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大師焦菊隱首次在江安排演《哈姆雷特》

焦菊隱 哈姆雷特 文學 藝術 方誌四川 2017-03-24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所研究員、著名戲劇評論家、翻譯家童道明說:焦菊隱是中國少有的一位既對戲劇傳統抱有敬畏之心,也對戲劇創新懷有巨大熱情的戲劇大師。而其藝術的見解、導演的功力、審美的趣味、文化的修養,水準之高,更是獨步中國劇壇。

戲劇大師焦菊隱首次在江安排演《哈姆雷特》

焦菊隱先生的導演成就倍受稱譽,被認為是“五四以來戲劇藝術———特別是導演藝術最高成就之一”。

上世紀40年代,焦菊隱作為傑出的戲劇啟蒙家出現在中國的戲劇舞臺。他對中國古典戲曲和西方戲劇都有精深的研究,他的藝術作風和治學態度勤奮嚴謹、勇於創新一直深得世人褒獎。他特別善於把中國戲曲藝術的美學觀點和藝術手法,融會貫通地運用到西方話劇藝術當中去,並形成了他獨特的現實主義導演風格。

對於舞臺,對於戲劇,焦菊隱醉心痴迷多年。他對舞臺藝術有著深刻的理解和領悟,有著由衷的熱愛和不懈的追求與探索。焦先生就是為舞臺而生的,他的喜怒哀樂都離不開舞臺,離不開戲劇。

焦先生首次在中國江安縣排演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哈姆雷特》,更是中國戲劇舞臺上的佳話。他以普羅米修斯的獻身精神,像一位殉道者,抑或盜火者把西方戲劇傳播到了中國的舞臺上。

(一)

1935年,已經對中國戲劇有著深入研究、曾擔任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第一任校長的焦菊隱來到法國巴黎求學。巴黎是世界文化的中心,在法國巴黎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他廣泛接觸西方的文學藝術,觀摩歐洲著名的各種戲劇流派演出,如飢似渴地吸吮著不一樣的文化營養,更清醒地識別自己的文化認定,逐漸改變著自己原有的文化思緒,對中國文化中國傳統戲劇有了自己全新的理解與體會,也有了更深的敬意。特別是通過大量的閱讀與思考,中西方各種流派的交融,中外多種文明的滲透,他的審美情趣逐漸擺脫中國傳統文化束縛,向更寬廣的方向自由翱翔,達到一種更高更新的藝術高度。焦菊隱在巴黎大學攻讀文學,畢業博士論文為《近日之中國戲劇》。1938年初,他被授予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畢業時,正當日寇鐵蹄踐踏神州大地,他謝絕在法國和瑞士任教的邀請,婉拒了優厚的生活待遇毅然回國,投入到抗日救國洪流,參加救亡戲劇活動。

戲劇大師焦菊隱首次在江安排演《哈姆雷特》

1942年初,焦菊隱來到四川宜賓江安縣,在國立戲劇專科學校任話劇科教授兼主任,受到師生們熱烈的歡迎。

當年,國立戲專決定在國內首次排演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作為劇專第五屆學生的畢業公演劇目。這部戲由焦菊隱負責導演,教務主任曹禺負責剖析劇本的主題、情節、人物性格等等。《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最為重要的代表作,也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在世界文學史上具有至高的地位。要把這一西方經典作品搬上中國舞臺談何容易,更何況是在宜賓江安這個小縣城排演,其難度可想而知!當時,國立劇專的人們都不禁為焦菊隱捏了一把汗。

為排演《哈姆雷特》,焦菊隱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夜以繼日地查找大量的資料,深入瞭解學校實力,編制出多種創作方案。一個又一個反覆思考的創作方案提出又被自己推翻重來。

他從劇本抓起,主要根據商務版的梁實秋譯本,再參照田漢譯本,把它綜合成適合當時舞臺條件的演出本。焦菊隱在向外國戲劇理論和戲劇家學習時深得體會,弗洛伊德曾在《夢的解析》中詮析了人性的悲涼與無奈,夢是現實的寫照,更是超現實的理想境界。莎士比亞這種意識流的寫法和對社會無情的批判精神更是讓焦先生十分崇敬。《哈姆雷特》用夢境展示超現實的空間,把超我與原我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那種猶如醉眼惺忪看到的世界與真實的世界不一樣的情懷深深地吸引和打動著焦先生。他說:在莎士比亞編劇技巧的許多特點中,有一點是很重要的,那就是“流利”。上演莎劇,決不能忽略這一點。這是莎士比亞戲劇的靈魂所在,也是焦先生創作的基調所在。

(二)

