪，王福春舉相機一拍，小夥子馬上蒙起毯子，“親得趴趴響”，逗樂了一車人。這張照片也成了後來北京798藝術商店裡賣得最好的。王福春問買照片的荷蘭人原因，對方說，“中國人的表情和我們的不一樣。”
1996年 廣州-成都
車來車往，最多的是務工的人，有回王福春見到了一個打工家庭的小孩，五六歲的小姑娘，被泥和汗裹著，蜷在車廂一角呼呼大睡，王福春已經掏出了相機，快門按不下去。
1995年 武漢-南寧
這個瞬間最終被記錄了下來，還有一些“奇觀”，只能在王福春的記憶裡保留。90年代初，有人給了車長几千塊，包下了列車軟臥的四個車廂。王福春在旁邊溜達，看著男人一撥撥換進去換出來，心裡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還是少了那點勇氣，最終沒有拍成。有人戲謔說，幸好你沒拍，我們今天才能見到你。
2009 西安-昆明
三
王福春也試圖拍過別的東西。
02年剛到北京時，他拿著相機從後海躥到頤和園，找了好幾天，沒找到感覺，一回到東北，舒坦了，沿著松花江走走拍拍，王福春感覺這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王福春拍攝的雪鄉 據說雪鄉系列獲攝影獎後這個偏僻地界才漸漸火了
火車對他也是同理。他曾經神經衰弱，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一登上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一起，沒多久就睡踏實了。對春運裡的很多人來說，坐上火車意味著要回家了，但對王福春來說，火車就是家。
停車時下來活動筋骨的人們
他會在這個家熟悉的味道里，尋找帶點陌生感的畫面。那畫面多半充滿戲劇，沒有中國人一說到遷徙就習慣使用的悲情視角，輕鬆，有趣。雖然是苦孩子出身，中專畢業，但是這樣的照片拍得越來越多，王福春也慢慢有了一種編輯的視角。
他在攝影集的編排上，往往讓兩張照片呈現一種對照。而從四十年前到現在，從蒸汽機車、綠皮車到高鐵，中國人的變與不變也無聲地呈現出來。
比如，有人頭戴鮮花，要在車廂結婚；而幾十年後，依然有新人選擇在和諧號面前，給自己的新婚留影。
最早的時候，火車並沒有自供水源。想喝水都得等到停靠站的時候，等工作人員過來，一個個灌滿自己的杯子；接著每隔兩節車廂有一個茶爐了，乘客都排隊等著打水；再後來有個桶裝水，直到現在都有了自供的水箱。
1990年 石家莊-哈爾濱
王福春喜歡拍孩子，各式各樣的帶孩子畫面。他也總結，你看以前都是媽媽帶，慢慢地也有爸爸抱孩子餵養了，還有孩子把爸爸當媽媽的。這是不是一種進步呢？能有這個觀察，看來王福春還是糙中有細。
2016年 上海-北京
他最悵惘的，還是人和人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消失。以前上了車廂，不管認不認識，打麻將三缺一，拉來了就是朋友。下了火車再各自散去，一切那麼自然。
1994年 北京-瀋陽
1986年，電視首次進入火車，沒幾個頻道，但是所有人都把眼睛牢牢聚焦在這塊小小的屏幕上，整個車廂是一種整齊劃一的仰望。這樣的畫面再也不會出現了，
王福春依然在自己的公眾號更新“火車上的中國人”系列，但是如今的拍來拍去，似乎除了睡覺打哈欠，就是玩手機居多。交流密集發生在手機的通訊軟件上，而不是現實中。
故事正在消失？
94年 北京-哈爾濱車上的大哥大
2012年 宜昌-漢口高鐵 從大哥大到平板電腦
故事越是轉瞬即逝，王福春越是想要追上這飛快的時代，他形容自己還年輕，衣櫃一拉開，就是他標誌性的紅色上衣，同款有不少件，年紀大了，他更想用紅色給自己提提氣，顯得精神。
還好臉上的眼珠子轉動起來、快門按起來也還算靈活。最重要的是頭腦，敏銳，新鮮，還跟年輕人似的充滿好奇，想知道此時此刻還發生了什麼不驚天動地的微小新聞。
2007年 北京-哈爾濱
2016年 北京-濰坊
他如今每天花費巨大的時間來拍攝，整理底片。他也有了新的拍攝對象——地鐵，火車上的中國人、生活中的中國人、地鐵中的中國人，這三個系列被他形容是上中下三層，聽起來像是一支海陸空艦隊。
有人搖頭，哎呀你這地鐵系列不如以前的那些啊。王福春不同意，以前照片的歷史趣味，大概也是今人體會到的，在當時也只是生活平常。
而他如今拍下的一張張瞬間，也將在幾十年後成為歷史。紀實攝影，總是需要一點耐心來等待。
王福春正在等待，等著這罈子新酒，釀出陳香。
2006年 北京-哈爾濱
參考資料：
公眾號：王福春攝影作品
《火車上的中國人》
特想·光影專訪 ：用生命詮釋攝影
FigureVideo: 王福春：賊眼，賊膽，賊心，才能拍出賊好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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