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巍開始變乾淨,嵇康一生愛蝨子


沈巍開始變乾淨,嵇康一生愛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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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夜瀏覽網頁,一眼看到沈巍先生變得乾淨,在辦身份證的消息,絲毫沒有意外。早猜想他會逐漸迴歸社會,做出某種調整。

這或者也是早有的一種希望,因為一個人能夠將心的潔淨與外形的潔淨合二為一,畢竟是可喜之事。惟願沈先生能夠有所堅守,不致捲入滾滾紅塵,被一眾屑小帶偏、帶走。

這陣子很多人在提到沈巍的時候,喜歡將他稱為隱士,這使我未免對隱士這種生存方式,做了一點思考。

仕與隱,這是古代文人最常見的二種選擇,其對立,大概以魏晉亂世為極端。魏晉風度雖然不能認為只是一種隱逸之風,但畢竟是根基於老莊,所以我首先想起的就是著名的竹林七賢,尤其是大名鼎鼎的原中散大夫,嵇康。

嵇康是竹林七賢的領軍人物,魏晉間最頂尖的大名士之一,他的才華與品行萬世景仰,從古到今,人們對他的描述車載斗量。

魏晉人好風姿,身高七尺八寸的嵇康據說是龍章鳳姿,“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世說新語》中引山濤之言,還曾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這再加上他的死敵鍾會,都會對司馬昭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也。”就算將嵇康的神采、風貌、影響力整個顯現。

這足以令人浮想聯翩,為之神往。

而至於今天寫嵇康的文人,我認為只有餘秋雨抓住真髓,寫出了那種迷人的神韻,他以《遙遠的絕響》為題,已經不同凡響,他還看透了竹林人物身陷的困境與掙扎。

他曾說,他們是艱難跋涉在“生命的邊界線”的人物,“為整部中國文化史做了某種悲劇性的人格奠基”,“追慕寧靜而渾身焦灼”,“力求圓通而處處分裂”,“他們以昂貴的生命代價,第一次標誌出一種自覺的文化人格”——這真是太精當了。

但是相比之下,我最愛的還是他寫嵇康之死的那一句:“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還有太陽。”

太陽底下有黑暗,陽光之下有凶猛,明暗交錯的人間,生命與生命、文化與文化的碰撞,這些,其實並不足以道盡這句話的意味,所以我堅定地認為,這種句子若無特殊的人文情懷、關懷和素養,是絕對寫不出來的,那些只尋找餘秋雨縫隙,而不見其獨到的人,實在太過偏狹,不足道哉。

嵇康當年若非木秀於林,暗風太疾,只見其黑,或不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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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魏晉間名士的優遊隱逸狀態,是中國歷史上最獨特、奇特的一章,它的形成,頗不同於以往。

那是一個亂得不能再亂的世道,人生尤其無常,生命尤其短暫,人心尤其無所寄託,於是就產生了一種身心的特殊追尋,一種看似荒誕,實則張力無限的行為方式。

之前的漢代,是儒學一統天下的時代,儒士所崇尚的佳士,便是班固眼中的那種:志行高潔,規行矩步,以克己為最高美德。

這種克己曾經到達無是非的地步,便如卓茂,人家說他的馬是人家的,他就任人拉走。儒家的美德在克己守禮之外,便是安貧樂道,當時所謂的在朝為循吏,在野則安貧樂道,自然來自儒家倫理道德和禮儀的約束與虔誠信仰,所以後者也可以說是儒家隱士的狀態。

這些,以當時的社會環境與條件來看,當然是有相當的合理性和益處的,然而,它的根本卻在對情的制約與規範。人都是有情感的,總會有,於是這就總會表現為劇烈的衝突與不斷地作偽。

一面是道貌岸然,一面是男盜女娼,這正是那個時代最顯著的特徵之一,也是無數達官貴人的雙重性格。這種狀態久而久之,自然令人厭絕,於是大亂之世到來,士人們身心越發飄零無寄之時,真性情下的避世與反叛,自然就滾滾而來。

避世不只是避世,名士的高標與縱情不只是反叛,那也是一種存在方式,一種獨立人格、高度自我的覺醒與表現,所以當時以高潔人格獨立世間,無所希求,以至於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郭林宗這類,就成了一代文人效仿的典範。

