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江河的童年

江河 文學 瀟水 九斤老太 洞庭湖 旅行攝影師鄭安戈 2019-01-16

江河的童年

水運憲

水運憲:江河的童年

幾十年的遊歷,我已經記不清觀賞過多少條大江大河。無論它是名揚天下還是名不見經傳,在我的印象中,所有河流最美的風光都在它的上游。尤其是它的源頭。

八十年代中後期,我曾經和一幫作家朋友把湖南的四大江河從頭到尾走過一遍。十幾號志趣相投的老小頑童,乘坐各種船隻,從上游源頭出發,不急不忙,且走且觀賞,一直走到它們的歸屬地洞庭湖。每次出發的時候都充滿期待,興味極濃。河流上游那陡峭的崖壁,深邃的山林,無不緣自於大自然千萬年的造化。種種神祕與清新,莫不引發出思古之幽情。倏忽間閃現少許猴群,神出鬼沒轉眼即逝,看得我們大呼小叫、興奮不已。

然而這種欣喜並不可持續,船過中游,興致便順流消減。行走到下游處,水面越來越寬,流速也越來越慢,江河在經過漫長奔流之後的各種疲態,此刻已顯露無遺。江面無波無瀾、寡淡平庸,遊人自然也就興趣全無。而且這種感覺能夠同類複製,當我養足精力重新行走另一條大河的時候,仍然是上游新奇,中游平淡,下游倦怠。我曾經懷疑過是不是旅途勞累所致,仔細回想,還真的不是。

河流極像是人的一生。從源頭呱呱墜地,天聰未開便闖入人間。那個時段它懵懵懂懂,不諳世情,原生原態,心性單純,這便是河流的童年。河之始與人之初神似形同,於不雕不琢之中盡顯喜怒哀樂之天性,無不令人流連忘返,愛不釋念。

水運憲:江河的童年

從童年到少年,再由青年到中年,儘管它心智越來越豐富,肌體越來越強壯,擔當越來越多直至成為了社會棟樑,天性卻相應消褪,豐富的情感世界也只能深埋不露。所謂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畢竟他再也不能像童年那樣嬌縱任性,一味地讓別人適應自己。

河流也是這樣。一旦走出深山老林,進入人煙稠密的平緩大地,它也必須收斂天性,接受人們對它的各種治理。它將受到不同的地理以及氣候條件的制約,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形態和流向。無數支流將朝它匯聚,帶著泥砂和生活垃圾,一次次給它添加負擔,一次次對它交叉汙染。當它終於匯入到大海的時候,已然歷盡滄桑,心力交瘁,活力殆盡,老態龍鍾。

人也大體如此。當人們不得不修正自己以適應別人、適應社會的時候,他的手腳會被束縛,心會自然變形,體態也會逐漸發福走樣。到了這種狀態,別人當然會覺得他越來越不可愛。而他自己也會身心沉重,也會覺得外部世界越來越不好玩了。

記不清是哪位哲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年輕人活在未來,中年人活在當下,老年人則活在早已流逝的過去。在他們心底裡,過去的無限美好不可複製,便越來越不能適應現實。正如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一開口便是“一代不如一代”。

或許九斤老太心境不夠豁朗,怨天尤人多了些。其實還真有不少想得開看得透的老者,活著活著就往回走,居然活成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民間確有“老小老小,不論多少”一說,指的就是那些可親可愛的老頑童。

前些天我乘船在瀟水源頭雅游,從湘江童年那稚嫩的肌膚上輕輕撫摸過去,忽然想起了我的一位舊年好友葉蔚林。葉蔚林大了我十好幾歲,不折不扣是我的文學兄長。改革開放之初,湖南文學湘軍橫空出世萬馬奔騰,葉蔚林拔筆揮毫,接二連三地奪取國家級文學大獎,可謂“功蓋三分國,名高八陣圖”,便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文學隊伍中一名重要的領軍人物。

作為文學湘軍的翹首,葉兄卻並非湘人,他是廣東人氏,且只有中等文化學歷。其實葉蔚林讀書甚多,文筆精妙,尤其藝術潛質過人,文學感覺極好,入伍當了一名團部宣傳幹事,才華便早早得以顯露。轉業分配到湖南省歌舞團當創作員,立即沖天而起、龍騰虎躍。藉助音樂翅膀,他創作的歌曲“洞庭魚米鄉”和“挑擔茶葉上北京”整整穿越半個多世紀,至今激昂高亢、不絕於耳,可以想見當初這些享譽三湘、名噪京城的成就是如何地令他意得志滿。

