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武則天、林黛玉、梅曉鷗”背後的那個女人

見到李少紅本人前,許多人或多或少會對她懷有 “想象”。

演員白百何在拍李少紅新片《媽閣是座城》前,曾覺得“女導演要管劇組上百人,應該都挺厲害的,少紅導演是不是也這樣?”

準備採訪提綱時,曾有部分影評人友善提醒筆者:“你要採李少紅啊,是很有挑戰的事哦。”

因她親身經歷和參與80年代中國電影行業的發展、變革,直面過《大明宮詞》《紅樓夢》等一部部作品呈現的困難、巨大的爭議。多年身處以男性為主導的影視圈,塑立著自己關於女性視角、女性之美的話語呈現。許多人也將她稱為“女中豪傑“。

當把這些聲音悉數放到李少紅面前,她倒顯得格外泰然。“民間盛傳,可能有一些誤區吧。很多人都跟我講,你不太像我想的那樣。我覺得我是比較真實,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情緒。

“十點人物誌”採訪李少紅時,能深切感受到,正如她所言,無論是以“導演李少紅”的立場,或是以“女人李少紅”的身份,又或者僅僅只是自己,她都在真實地表達著自己目前對“時間不夠”的擔憂。

“真的太快了,有時是在跟時間賽跑。”許多細節中,均可捕捉她對時間的緊張感。

接受“十點人物誌”拍攝訪問前一晚,她才從拍攝片場趕回。工作人員提出給她化妝提提氣色,被直接拒絕“不化了,浪費時間,今天以導演身份進行對話,應有最真實的狀態。”

她說話語速很快,對於媒體的提問,均能給予直接且準確的回答。同等採訪時長內,可以比大多數採訪對象多講近4000字。

李少紅說,近年來她被問及最多的問題,是“這一兩年怎麼拍了那麼多?”僅今年,她就有三部作品要上映。嚴歌苓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媽閣是座城》,獻禮建國70年戰爭片《解放了》,歷史大劇《大宋宮詞》。

“如果人生最有效的時間是50年,我現在已經走在了最後的階段,怎麼能不著急?”情緒稍顯激動,她繼而說:“這三部我都來不及,還想多有一點精力拍些自己想拍的東西。”

因為“沒有時間”,很多關於往事細節的追問,她表示不願回憶;很多關於意義的問題,回答是“沒有想過”。

面對中國電影行業發展現狀的利好與隱患,天價片酬、演員軋戲等問題,李少紅也毫不避諱地直言。

她說,作為導演,希望演員們對待機會與誘惑時,能更為踏實一些。而對於影視圈的發展方向,李少紅更多還是懷有期待,比如今年郭帆的《流浪地球》就挺讓她意外。

“這說明我們的市場還是很生機勃勃的,能夠包容與接納更多元的影視作品,我挺欣慰的。”

以下是李少紅的口述:

做“武則天、林黛玉、梅曉鷗”背後的那個女人

這些年,可能隨著年紀大了,到了需要做總結的時候。

很多人問,從《橘子紅了》《大明宮詞》《紅樓夢》到今年要上的《媽閣是座城》《解放了》《大宋宮詞》……我是如何堅持走到現在。

很難回答,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是靠“堅持”的,可能因為一直在路上。

確實,女導演能一直拍到我這個年齡的不多,她們在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太多了,很多東西可能比電影更需要她們。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做“武則天、林黛玉、梅曉鷗”背後的那個女人

▲ 李少紅

多年來,媒體都很愛問我一個問題“女導演是不是比男導演更難?”“身為女導演的挫折感是怎樣的?”

