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你的背影的我的眼:中國舊式家庭的父與子

作者

輕颺

朱自清在他的《背影》中寫自己看到父親在站臺攀下爬上為自己買橘子的笨拙的背影,以紀念這一份父愛,而當時的家景也正值慘澹之時。

林黛玉的亡故,賈府的被抄,家道的中落,使得寶玉終於決意出家。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父親倒身四拜後便夾在僧道中離去,只給追而不能得的老父留下一個“飄飄然登岸”而去的背影。

這兩處的場景,同樣都是背影,一個是父親溫暖了兒子的心,一個是兒子淒涼了父親的意。

穿過你的背影的我的眼:中國舊式家庭的父與子

朱自清寫“情鬱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他的兒子”,這父子情是相似的。父子終是父子,雖然也會心生怨怒,但終究血濃於水。賈政平日雖然對寶玉種種嚴厲,面對撒手而去的兒子,也只能是“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及至“掉下淚來”。

“父親節”當日,不意想起這兩幅畫面。

中國舊式家庭中,長子承載了傳家立業、光耀門楣的重任。寶玉的兄長早逝,他自然成了家中老大,也因此被王夫人和賈母,以及家中一干人眾星捧月。也因此,父親賈政對他的嚴厲也實在是因為寄予了無限厚望的。

元春“才選鳳藻宮”:

“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

姐妹們結社鏖詩個個也都是文采風流。可見賈家詩禮簪纓望族之說一絲不謬。

然而寶玉雖然天賦秉異,卻實在不喜讀書,不,是不喜讀“仕途經濟”這樣的“正經”書。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曲警芳心”,小廝茗煙:

“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 引寶玉看。”

他不但自己看,還要與引為知己的林黛玉一起看。

那邊老父希望兒子“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這邊兒子卻“專在‘濃詞豔賦’上作功夫”,叫做父親的怎麼能不動氣。然而知子莫若父,知道兒子詩念得好,主要心思都用了這上面,因說道:

“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都是掩耳偷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了: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提到《牡丹亭》,又想起書中的杜麗娘,平日“常向花陰課女工”,當父親聽得丫頭春香說女兒做完女工“閒眠”,便怪了夫人失教於女兒,“白日睡眠”是為無家教,“刺繡餘閒,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杜父要“女為君子儒”,所以給女兒請了私塾先生來教學,以至於女孩子十六歲早已《四書》能成誦,卻第一次知道家裡原來有那麼美的一座大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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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崑曲《牡丹亭·遊園》,梅蘭芳飾杜麗娘,言慧珠飾春香

細思下來,雖然《紅樓夢》時代已過去二百年,那時候叫男孩子好好讀書為“求取功名”,女孩子讀書要“嫁到人家,知書達理”,而現今有多少家長不是望子成龍心切,期待孩子進名校,將來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一份不菲的收入。

中國式教子的期頤還是那麼的高度一致,甚而現代的女孩子雖然看似不再需要“依附”夫家,然而也和男生一樣需要獨立於社會,因此也面臨了“仕途經濟”同樣的現實生存問題。

寶玉呢,平時先玩了再說,什麼作業,不感興趣,父親回來要檢查了,便臨時突擊,幸而有林妹妹能幫忙代寫抄書,竟然也能幫老父瞞哄了過去交差。現今的孩子寒暑作業也是撿了喜歡的課業先做,臨到假期將近,於是乎開始趕,不會的就借了同學的來抄。這情節何等相似,在曹公寫來每每也能讀到自己生活中的影子。

中國舊式大家庭的父親,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一副一家之主的專治面容,這與舊式教育的“君臣父子”等級觀念不無關係,父親自然需要保持家長的做派,不能隨便與孩子親暱。賈政對寶玉,除了學業上的關心(也是時刻保持著刻板的家長面容與口吻),生活上從無過問,一概交由其母及傭人。甚而在外人面前也從沒給過孩子好臉,以保持自己的威嚴。

寶玉和父親提及要去上學了,書中這樣描寫:

“偏生這日賈政回家早些,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談.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裡去,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

當著一群外人的面,賈政冷著臉,話說得不但極其冰冷,甚而帶了羞辱。跟班的小廝告訴賈政讀了詩經,並當場背給他聽,書中寫“賈政撐不住也笑了”,但卻還是死要面子的說:

“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倒唸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等我閒一閒,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帳!”

不但孩子不好好按他的規劃學習要挨罰,連帶跟班的都要小心被“揭皮”。

這樣的父親,問寶玉的心理陰影面積該有多大?

“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一提到父親,寶玉就下意識地畏縮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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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讚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於是叫來寶玉,寶玉也是長臉,第一問便迎來一眾贊好,賈政心裡是高興的,卻笑道:

“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二三出題皆為佳應之後,賈政雖然“微笑點頭”,口裡卻依然說:

“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見就是個輕薄人。”

待到眾人轟然叫妙,賈政卻點頭道:

“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也未見長”。

寶玉愈是妙語連珠,賈政就愈是“不悅”:

“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其實心下,他是為這個兒子驕傲的,但中國式家長的作風,是不能允許他在眾人面前誇獎兒子的,中國式教育的模式是隻能以“批評”來激勵孩子進步,而“肯定”只會令孩子驕傲自大。

“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兒子優秀,怎捨得真的讓他不參與“題對額”呢?卻依然放不下架子,假模假式地撐自己的顏面。後面籍由小廝之口,說出了寶玉的“展才”,老爺“今日喜歡”。

