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王夫人與趙姨娘比作賈政的紅白玫瑰,看似有點不倫不類,但大致也能對賈政有一個令人厭惡的妾這一情況解釋得自圓其說。這種讀者闡釋的努力,正見得小說的魅力。

作者簡介:半世潦倒,文不成武不就。體制內的身體,嚮往自由的靈魂。唯有初心不改,喜歡紅樓夢、金瓶梅、老舍、金庸、張愛玲。

賈政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作者

驚天一鴻

賈府文字輩本來有四兄弟,寧國公的長子賈敷早死,所以由次子賈敬襲了爵。榮國公內,則是賈赦、賈政二人。

這堂兄弟三人中,賈敬長居道觀,一心求仙成佛,連過生日也不肯回家來,雖有一子,他的夫人卻從未出面,顯然早已棄世。

賈赦被丫環襲人評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夫人邢氏,出身比不上王家的勢派,性格能力皆無可取。這一對夫妻,雖然過日子配合挺好,但顯然內心缺乏溝通。

賈政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相比之下,賈政王夫人可算一對模範夫妻。

論出身,賈王都是四大家族。

論性格,一個刻板,一個老實。

他們一起生育了三個子女,元春是皇妃,賈珠十四歲進學,寶玉更是“如寶似玉”。

從遺傳角度來推測,這一對夫妻的相貌智商也是上上之選。

賈政不像兄長賈赦糊塗好色,卻也有兩個侍妾,周趙姨娘。

李紈說“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嘗也沒兩個人”,賈珠不滿二十就去世,卻也有一妻二妾。

強勢的王熙鳳,也不得不給賈璉一個掛名的妾。

賈政也曾對趙姨娘說過:

“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

似乎這是大家慣例,正妻之外一定得有幾個妾,否則不成體統。

但賈政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同。

趙姨娘的兩個孩子探春、賈環都比寶玉小,而寶玉是由長姐元春啟蒙識字的,可見元春比寶玉至少大好幾歲。

也就是說,賈政與趙姨娘生兒育女,在與王夫人成婚多年之後。

趙姨娘的粗俗、弱智,令人不忍卒視。不僅精明好強的探春怒其不爭,連委瑣的賈環也敢頂撞她:

“遭遭兒挑唆了我去鬧去,鬧出了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

“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

那麼嚴剛方正的賈政,怎麼會選中這樣一個粗俗低級的女人,還會跟她生下兩個孩子?

賈政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根據賈家慣例,在結婚前後就要給少爺安排兩個“房裡人”,將來升為侍妾,會不會是由長輩做主,安排了這不對等的婚姻?

但是張道士說:

“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的不用說,自然沒敢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了。”

可見賈政之父去世很早,在兒子記清模樣前就去世,還來不及給兒子安排侍妾。

會不會是賈母呢?

賈母倒是愛幹這樣的事,她把十歲的晴雯收在身邊,又指給寶玉使喚,就是存心將來給寶玉做侍妾。

可是以賈母的精明和審美,喜歡的是王熙鳳、林黛玉、晴雯這一路聰明靈巧的,哪會把又蠢又俗的趙姨娘看在眼裡?

古代富貴人家,以美貌的丫環送人做妾,也是雅事。趙姨娘會不會是朋友送的?

但趙國基是趙姨娘的親弟弟,跟著賈環上學,雖然是家生奴才,也不是別人送的。

剩下來只有一種可能,趙姨娘是賈政自己選的。

也許有種種巧合,也許是趙氏刻意高攀,但能擠到賈政身邊,能為他生兒育女,能過到兒女成人的年齡,至少說明賈政不討厭趙氏,而且有一定的感情。

於是問題來了,以賈政的刻板、迂腐、道學,怎麼會看上粗俗的趙姨娘?

或者反過來說,粗俗的趙姨娘,憑什麼吸引了刻板、迂腐、道學的賈政?

賈政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可是粗俗的趙姨娘有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如春之野草,勃勃生長,擋也擋不住。她一有事端,就要爆發,沒有事端,也要製造事端爆發一下。

她肚子充滿了委屈怨氣不甘心,千方百計找機會釋放。

她不敢和上層直接過招,就是跟芳官之流的小丫頭對陣也是好的。

鬥不過寶玉王夫人,連和親生女兒探春也得打上一架。

似乎有時候她就是為了“鬧”而“鬧”,爭取利益反倒不是最直接的目的了。

趙姨娘又老又蠢,但是芳官偏說“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認為她和自己是一樣的。

芳官不承認姨娘“半個主子”的身份,這句話裡更指出趙姨娘與芳官的相通之處:不高貴,但充滿了生命力。

芳官和趙姨娘爭鬧,一個“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上來打了兩個兩刮子”,一個“撞在懷裡叫他打”“直挺挺躺在地上”“哭得死過去”,真可謂棋逢對手,直是兩個潑婦打架,哪裡像“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公侯之家了?

我們甚至可以大膽設想一下,趙姨娘被收房以前,會不會像芳官一樣活潑、新鮮、不服管教?

芳官如果沒有出家,會不會將來也被收房,上有公婆,下有正妻,雖然丈夫疼愛,與她生兒育女,但兒女也受她身份之累,一輩子只是“庶出”,在嫡兄面前抬不起頭來?

這卑微身份的壓力,和骨子裡那份粗俗卻旺盛的生命力共同作用,會不會讓芳官漸漸成為另一個不甘認命的趙姨娘?

賈政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這種粗俗的生命力,恰恰是賈政乃至整個賈府所缺乏的。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刻板道學的賈政,遇到了木訥呆板的王夫人,雖然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但在家庭生活中略無情趣。

而夫婦二人的出身教養,又不允許他們在更大範圍去尋找刺激,也只好在家僕之中,挑揀一個雖然缺乏文化修養、但也新鮮可喜的年輕女孩——當時的趙姨娘想必相貌尚可,至少也有中人之姿——充作大房人家不可缺少的侍妾。

張愛玲有段著名的話,一個男人的生命裡,至少有兩個女人,分別是紅白玫瑰。

娶了紅玫瑰,日子久了便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卻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又會變成飯粘子,紅玫瑰還是心口的硃砂痣。

賈政不會知道數百年後女作家這一番論述,也未必有幾許浪漫情懷。

他不是沒有愛子之心,連“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賈環還有機會在他夫妻面前坐一坐,拚命是光彩奪目的寶玉,常常被他斷喝“還不快去!”

除了恨鐵不成鋼之外,是不是寶玉的存在,時時提醒著他內心曾一閃而過的綺念:他也曾嚮往過道學禮教以外的樂趣。

雖然那念頭一閃即逝,並且深深埋葬,再不許露頭。但賈政知道,那一閃而過的樂趣,不符合道學正統的生活,卻具有著怎樣強烈的吸引力。

那強烈的吸引力,足以讓一個年輕人,在禮教的社會中一事無成、身敗名裂。

賈政喜歡、適應、滿足於王夫人代表的道學正統,但也被粗俗、新鮮、頑強的趙姨娘吸引過。

連賈政都被粗俗而頑強的生命力所吸引過,何況是年輕的寶玉呢?

賈政打在寶玉身上的板子,不僅出於憤怒,更出於恐懼。是對自己曾經的恐懼,也是對寶玉未來的恐懼。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