焦菊隱是最為成功的戲劇實踐家。為在江安縣首次排演這齣戲,他首先對作家、作品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莎士比亞的鉅著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16至17世紀英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是世界文學、戲劇中的瑰寶,集中代表了歐洲文藝復興的文學成就。《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悲劇中的代表作品,其思想內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深刻的揭示出封建社會末期的罪惡與本質特徵。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內在表現最令人撲朔迷離,最富於哲學意味。“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莎翁提出這個問題正是哲學的基本命題。在對作家、作品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焦先生將導演自己的創造性與劇作家的創作動機結合起來,努力尋找最適宜表現劇本特定內涵的舞臺演出形式,以真正傳達出劇本的底蘊,併力求在舞臺上營造出詩意的氛圍。

戲劇大師焦菊隱首次在江安排演《哈姆雷特》

與此同時,焦先生對導演的藝術創作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魯迅曾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怎樣把《哈姆雷特》的毀滅展現出來?焦先生認為,導演的視角就是“全視角”。對於這部當年中國民眾大都很陌生的外國名著,怎樣做好整體佈局,怎樣嚴扣主線、分發旁支,怎樣把握節奏,他進行了嚴格的規劃與具體的判斷。在舞臺藝術實踐中,他堅持現實主義創作風格。他認為,“導演不是客觀的解釋者,而應是作家的化身,導演必須以作家的身份,運用藝術的手段而不是文學的手段,把作品在舞臺上又一度‘寫出’來”。因此,體現《哈姆雷特》的悲劇思想就是要把“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哲學命題表達出來。哈姆雷特作為一個深受大眾愛戴的王子,身上具備整頓局勢、治理國家、報仇雪恨的能力,這些在當前如火如荼的抗日戰爭時期也極具現實意義。焦先生強調,莎翁的劇本為導演提供了二度創作的空間,排好此劇一定要形成以導演為核心的共同創造思想,同時主張演出集體必須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對劇本進行“二度創造”。他還要求表演創作中不能忽視“心象”的孕育過程,並以深入開掘和鮮明體現人物性格形象為創作目標。具體到每個角色的舞臺位置、行走路線、每句臺詞的抑揚頓挫、舞臺的明暗對比、音樂的起承轉合等等,都高屋建瓴,運籌帷幄,調度自如。

為排演好《哈姆雷特》,焦先生要求演員要具備具體鮮明的外在形象,就是要把人物的思想情感傳達給觀眾;要富有語言性的行動,要有詩意。他認為,人物的外在形象是他的行為、動作舉止、姿態神色的總和,舞臺人物的一舉一動本身都要能說話,才能揭示人物的內心活動狀態,舞臺行動所說出的話越強烈、越響亮、越準確,人物的內在形象就表現的越具體、越鮮明。詩意是作家、導演和演員對事物產生深厚的感情、激盪的情緒。描繪出乎激情,刻畫發自肺腑,詩意自然會流露出來。只有先動情,才會刻畫出動人心魄的人物,動情的刻畫就是詩意。焦先生指出的導演和作家的關係,也為演員理解作家、理解作品、理解導演意圖提供了指導。

戲劇大師焦菊隱首次在江安排演《哈姆雷特》

為了讓演出達到最佳效果,焦先生對演職人員的要求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他要求江安國立劇專的演員們大量閱讀外國文學,特別是認真閱讀劇本,使劇本跟我們的人生之間形成一種對話,並隨時隨地把自己從內心到外在都變成為劇中人物;他要求演員每天排練必須做好排練筆記,提出“表演”以體驗為主,“創造反對重複”;他要求參演人員每天必須到江安縣的城牆去練氣息、練發聲、練形體,經過艱苦的訓練,提高其嗓音的穿透力和持久性,不少學生因此練就了一副金嗓子,形體上也逐漸豐滿立體了起來。焦先生告誡學生:富有語言性的行動就是有血有肉的,有內在情感外在形體的語言與行動,這不僅是導演追求的目標,也是想當好演員的人所要追求的目標。

當年的國立劇專第三屆學生,現已87歲高齡的李乃忱深情地回憶道:“焦菊隱先生排《哈姆雷特》真的是做到了手把手的教,一個一個教怎麼走路,一個一個教怎麼讀臺詞啊!”

國立劇專第七屆學生、著名電影導演謝晉對焦菊隱先生淵博的學識、豐沛的情感,特別是認真負責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非常敬佩:“焦先生就是這樣的認真和執著,我們都很敬畏他,後來拍戲現場只要有他在,全場真的都很緊張很安靜。有一次他在後面,我們不知道,我們正在哇哇講笑話,他突然大聲說道:出來出來,誰在後面吵,站在那裡!”焦先生嚴謹認真的治學態度對謝晉一生影響巨大,多年後,已經成為著名導演的謝晉說,他對自己的每一部作品、每一位演員要求非常認真嚴格,就是深受焦先生的影響。