文革之後再回憶那段錦繡歲月,他卻感慨地說,那些虛名也實實在在害了自己。當時的葉蔚林英姿勃勃風華正茂,不免有點心高氣盛。才華和成就令人卓爾不群,他也因此變成了一根出頭的椽子,風必摧之雨必打之。“要怪也得怪自己,”他由衷自省說,“其實那陣子功底還真不怎麼深厚。也就那麼幾兩顏料,還真的開不起染行。”果然,文革開始不久,葉蔚林便被一棍子趕到古代所謂蠻荒之地江華瑤鄉,一蹲就蹲了四到五年。加上後來輾轉到零陵,整整十年的生命歷程都截留在了地處偏遠的湘南山區。

被下放的時候他的年齡正奔四十而去。一個“人到中年萬事休”的外鄉男人,攜妻帶子下放到風土人情全然陌生的地方,舉目四望,滿眼蒼茫,可見那境遇何等淒涼。“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這是《楚辭補註》中對屈老夫子放逐之初的一段描述,借用過來想象葉老兄當年下放謠鄉的回放畫面,至少那種情境與心態一般無二、神合古今。

水運憲:江河的童年

那天在瀟水上游輕漂漫流的時候,曾經在當地出任過縣長的年輕老友李祥紅在耳邊告訴我說,這一汪清水,就是葉蔚林筆下流淌過的那條“沒有航標的河流”。我當即驚詫,便起身走到船舷邊憑欄眺望,真的感覺到那一江淺水突然間五光十射,絢爛奪目。

“沒有航標的河流”是老葉結束下放回到省城完成的第一部中篇作品,出手便引起了國內、外文壇的極大轟動,輕而易舉拿下了全國第一屆中篇小說大獎。難怪眼前這條江水如此豔麗,潺潺細流之中,果然有一種看不見的神奇。它是那樣質樸無華,卻真切地孕育了詩人的情懷與靈性。作為同行與後學,葉蔚林那篇作品當時就讀得我如醉如痴,恨不得立馬變成一條盤老五那樣的狂放漢子,血汪汪、赤裸裸撐一葉木筏,信馬由韁去闖蕩只屬於自己的激越人生。

在那部作品之後,葉蔚林接二連三寫出了更多的問鼎之作,一部比一部更加精湛與厚重。龐大的精神氣場、質樸而純真的衣食情感,不正是源頭活水對他的重新賦予嗎?我覺得是。那天行走在瀟水之源,我彷彿看見了老葉在兩岸的叢林溝壑中踽踽潛行的身影,江邊的碎石和陡峭的崖壁上,分明還殘留著他木屐草鞋的腳印,於是我覺得老葉在這裡找回了心性與靈魂。

當年一名漁夫問屈原怎會淪落到如此境地,屈原憤慨地說,眼下世道渾濁,就我乾淨。所有人都昏沉爛醉了,只有我一人清醒,所以被放逐到這裡來了。漁夫笑了笑,說:莫被當下凝滯,要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漁夫的話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惜屈原不以為然,最終還是“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漁夫當時也沒使勁勸他,只是“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以我的想象,這名開導屈老夫子的“漁夫”可能是虛擬人物,他應該是童年時期江河的化身。純潔的河水絕對有療傷怯病、匡扶元氣之功效。所謂“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由此可見葉蔚林是非常幸運的。來到瀟水的源頭,絕對是他的洪福而不是災禍。在這裡,他得天地之精神,集山水之靈氣,頓開茅塞、神清氣爽,去其庸碌、返璞歸真,這才有了他的浴火重生,終於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登峰造極。假如葉蔚林沒有遭遇下放磨難,沒有經受過江河源頭的洗纓刷足,他會從“就那麼幾兩顏料”變得功底深厚?他的筆下會井噴一般湧現出盤老五、木蘭溪、菇母山、還有那《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答案顯而易見。幫助葉蔚林恢復活力重返青春的神法奇功,正是童年時期的江河之源。

人生匆促,當然不可能返老還童,江河入海,也斷斷回不到代表它童年的發祥之地。然而源頭活水永遠不會枯竭,於江河來說,童年便是它亙古不變的初心。

由此突發奇想。何為天人合一?以不可返童的遲暮之身,去造訪江河那初衷不變的童年,何樂而不為?正所謂數往知來,溫故知新,有始有終,善莫大焉。

“再拜先生淚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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