不得不說,有時候女導演去拍一部片子,得一輩子面臨這樣的問題,曾有一段時間也讓我很困擾。

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女性,沒有男性的體會,所以我不會知道男導演應該是怎麼樣,但這個職業好像對男女來說都是一樣的吧,沒有非常特殊的原因可以解釋我是女性就可以少乾點活,觀眾給我的作品就可以打分高一點,不存在的,要求是一樣的。

1988年,我拍《銀蛇謀殺案》的時候就是如此。現在說來,那其實並不是我有感而發要拍的片子,而是北京電影製片廠分配的拍攝任務。當時領導說:“不拍就沒有片子給你。”

我當時覺得自己很苦,一股勁坐那裡哭。後來田壯壯導演來跟我說:“你不應該反感,這是你作為北影導演的入場券,你如果把這個片子拍得很好,其他片子都沒有問題了。”

他說得很有道理,要不我也是閒著,輪不到拍別的片子,所以索性就像拍文藝片一樣去拍它,把片子改得更為人性化,而不僅僅是傳統商業片。最後,片子呈現的效果非常好,是那年北影最賣錢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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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銀蛇謀殺案》海報

其實,我遇到了考驗,《銀蛇謀殺案》剛拍完不久,在全國電影會議上就遭到了批評,大眾電影舉報了影片中的18處凶殘鏡頭。我上臺發言,發現觀眾在下面一片噓聲,當時很是驚訝,還以為是自己穿得不得體。後來我才知道,是所有觀眾都沒想到,原來這麼狠的一部片子竟然是一個女導演拍的。

這些年外界對我作品的評價,其實我都知道,因為生活中每個人的經歷都不一樣,感悟也自然不同。但對我來說,評價並不是影響創作本身,這不是競技遊戲,只是一部影片所帶來的對生活的思索,是有感而發的東西。

我總是希望,下次還能有一個機會,再碰到此類作品時,能有新的感受。因為生活在往前走,我也在往前走,在每個階段對一個作品的理解程度也不同。

不過,有一點或許不同,這也是我慢慢悟出來的。

我的視角是不一樣的,一個女性看待社會、講故事的方法、關注的領域、對人性的體會是和男性不一樣的。所以,這是我的優勢吧,也是我自己應該做的事。

做“武則天、林黛玉、梅曉鷗”背後的那個女人

拍《大明宮詞》的時候就是如此。

我沒有帝王生活的體驗,也不可能變成古代的人,只能把武則天、太平公主僅當作一個女人來感受。如果我是她,或者說一個女人經歷這樣的命運後,會有怎樣的變化,怎麼對待現實、情感、兒女之情,觸碰到權利和政治後,又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懷著這些好奇與疑問,我去嘗試了《大明宮詞》,對我來說,那真的太大挑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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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視劇《大明宮詞》劇照

說實在的,我的文化水平也不高,歷史課也沒上好。剛開始讓我寫武則天時,歷史上那麼大爭議、曾處在權力巔峰的女性,我很難找到她的切入點。

那年,劉曉慶剛剛拍完武則天的電視劇,前人太強,壓力太大。後來我想通了,自己的感受才是最為重要的,作為藝術家,就是要把她對人與社會的感受表達出來,才是價值所在。

包括太平公主,這個女孩在少女初長成階段,是被保護得單純又幸福的,但他後來的生活非常殘酷,如何體現一個宮廷長大女孩身上的悲劇感,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記得,當時我抱了整整兩箱書回家研究,有《資治通鑑》,還有一些傳記和小說。有據可查的正本歷史真的很少,我們就海闊天空地想,這真是對我有很大鍛鍊。我始終覺得,人的階層可以高低不同,但基本情感永遠是一樣的,無論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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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紅粉》劇照

此外,像《紅粉》這樣的題材,當時也推翻改了七八次。在開拍前不到十天的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方向都不對,並不是我在蘇童小說中最終獲得的那個感受。

蘇童所寫,不是中國剛解放時如何改造妓女,這不僅僅是歷史記錄,而是那個時代變遷下兩個不同性格女人的不同選擇,才是最為感動的地方。

我記得,當時我們好像都已經到蘇州了,劇組大部隊也要從北京出發了,我說這可怎麼辦,現在整個劇本要顛覆重來。最後下定決心,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幾乎不吃不睡地寫到大隊抵達,重新和大家溝通故事。最終,我們也是按照那個來拍的。

