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的失敗，就在於他的幸運，幸運讓他的人生毫無意外、毫無懸念。
一
在《紅樓夢》中，賈政是一個很無聊的人物。
他的身份是一介官僚，不大也不小，既沒有絢麗的功勳，也沒有坎坷的波折，一切平平如水，朝九晚五、按部就班。
他雖然也是一個知識分子，但沒有華麗的文采，沒有深邃的思想，甚至也沒有宏富的視野與卓絕的見識，他關於學問、關於讀書，開口閉口不離《四書集註》，甚至《詩經》在他眼裡都不是一本好書。
作為一個人，他缺乏人格魅力，缺乏生活情趣，迂腐而古板，如一潭死水。他不是個壞人，但也說不上是個好人，乏味而中庸。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比不上他的哥哥賈赦，賈赦雖壞，竟也有其輕狂而率直的一面。
作為一個父親，他對兒子的教育就是一味地拿大而無當的道理訓斥，令人感受不到作為父親的人情味。
總之，《紅樓夢》中的賈政，凝聚了平庸官僚的所有特徵，或者說，他是一個平庸之人的典型。
二
在《紅樓夢》一書中，適可以與賈政做最大對比的，是他的兒子賈寶玉。
賈寶玉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是賈政的反面。
賈政開口閉口《四書集註》，賈寶玉則專檢《西廂記》等淫詞豔曲看。
賈政文采平平，賈寶玉卻是極有文采。
賈政古板、中庸，賈寶玉卻偏偏乖戾、恣肆。
賈政整日“形同泥塑”，而賈寶玉卻好動，整天閒不下來。
賈政看不慣賈寶玉的一切，而賈寶玉在內心深處說實話也看不慣賈政的一切。
三
但《紅樓夢》卻不經意地透露出，賈政在年輕的時候，也是賈寶玉一流的人物。
《紅樓夢》中說，賈政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
可以想象，年輕時候的賈政，也曾詩酒風流，狂放而恣肆，也曾走馬章臺、行為乖張，也不怎麼愛看《四書集註》，喜歡看《西廂記》。
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想象，在賈政的人生中，或許也有幾個林妹妹、寶姐姐、雲妹妹之類的女子。或許也如賈寶玉一樣，依違在幾個姐姐妹妹之間，為她們坎壈的命運而嘆息垂淚。我們更可以揣測，他或許也如賈寶玉一樣，早早就偷試了雲雨情。
年輕時候的賈政，也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也曾“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四
所以，賈寶玉就是賈政的過去。反過來也可以說，賈政就是賈寶玉的將來。
如果賈府一直屹立不倒，那麼可以想象，賈寶玉必然也會走上賈政的道路，考取一份功名，成為一個官僚，成立一個家庭，納幾房妻妾。久而久之，少年心性被磨平，人生鋒芒不得不收斂，從此成為一個平庸而無趣的人，變成另一個賈政。
當然，他可能比賈政要好一些，但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如果是這樣，那麼賈寶玉就將喪失所有的光彩，那些讀者在賈寶玉身上看到的所有深刻的、哲學的意味都將蕩然無存，曹公賦予賈寶玉的那些靈性與精神的寄託也將無處安放。
賈寶玉將如賈政一樣，成為一個平庸的失敗者。
但賈寶玉是幸運的，因為他的不幸，成就了他的人性的豐滿與靈性的卓絕。
而賈政的失敗與不幸，就在於他太幸運了。
五
賈寶玉遭遇了賈府的鉅變。這一場意外把賈寶玉從既定的人生道路中拋出來，拋到了荒誕的、不可知的空虛之中。
他從此不需要沿著父輩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前行，他避開了自己本來不可避免的命運——成為另一個賈政。因此，他得以保留自己的乖張與率性，他得以在生活的苦難中打磨、歷練內在的靈性之光，他得以遠離平庸。
而賈政的人生沒有大意外，沒有大悲喜。不要說賈府敗亡這樣的大意外，甚至他的仕途都沒有什麼大的波瀾，雖然他也遭受過排擠與冷落，但這樣的小失意尚不構成對他人生顛覆性的打擊，當然也就不足以讓他對自我的命運做顛覆性的重構。
沒有意外的人生只能沿著一條可見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展開。
他只能身陷庸常的泥沼中，既無力也沒有機緣用人生的坎壈打磨自己。他所咀嚼的那些小失意無法結出真正偉大而純粹的果實，包括文學的、哲學的、政治的或者人性的果實。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詩窮而後工。”文學如此，其他事也概莫能外。
六
沒有意外的人生將淪於平庸。擺脫平庸的武器，或許就藏在人生的意外之中，藏在生活對人的暴擊之後。
這麼說有點殘酷，但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而殘酷。
為什麼會這樣？
這個世界有一些真正重要的東西，它不會輕易被交付到個人手上，要想獲取它，就必須要付出代價。代價就是你必須先要“墮落”。
康德在論述道德時說過，真正的道德，不是桃花源式的天性淳樸，不是不曉得何為善、何為惡的無從選擇的善良，而是在周知、經歷了世間種種罪惡之後依然能保持純真，依然選擇了為善。
人生的意外就是將那些此前不知道的、不曾有所領會的東西呈現在個人面前的過程，就是一個“墮落”的過程。
它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將一個人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但也可能成就一個人。其目的，就是考驗個體在被迫剝離了世俗的重重包裝，直面自我時的選擇。
每個人都必須做出選擇。選擇使人直面真正的自我，再將自我投射到不可知的世間。選擇是一次對靈魂的錘鍊與拷問，考驗的是人與自我，人與世界，人與神相處的方式。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正是自由選擇，成為抵抗平庸的最重要的東西。而沒有意外的人生之所以將流於平庸，就在於排除了選擇這一要素。
沒有選擇就沒有自我，反抗平庸就無從談起。
區別只在於每個人選擇了不同的東西。大多數人選擇了繼續墮落、隨波逐流，有的人則選擇了昇華。
為什麼不平庸的人物多坎壈，原因可能不是因其不平庸，所以坎壈；而是因其坎壈，因其能在坎壈中跳出“深淵”，所以不平庸。
七
賈政的幸運正是他的不幸，賈寶玉的不幸則是他的幸運。區別只在於一次人生的意外。
但對於賈政來說，比一世的平庸更殘忍的事實是，當他甘願以人生的平庸換取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時，當他決定馴服地接受自己命運的時候，命運卻給了他重重的一擊——賈府轟然倒塌。
他平庸而安穩的生活在無常的世界面前不堪一擊。
這或許就是每一個平庸者無法擺脫的殘酷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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