其實早年隱居的諸葛亮,以及避不出仕的司馬懿,也都可說是受其影響。當然,這裡面有些人也會以此為策略。因為當時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的榜樣,也著實不少,這叫做以奇行名動士林。

但是像郭林宗、嵇康、阮籍這類,卻肯定不是。尤其是後者。嵇康他們不只是對朝政失望,企圖與政權疏離,以其高潔汙穢朝廷、高官,他們遠比儒家的郭林宗等人,更加崇尚自然簡易,有自覺意識。

那時所謂的尚通脫,其實就這個意思。這乾脆就是帝王之門不入,儒家經典拋棄,禮教統統打倒,一切隨便,一切都以我為轉移,一切皆隨我之所適。

生命的歡脫就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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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漢末以來,不但諸侯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其時隨著儒家倫理道德約束的大大減弱,士人們日益從皓首窮經、規行矩步中掙脫,其隱逸之風也越刮越烈,席捲天下。

寫此文之前,我看到我前面寫的那篇《流浪大師沈巍,到底是不是精神病患者》下面,有一位朋友誤會了我的意思,給我在同名公號下留言,說“幾天不洗臉不做事地思考人生,真的很爽。你沒得過神經病,不知道那種流浪的暢快”,曾經很想贊他並回復,但因為不知道怎麼說好,便終於沒回。

這事隻言片語講不清楚,正好在此一併作答。

這位朋友說的沒錯,那的確是一種美妙的體驗,當時的士人們經歷的也是這種體驗,只是這絕對與我那篇文章的題旨無關。

忽然間,一切桎梏擺脫,身心獲得解放,士人們猛然發現,自己原來還有如此豐富的內心世界,人間居然還有這麼多歡悅,其驚喜自然難以言說,他們卻就是因此,順著這條路飛馳而下的。

人性覺醒了,山水之間的盡情縱樂,行為規範的大肆改變,使他們越發感受到生命的可貴,於是這之後,一些大師級的人物,就開始了系統的思考、闡述、立說與執行。

縱樂,無非也代表了對人生的眷戀,越放縱,越眷戀,所以那時的嵇康,就對養生之道特別關注起來。他用養生學來闡述他的隱逸思想、人生美學。

嵇康一直是以駭人聽聞的越名教任自然而卓立,因此他養生學中的去欲,就不是儒家名教那一套,而是老莊思想。

也即,不是要去掉一切情感慾望,而是要把它們降低到人生最低的需要水平,不要讓情慾害生。這就像他講孝一樣,我不是不要孝,而是不要形式的孝,要自然親愛,發自內心的孝。

他總之是貴我貴生命,強烈反對儒家那種壓抑自然本性的仁義、孝悌、生活,對詐偽尤其深惡痛絕。

後世文人對於嵇康的隱逸思想與行為,一般很喜歡從政治上找原因,這其實是一個錯誤方向。

嵇康名為曹魏宗親,其實一直遠離權力中心,他的反名教任自然,並不是因為曹氏與司馬氏。人們這樣看,顯然就小看了嵇康的獨立意識,和竹林時代傾向的意義。

嵇康在曹魏時,也在優遊山林,他的隱逸並非簡單的避世,而是性情與活法的有意選擇。

嵇康的朋友們都曾說過,嵇康天性恬靜寡慾,喜歡超然自適的生活,而他在選擇這種生活時,恰恰還曾做過最全面的思考、比較和分析。

嵇康曾經寫過一篇《卜疑》,他在那裡面羅列了二十八種人生,幾乎把大框架下的人生狀態全部囊括,他的選擇,正是在這種入世、出世、遊戲的對比中,完成的。

這就是說,他的一切都來自思想、自覺,而非形式、被動,同樣的蝨子,在他身上,絕對不是阿Q的蝨子,我們的蝨子。

總的來說,嵇康的隱逸思想根基於老莊,卻又與老莊有很大的不同。老莊是萬象俱空,我以為是什麼就是什麼,而嵇康卻是一切真實,一切從真實出發,整個系統既是精神世界,也是人間世界。