在《哈姆雷特》這部戲中,主人公哈姆雷特是全劇的靈魂。他憂鬱、優柔寡斷、充滿矛盾,能否塑造好這個角色對於整部戲來說至關重要。當年在江安,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是國立劇專第五屆學生溫錫瑩。現已88歲高齡的溫錫瑩回憶說:“我那時候是17歲。我佔一個便宜,我的腿很粗啊,可是你在臺下看剛好合適,如果很細的兩條腿上去也很難看啊。”“我很擅長模仿,模仿個外國人蠻好玩,表演鬥劍,我沒有練過,但在舞臺上鬥劍就那麼幾下子,我也看過電影裡外國人的鬥劍,這麼弄幾下子就行了,也都還不外行。在舞臺上我就自信我是個外國人。”

在沒有電光的小城裡,導演設計和舞臺設計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焦菊隱對佈景的時空錯位感、燈光的光影幻覺感等效果都有非常嚴格的要求,並親力親為,親自實踐,力求完美。江安縣文廟的大成殿就是《哈姆雷特》在中國首演的演出舞臺,在進行舞臺設計的時候,焦菊隱注意到,大成殿有十幾根木柱使得本來就不大的舞臺顯得更加狹窄,對於舞臺演出來說這無疑是個大忌。

92歲高齡的國立劇專第六屆學生、舞蹈史學家、舞蹈編導家彭鬆說:“焦菊隱先生就異想天開把那個大殿的門後面都打通了,把這個前殿與後臺都連接起來了。”看似簡單的處理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特別是鬼魂出場的那一段,更是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年看戲的江安縣居民,77歲的葉春鳳說道:“國王從(大殿)陰森森的走出來,好像是他的陰魂。”原本的障礙被焦先生這麼一改變成了畫龍點睛之筆。舞臺的縱深感一下子顯現出來了。

1942年6月,國內首次排演的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之一《哈姆雷特》,終於被搬上了中國宜賓江安縣的舞臺。揹著揹簍,挑起擔子,從沒看過外國戲的觀眾被精彩的劇情深深吸引。當大幕徐徐拉起,焦菊隱向余上沅校長詢問售票情況的時候,余上沅只說了一句話:“fullhouse”(滿座)。當《哈姆雷特》首演結束,焦菊隱在後臺對學生們說,“誰能想到在貧窮的中國,在落後閉塞的江安,《哈姆雷特》能得到觀眾喜愛。這難道不是一件大事嗎?”

焦菊隱對《哈姆雷特》首演獲得成功,有兩個意外驚喜:一是沒想到大成殿改的舞臺,居然因為逼仄的空間恰到好處營造出《哈姆雷特》所需的陰森恐怖的氣氛;二是沒想到江安觀眾居然能接受這部戲。這部首次搬上中國舞臺的莎翁作品,竟然在江安連演數場,場場爆滿。

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副所長宋寶珍評價說,焦菊隱就是不斷在修改他的導演構思。包括在那麼簡陋的劇場環境,就是文廟廊柱門前,那一點空地,他運用得如此之好,他把這個戲導演得如此完整、和諧,讓演出的水準達到相當高的層面。這個在中國的演出史上是有它的價值的,這個作用不容低估。

現任中國話劇院副院長、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王曉鷹不無讚歎地說道:“《哈姆雷特》這部鉅作對於導演來說可以說是最頂尖的挑戰了。”

(三)

1942年底,焦菊隱離開江安國立劇專到重慶,先後在重慶中央大學和社會教育學院任教。新中國成立後,他曾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1952年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總導演和藝術委員會主任,他對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藝術風格的形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1975年2月28日,焦菊隱因肺癌病逝於北京。

焦菊隱先生在上世紀40年代翻譯丹欽科回憶錄(即《文藝·戲劇·生活》)後記裡寫到:在這時,太陽召喚著我,藝術召喚著我,丹欽科召喚著我。我唯一的安慰,只有從早晨到黃昏,手不停揮地翻譯這一本回憶錄……焦先生翻譯《契訶夫戲劇集》是懷著“普羅米修斯式的獻身精神”。同時,焦先生心中也埋下了獻身於中國戲劇革新事業的宏願。在後記裡,焦先生說:“領導新的戲劇活動或者新的演劇機構的人物,本身必須首先具有一個像丹欽科這樣的高超的理想:為進步的人類文化事業而奮鬥,他必須尊重生活,尊重現實主義的藝術。”這些充滿戲劇創造的理想與自覺的話語到今天仍擲地有聲。

焦菊隱先生是中國戲劇家和翻譯家,也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創建人和藝術奠基人之一。他用一生的努力、大愛的情懷敬畏傳統,勇於創新,取得了非凡的成績,成為了中國戲劇舞臺上不朽的楷模。焦先生視藝術為生命,他導演的話劇《茶館》等經典名著享譽世界,至今無人匹敵。

(作者系宜賓廣播電視臺編委、高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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