一個故事可以有無數視角,無數可能性,但是總要找到一個最想、最適合、最願意表達的出口。

包括此次拍攝的《媽閣是座城》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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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媽閣是座城》劇照

女主角梅曉鷗所經歷的年代,從1999年澳門迴歸,到2014年左右,恰恰是經濟變革時期。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被時代所席捲著,梅曉鷗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折射出經濟大潮背後每個人的靈魂。電影以澳門的博彩業為背景,“賭”不僅僅是在賭桌上一擲千金,更寓意生活裡的選擇和得失。

劇中的男人們,無論地產開發商還是藝術家,或是像梅曉鷗前夫那樣早期下海拼搏的人,身上都有賭性,他們在與時代對賭,籌碼是青春、事業、家庭。女人梅曉鷗是在賭感情。

這種寓意會大於博彩本身,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賭人生的慾望。在我看來,梅曉鷗是一個比較社會化的女孩,她是被社會、被情感經歷打磨過的,我很喜歡這種隱忍、勇敢、堅持的感覺,不僅僅是單純的少女,十分動人。我自己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走過來的。

當然,我也是在生活中不斷正視自己,每次想要憐憫自己,或者乞求生活對我有一些寬恕或原諒時,都要清晰認識到這是不可能的。瞬間情緒宣洩完後,還是要面對現實,不然人永遠無法進步。糾結在一個情緒當中,不能夠自拔,這個可能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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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北京電影節期間,我早期的一部電影《血色清晨》重映,真的很感慨,30多年前拍的了,挺穿越的。更加讓我感動和意外的,是還有那麼多的年輕人在關注它。

看著臺下坐滿了觀眾,我突然想到前些年,有個影院做過一次經典電影回放的活動,當時他們曾聯繫過我,說想要放《血色清晨》。我的第一感覺是哪裡還有這個片子的拷貝,這都是1990年的作品了,再加上當時在國內並未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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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血色清晨》劇照

我很忐忑,會有人來看嗎?而且你知道嗎?他們要放1個月,嚇死我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當時和我先生曾念平老師抱著懷疑的態度走進影院,和今天的場面一樣,黑壓壓一片人。但我倆的心情很複雜,看著銀幕上一直呈現著烤糊地瓜般的顏色,我們在映後交流中一直和觀眾解釋:“原片不是這樣的。”

這個事其實對我影響很大,與許多導演交流時,發現他們都有此類遺憾。老膠片電影橫跨的時間久了,很多都被遺忘和丟失在了歷史裡。於是2016年,我們跟電影資料館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將按照年代逐年完成更多經典電影的修復工作,就像故宮一樣,修舊如新。

其實,對於每個導演來說,創作路上最初期的作品是最充滿熱情的,就像初戀一樣珍貴,所以我們幾乎安排了導演協會的所有導演都挪出時間去修復自己的電影。《血色清晨》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北京電影節上大家看到的版本,基本上恢復到了原來膠片的情況,只是還有一些聲音上的噪音,有些遺憾。

可你知道嗎?這些老片子,對我們來說,意義真的太大了。首先,當年的拍攝就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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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紅

一次,劇中飾演永芳的苗苗和飾演李紅杏的孔琳曾在一個山洞廟要拍一場戲,但她倆獨自在裡面待了2個多小時,沒人任何工作人員進裡面找她們。

幾天前,苗苗問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當年和曾老師有意見分歧,把她們擱在那邊完全不理會那麼久?沒有一個人去和他們說還要不要演,也沒有任何的機器入場。“整個山洞廟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記得,當時片場設備太過於簡陋了。那地方太高,當時還搭了高臺。好不容易把她倆弄上去,高臺塌了,完蛋了,我們上不去,又沒有對講機,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說話,怎麼跟他們講從哪兒拍到那兒,也不知道機位放在哪裡合適,糾結了很長的時間。