最能表現嵇康綜合思想的,是他當年寫給山濤的那篇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而嵇康被殺的原因,也正深埋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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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嵇康寫這封信,表面上是為拒絕出仕,其實更多是為宣揚他的思想主張。這就像餘秋雨說的那樣,他並非是為與山濤絕交,真要絕交完全不必這樣長篇大論。

嵇康與名教的對立,遠不像他後面的粉絲那樣,只有狂放、放誕,而是非常嚴肅、傲然的,實際上正始時代、竹林時代的名士,都不同於西晉。他們於放達中有憂憤,在自覺獨立的生命意識下,也有特殊的家國關照。

晉朝之人若非只學得皮毛,也不至於流離亂亡。

嵇康在這封絕交信中,曾說了他很多理由,我們且擇取其中一段,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名士們愛的是什麼。

我有七件事情不能忍受,兩件事情無論如何不能不這樣做。

第一,我很懶,喜歡睡懶覺,一旦做官,差役就會叫我起來。

第二,我喜歡抱著琴隨意走動,邊走邊唱,或者到郊外射鳥打魚,做官後,就不能了。

第三,做官要端坐辦公,腿腳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動,我身上有很多蝨子,要不斷撓癢,很不方便。再說還得穿官服,太講究。

第四,我不喜歡寫信,做官後公文信札一大堆,人間俗事一大堆,不應酬,就觸犯禮教、禮儀,勉強應酬,我又做不來。

第五,我不喜歡出去弔喪,但世俗卻對這事太重視,我這種行為會招人怨恨,被人中傷。我知道我的毛病,但本性難移,而且違背本性做事,我不願意。做官後,我做不到像現在這樣,既不被人罵,也不被人贊。

第六,我不喜歡俗人,一旦做官,就得天天跟他們一起,整天處在吵吵鬧鬧的汙濁環境,看各種千奇百怪的花招伎倆。我不愛看。

第七,我生性不耐煩,做官後公事雜務纏繞,世俗交往要浪費很多精力。

此外:

我經常要非難成湯、周武王、周公、孔子這些聖人,要是做官後也這樣,一定為世俗禮教所不容,但這是我第一件無論如何不能不做的事。

我生性倔強,說話輕率直率,最恨壞人壞事,遇到看不慣的事就會發飆,這是我第二件無論如何不能不做的事。

綜上所述,我做不得官,你作為朋友居然不瞭解我,非要讓我出來做官,所以我就得跟你絕交。

名利不求,一切都在自由自在,隨心適意,生活樂趣,這就是隱逸者嚮往的理想境界,他們的最愛。

魏晉間,就連懶散、不洗澡、渾身蝨子,都是名士的標配,後來一代名相王猛的捫蝨而談,其實就來自這種遺風,而嵇康這類,就更有些極端。

嵇康之懶,卻是到了一個月十五天不洗澡,不渾身癢不洗,為了睡懶覺,要小便非忍到無可再忍的地步的。

談及魏晉間的蝨子,人們常常說,那是因為服食五石散,皮膚易傷,不得不寬袍大袖,不得不穿鬆軟的舊衣,又長久不洗澡的緣故,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

服食五石散,本就為追求精神的逍遙與快感,而不洗澡、懶散之類,實則與其一致。我們就是要反禮儀,反人文,反世俗,拋棄一切刻意人為,迴歸最原始的狀態,去做狂人、野人。拋棄一切人為,進“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以精神統御形體,甚至無形體,這正是莊子的思想。

嵇康難道真的懶?他的業餘愛好之一,恰恰是打鐵。他打,向秀拉風箱,兩個大名士可以說話也可以不說話,一句“何所以來,何所以去”,就足以把顯赫的鐘會打發。

此外,嵇康最愛乾的事,就是寫寫公號,發發微博,藏否人事,做在野派,反對黨,這加起來,是何等愜意?

魏晉名士的崇尚自然適意,疏放簡曠,已到了極端的地步,它代表的其實是塵濁與京華,名教與自然的對立,你想這樣的一個嵇康,他怎肯妥協,怎肯出去做官?