及至後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 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 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 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

雖然心中喜愛,卻依然不能形於色。

在外人面前也依然要說兒子“唸了些流言混語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到琪官與金釧跳井兩事爆發:

賈政一見,眼都紅紫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等語,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拗,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賈政猶嫌打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著牙狠命蓋了三四十下。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奪勸。

這種簡單粗暴的做法簡直不要太眼熟。兒子如果不聽話,犯了事,第一解決辦法便是將孩子痛打一番。棍棒底下出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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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自重.況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他死,豈不是有意絕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來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敢含怨,到底在陰司裡得個依靠。”說畢,爬在寶玉身上大哭起來.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

賈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賭氣的。你的兒子,我也不該管你打不打。我猜著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趕早兒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馬,"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幹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 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令快打點行李車轎回去。賈政苦苦叩求認罪。

而另一面,護短的必是祖母又或母親。最後的結果必然是,被打的兒子逃脫了,打兒子的老爹氣得乾瞪眼,賈政最後還得向老太太認罪。這樣的方式下,寶玉也斷然不會有所悔悟,雖然依舊怕父親,但也依舊我行我素。也因此才會有後來的“出家”,如果聽了話,《紅樓夢》一書的結局會不會改為寶玉躋身仕途,母慈子孝,妻賢丁旺,賈家依然延續“詩禮簪纓”之盛。

曹禺《雷雨》中的周樸園,被形容為一個“頑迷專制”的家長,他會讓兒子跪下,以逼其母喝藥,他訓斥兒子“你知道社會是什麼?你讀過幾本關於社會經濟的書”,兒子也是嚇得不敢說話,滿懷畏懼。而這樣的周樸園,也正是作者對自己父親影像的投射。

中國式的父親(師長)總是帶著一副嚴肅的面具,只有孩子怕了長輩,才說明這位長輩的威嚴與不可違逆,不說教不足以顯示其對下輩的一片循循善誘、尊尊教誨之心。而下輩呢必得做出一副恭謹和維喏的樣子,否則便有“不肖”之嫌。中國式的“愛與敬”便是用了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知子莫若父,賈政心裡明白,若論舉業一道,賈環賈蘭“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又因覺得自己年邁:

“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

只因為要在子侄輩中做出榜樣,才故意處處顯示其家長權威,而今名利心淡薄後,也開始理解自己的兒子了,之後也不再拿“舉業”來壓制他。

最後寶玉了卻塵緣,雪地中見到父親卻面露“驚喜”,父親再嚴厲,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尤其是老父年邁卻還在雪地中苦苦追尋自己蹤影,即使萬念俱空,兒子心頭又怎能不被觸動?

此時的政老爹心頭縱然悲傷,卻轉頭勸慰眾人:“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你們哪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又兼還有那麼大一家子要顧及,他只能收斂起傷心,反而以安慰的口吻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大家庭的家長是需要擔當的。

年少不識為父心,識得亦是子長成。等到自己為人父母了,方明白這世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兒的父親,只不過表現方式各有不同,像賈政這樣“愛子心切,望子成龍”的父親在中國亦是普遍。想起少時老父常掛在嘴邊的殷切期盼“恨不能一鍬挖成個井”,然而往往卻是越嚴厲,越叛逆。倒不如元春來得有見識“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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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的父親,賈敬一味好道,不理家事也不管兒女,兒子賈珍只知道一味高樂,把寧國府都翻過來了,竟然與兒子賈蓉一起發生了“父子聚麀”的醜事。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賈府沒落原罪“箕裘頹墮皆從敬”,賈敬的女兒惜春最後也是青燈古佛相伴,似其父。“家事消亡首罪寧”,寧國府的賈赦強索石呆子古扇,逼人自盡,又十分好色,其子賈璉也是好色之徒。雖然賈赦承襲一等將軍爵位,其女賈迎春為人卻十分的懦弱。

縱觀整個賈府,賈政與賈寶玉這對父子關係可堪為君權等級時代最正統的典範了。無論如何,能把女兒賈元春培養成為女史而榮升貴妃,作為那個時代的價值觀,賈政的教育無疑是成功的。

屠格列夫的《父與子》中開場,“‘阿爾卡季!阿爾卡季!’基爾薩諾夫高叫著,舞動雙手,急忙向前奔去……沒一會兒他的嘴脣便已貼在蒙滿塵埃的、晒得黑黝黝的年輕學士的臉頰上了。‘讓我先拍去身上的塵土吧,爸爸’……阿爾卡季一面回抱他父親,一面高興地說。由於旅途勞頓,聲音帶點兒嘎啞,但依然像年輕人說話那樣響亮。‘沒關係,’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帶著慈祥的笑容回答,並用手撣去兒子制服上衣和他自己大衣上的蒙塵。“讓我好好瞧瞧,好好瞧瞧”.....

中國小說中這樣的場景很難看到。父子之間完全沒有天倫之樂的親暱表現,代之的只有高高在上的冷淡與伏低的唯唯諾諾,所有的人都要遵從這種尊卑秩序。

賈政年輕時候也曾“詩酒放誕”,做了父親便不由得板起一份面孔,再到年老,想起自己的年輕,又不由開始理解了兒子的“荒誕”。但是又有多少男人會一直固執到老,忘了自己也曾年輕,不能理解孩子,以致於父子間一直隔膜。

所幸,我們現在這個時代,打破了那麼多舊式規矩,父子間更多的有了平等理解與互相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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