30年過去了,其實今天我再說起這些,仍覺得辛苦中很幸福,這些作品可以被保留得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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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近來大家在探討關於現下影視作品創作環境、演員片酬等問題,有人唱衰,有人感慨。

其實,我們這代導演過去的創作環境跟現在真的很不一樣,那時是以藝術為中心的創作,現在是資本為中心。這是在市場經濟與電影文化發展中出現的一個必然的過程,也是從不成熟變成熟的過程。

整體看來,商業上的競爭和一些壟斷資本進入影視圈後,會帶來一些不利好,會經歷陣痛過程。而我們要去爭取更好的藝術創作環境,確實需要大家共同努力,要非常尊重藝術的規律,讓內容和藝術作品有它的生命。

演員也是這樣,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行業,需要看清自己的定位、能力、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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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紅與陳坤

這麼多年來,我最看重演員身上的悟性,能很快接受理解導演的想法,並馬上轉化表現。2007年時,我曾拍過一部驚悚片《門》,是陳坤和楊冪主演的。當時他們都是我們公司的演員。

以陳坤來說,當時我總覺得他的偶像性非常深入人心,但也因此被束縛住手腳,需要逾越一個門檻,於是,我們著重想去打開他更大的表演領域。

當時,陳坤特別想演一個壞人,剛好遇見《門》中因失業、失戀而陷入痛苦、猜疑、癲狂、殺人,最後走上不歸路的報社編輯蔣中天。那個角色挑戰很大,但也讓觀眾對他有了全新的認識,他自己一下子都放下了,人的潛力是需要開發的,在打開那扇門後,陳坤開始在各種各樣的角色中游刃有餘。

我覺得,現在演員的努力程度和當年沒有太大區別,只是現在誘惑、機會太多,使得演員並沒有時間和精力安靜地來完成一部戲,來不斷突破挖掘自己的潛力。經紀公司和演員本人都特別希望抓住所有機會,渴望成功。

10年前,演員們都是踏踏實實地跟著一部戲從頭到尾,很少軋戲,也沒有那麼多的商業活動、廣告、紅毯、綜藝節目。現在無數聲音在告訴他:“你必須要這樣,你必須向劇組請假,你必須去這個機會,不然就怎麼怎麼樣。”

說實話,我有時候會覺得很痛苦,他們讓我們也很痛苦,我認為他們有時候也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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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紅在電視劇《大宋宮詞》拍攝現場

當然,中國現在的電影市場是往利好方向發展的。目前我看到,我們的類型已經越來越細化了,不像多年前,大家都特別迷茫電影分類。良性市場正在逐漸形成。

今年郭帆導演的《流浪地球》,也挺出乎我意外的。我原本覺得,科幻片在中國真的是很難,因為我們教育和歷史文化中,這部分較少,如何能夠很快填補上,不是一代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但一部影片的觀眾跨度能夠那麼大,而且一下子變成了硬科技的元年,還是挺令人欣慰的,這說明,我們的影視圈還是很生機勃勃。

此外,可以看到,我們的喜劇片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電影化。最早,觀眾接觸到的都是香港類型化的喜劇片,像周星馳等人,影響持續了很長時間,而內地的喜劇則一直以小品為主。但近年來,通過甯浩、徐崢、黃渤這一波人的努力,這方面有了很大的一個改變。

特別可喜的是,無論是文藝片還是文學性的影片,現在都有了一些固定的人群,且數量並不少,可能高於任何一個國家,這是這麼多年來電影人不斷在打拼,堅持下來的結果。此外,更多的年輕觀眾在看到與他們生活情感經歷相似、對他們有啟發感悟性的影片,說明這仍是一個多元、包容、豐富多彩的市場。

參考資料:

《迴歸:李少紅的女性影像書寫》

十點人物誌原創內容 轉載請聯繫後臺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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