但是大家既然都是放浪不羈的名士,為什麼阮籍那些就可活著,而嵇康卻不行呢?這首先自然是因為他太率直,太高傲,有兩大不可不做,但真要細說,卻又並不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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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隱逸,從《易經》的生死順逆無常,當有進有退以來,本來最大的特色就是“時中”、避世,像阮咸、劉伶那種,乾脆就是對世事不聞不問,這一點,嵇康顯然是無法做到的。

光自己高潔,這在他絕對不行,他還見不得世俗汙濁。他的任自然,其實還是剛性的一種任自然,他就因此成了名教、世俗的敵人,也成了政治的敵人。

阮籍也不可謂不真,但他是明智的。他雖然思想上反名教,行為也放浪不羈,但卻從不議論政治,藏否人物。他是一面禮教豈為我輩所設,一面沉默,沉默,沉默,實在不行了,就哭,大哭。

他為鄰家早逝的女子哭,也為驅車荒野,前面無路而哭。

他熱愛一切生命,珍惜一切生命,惋惜一切生命,他其實也是為自己哭。

這世上其實並無一個理想世界,可以讓他自由高潔地活著,所以阮籍的放達就只是一個表象,他的生命裡瀰漫著濃重的無奈與悲哀。

試想,同樣放不下世界,同樣在崇仰大人先生,反對偽飾、偽君子的阮籍,不但不激烈,還小心翼翼,連鍾會都找不到他縫隙,而嵇康簡直就是剛烈,他的反名教最終怎可能不變成與現有政權的對立,他的存在怎可能不成為名教偽飾的刺激,為政權和名教中人所不容?

殺嵇康,就是打擊所有名士的對立情緒,警告所有反對勢力,所以嵇康這樣的人,就必須死。

另外,像山濤那種,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看不清形勢決不行動,阮籍代表的是夢想,山濤代表的是妥協,大名士中只有他嵇康是率性而為,切實實行,這也讓他活不得。

另外,三千太學生的集體求情,只有讓鍾會之言更加確切,讓嵇康更加犯忌,更加必死。

嵇康本是可以有大鵬之逍遙的,至少可以如燕雀棲於一枝,但是他卻偏偏不但要直面自己的人生,也要直面社會,直面矛盾,用自然之性,自然之情,自然之行去影響時代,這真是無奈。

一個老莊思想的發揮者,貫徹者而已,本身只是循著本性、自然而為,既無意去依附任何一方,也沒想專門去針對誰,得罪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嵇康真正是因此而死。但是他也正因為此,就有了不同於一般名士,一般優遊隱逸者的絕唱,黃鐘大呂,永世不衰。

行刑之日,年僅四十歲的嵇康態度從容,他見時間還早,竟操琴在手,彈奏了一曲。這才是真正的窺破生死、自然之性,真正的生命高華。

廣陵散從此絕矣!嵇康的生命定格於此,歷史定格於此,中國文化史最光輝的一章掀開,但也“孔融死而士氣衰,嵇康死而清議絕”,西晉之後,士人們於名教、自然,出世、入世間,打開了一條和中、實用的安全通道,只剩下圓通、荒唐、亂亡,再無真正的天真爛漫純真。

西晉之後無嵇康,嵇康之後無廣陵散。

毋庸置疑,嵇康的隱逸是一種思想,一種意識,一種清醒,一種決然,一種自然,一種高標,一種芳華,他的剛性也來自於此。但是大家儘管形式不同,卻也不能不說,阮籍、阮咸、劉伶等的那種隱逸思想、生存方式,其實也來自生命覺醒、獨立意識,和自主選擇。

所以從這一點來說,現代的沈巍,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隱士。他是不得不,而後才有了某種類似於隱士的狀態。他本身更沒有將自己的活法,賦予隱士之類的意義。這一切都如他的大師之名,是好事者贈與的。

隱士並非人生的必然選擇,這個時代更無這種剛需,這完全無可厚非,只是人們的這種呼喚,卻明顯道出,人們心中存在某種渴望,隱士們身上表現出的某種生存意象,具有永恆的意義。

最好的生命選擇,不該是逼出來的,某種程度上很接近隱士狀態的沈巍,以及我們這些在某個方面嚮往沈巍的人,該如何在現代生活中取得生命平衡?我想,這應該也是沈巍大熱的原因之一。

活著不易,人心都既想逃離,又想圓滿,我很期待接下來的沈巍,能夠給我們帶來更多思考,甚至答案。


文 | 九鴉

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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