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的餐桌

基督山伯爵的餐桌

文 | 葉三

人生識字憂患始。小學時,我被禁止讀《基督山伯爵》,因為我爸擔心我會被其中的拜金主義影響。可是,像我這麼聽話的小孩,當然會自己找來偷偷讀啦。一讀之下,不可收拾,直到如今,差不多每隔一兩年,我就會把它翻出來重讀一遍,並且列為老年必備讀物之一。其他幾部,分別是《紅樓夢》、《金瓶梅》和《福爾摩斯探案集》。

好的作品總是要一奉十的。反覆讀同一本書,隨著年齡增長,收穫各不相同。張愛玲說她讀《紅樓夢》,到最後就看到一重重人與人的關係。我讀《基督山伯爵》,小時是讀傳奇與異境,少時讀情愛與時代,到今年又重讀——我看到了吃。

《基督山伯爵》裡第一場美食,發生在馬賽,唐戴斯和美塞苔絲的訂婚宴。“宴席上已經擺滿香味濃郁的阿爾勒臘腸,晶晶發亮的大龍蝦,色澤淡紅的鰲蝦,周身長刺的海膽,還有南方老饕交口讚譽、聲稱儘可與牡蠣媲美的蛤蜊,以及隨海浪衝上海灘、識貨的漁人統稱為海果的各式可口海鮮的冷盤。”這還只是冷盤。沒等上熱菜,唐戴斯便被抓走了。這充滿漁民風情的一頓大餐,與美麗的新娘一起,在人生中曇花一現的好時光就此告吹,餘下只有無邊無際的仇恨與苦難。

經過牢獄之災後,漁民唐戴斯化身基督山伯爵AKA水手辛巴德再次出場,是以巴黎貴族青年弗朗茲的視角來寫。伯爵請弗朗茲在基督山島的巖洞中共進晚餐,菜式是“烤野雞配科西嘉烏鶇,醃製的凍野豬肉,一大塊澆了芥末蛋黃醬的烤羊羔,一條鮮美的大鯪魚和一隻碩大的龍蝦。幾道大盤之間,還上了多道甜品小碟”。以及“餐盤是銀質的,餐碟則是日本瓷器”。飯後水果則有“西西里的菠蘿,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島的甜橙,還有法國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棗”。光怪陸離的一桌,但我讀到這裡就知道,大仲馬很懂吃。可惜從這時起,基督山伯爵遵循東方風俗“在同一個屋簷下分享過麵包和鹽便成為朋友”,不再在任何餐桌上跟他的仇人們共食。我不禁想到張愛玲說她看《死魂靈》“書中大量收購已死農奴名額的騙子,走遍舊俄,到處受士紳招待,吃當地特產的各種魚餡包子。我看了直踢自己。”我看基督山伯爵的餐桌也想踢他(居然不吃),又想踢自己(居然吃不到)。

隨後,基督山伯爵開始他的復仇。在巴黎,他的餐桌以炫富為主,譬如第一場晚宴上的“伏爾加河的鱘魚”和“富扎羅湖的七鰓鰻”,只求有錢也想不到。基督山伯爵不吃飯,只服食他自己調配的“大麻與鴉片混合而成”的小藥丸,便能恢復體力。

重逢美塞苔絲那一幕中,兩個昔日情侶走在秋夜的溫室裡,基督山拒絕了美塞苔絲摘下的葡萄,又拒絕了桃子。“那隻桃子,也跟葡萄一樣,滾落到了沙土上”。這兩種水果選得真好,顏色鮮豔而柔弱,從美人的手中落下,特別悲愴。換成香蕉或橙子就差點意思。

整部《基督山伯爵》,要數安德烈亞在卡德魯斯家吃的那頓最紮實。這次大仲馬寫的是味道。“那是新鮮肥肉和大蒜混在一起的味兒……其間也摻有一種乾酪烤魚的味兒,而且除此之外,還有肉豆蔻和丁香沖鼻的香味。”菜式是沙丁魚和新鮮黃油——放在葡萄葉子上,普羅旺斯魚湯和大蒜炸鱈魚。兩個惡棍一邊大口吃飯,大口喝酒,一邊各懷鬼胎地算計著怎麼去謀害那個“面孔慘白,幾乎不進食”的基督山伯爵。殺氣騰騰的飯香和陰謀。這對比真是太凶悍,也導致我每次讀到這裡都特別餓。

最後,是強盜頭領路易吉萬帕開的天價菜單:一隻烤雞十萬法郎。唐格拉爾的看守吃的是黑麵包奶酪和肥肉燴鷹嘴豆。守財奴唐格拉爾被燴豆子的香味折磨得崩潰,終於付鉅款買下了雞。這裡其實是對飢餓的描寫:“他撿完了先前掉在地上的食物粒屑,開始嚼起鋪在地上的乾草來了”。

王安憶說好的作家都特別會寫小孩,我覺得,好的作家也都特別會寫吃食。平常我最不喜歡甜甜圈,但讀《圖書館奇談》,就被饞得不行。老舍寫《離婚》,上來就是涮鍋子,平常我也不喜歡,但讀到那裡也是饞得不行。大仲馬寫園藝師吃掉倉鼠啃了一半的油桃,我就覺得那桃子肯定特別甜。他還寫巴黎貴族青年們等基督山伯爵吃早飯,用餅乾沾葡萄酒當餐前小點,這是十八世紀法國的吃法麼?我沒試過,但他一寫,我就覺得肯定好吃。

用文字引得讀者垂涎三尺其實不容易,需要很高超的技術,作家要真懂生活真懂吃,也真會寫才能做到。

《基督山伯爵》從1843年開始在報紙上連載,歷時近一年半,共136期。這個複雜又包羅萬象的故事,其實是從兩三條舊聞短章中生髮而出,洋洋灑灑共一百多萬字。大仲馬的才華令我神往——說是看到了吃,那不過是撿天才的一個小小切片出來說話,大仲馬寫風景、市井、服飾……也是一樣的豐富生動。這套書,幼時我讀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的法譯本,由蔣學模翻譯,譯文流暢典雅, 共四冊,開本小而輕,為我珍愛至今。今年為對比,又買了譯林出版社的周克希獨譯本,讀完也很喜歡。《基督山伯爵》是當時的流行文學,更是經典。我會一直重複讀下去, 因為我覺得,世情與人性到什麼時候都值得深究與描寫,永遠不可能過時。

基督山伯爵的餐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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