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的黃桃罐頭


章宇的黃桃罐頭


章宇的黃桃罐頭

文 | 李純


1


“來,意外地撞一把。”導演耿軍坐在麵包車裡,對著對講機說道。監視器擱在他膝蓋的前方,車窗用黑色膠布遮住,防止光線透進來。車門緊閉,空氣混濁,氧氣幾乎抽乾了,因為耿軍的左手總是夾著一支點燃的香菸。每隔半個小時,駕駛座的司機就要踩上一分鐘的油門,一邊加熱車身,一邊抱怨“車要凍住啦”。車外氣溫接近零下二十度,地面結了一層很厚的冰。

監視器裡,演員章宇和演員郭月坐在一輛黃色的剷車內,因為拍攝,車門打開了,風灌了進來。兩人在車內坐了一天。最冷的是腳,已經凍僵了,不拍的時候,兩人就抽菸。拍攝地是一個採石場,開採出來的礦石堆在一起,形成低矮的山丘,起風時,掀起一片黑色的塵土。遠處,山脈被闢開,岩石裸露在夕陽的餘暉下。這是一場丈夫和情人偷情的戲。

“小薇,你的屁股能往後退嗎?”耿軍說。小薇是電影中的郭月,一個身穿粉紅色羽絨服頭戴綿羊耳包的可愛女孩。

“退不了。”郭月說。此刻她正挎在章宇的大腿上,兩人四目相對。接下來的情節是,郭月撞章宇的腦門,撞七八下,是親熱前的調情,撞完二人接吻。

“剛才撞得幅度有點小,幅度越大越好玩,小薇把臂彎拉開了撞,能在撞腦瓜上撞出樂趣。”耿軍吸了口煙,又喝了口水。

聽完導演的指示,郭月開始不停地撞章宇。章宇笑了起來,“郭月的腦瓜撞腫了。”

耿軍在監視器前偷著樂,“這孩子真實在”,指示郭月繼續撞,“按著七八下走,這是很禮貌的。”

拍了四五條,撞的節奏不對,沒過。章宇對郭月說:“你撞過來,我回你一下,你再撞,我再回你一下,前三下是你問問題,我回答。等我接收以後,我開始撞,你回,然後你追問一句,撞我,我再追問一句,撞你,你再追問一句,撞我。行嗎?”

耿軍說:“可以的。”四點半,天色開始變暗,光線消失之前,這場戲按計劃拍完了。在黑龍江鶴崗,白晝短暫,拍戲像和太陽賽跑。東方,一輪滿月從天邊升起,掛在藍色的夜空中。

章宇回到車內,司機把暖氣調到最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連打了七個噴嚏。每次拍戲結束,他得緩五分鐘才能說話。車裡坐著章宇,章宇的助理——一個來自福建的年輕女孩,幾個月前剛剛加入章宇的“團隊”,郭月和電影製片人,四人商量晚上吃什麼。

郭月問:“還有什麼沒吃過?”製片人說:“小龍坎好吃。”章宇說:“不好吃。我們去吃串串。”郭月問:“鶴崗有清淡的嗎?”“清淡的?雪啊。”章宇盯著窗外,說:“你看這月亮,賊拉圓。”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9年1月,鶴崗,《東北虎》拍攝現場


2


2018年10月,耿軍和章宇在望京的一家日料店見面。耿軍之前沒和職業演員合作過,他想,接下來合作的話,將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一起工作,我得告訴你我的缺點。

他說:“我拍東西很笨的,可能一個鏡頭上百條,有時候我都說不清為什麼,第二天想清楚了再拍一條。”

章宇問:“《輕鬆+愉快》拍了多久?”

“拍了倆月。”

“倆月對。”

“為什麼倆月對?”

“要別人拍可能就半個月,你拍倆月就對。”

“我是個特別笨的人,拍到現在我也不熟練。”

“我也是個挺笨的人,我也不太靈光。”章宇說。

接下來,兩人批判了中國電影的腐朽,“奸懶饞滑,吃相難看”,聊了聊感興趣的電影,耿軍說,“我喜歡能看得懂的電影。”喝了大半瓶威士忌。章宇想把一瓶喝完再走,耿軍說,“不行了,再晚沒地鐵了。”二人分別。

那時,《我不是藥神》上映完畢,創下了令人震驚的30億票房,章宇飾演片中的”黃毛“,同時,章宇因出演《大象席地而坐》提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一個多月後,章宇加入了耿軍的新電影。

電影叫《東北虎》,章宇飾演男主角徐東。章宇喜歡《東北虎》的劇本,“裡面的角色都不討人厭”。

徐東白天在工地開挖掘機,晚上在中學當宿管老師,他的老婆懷孕了,同時他還有一個情人,章宇評價,“人的身份一直在變,人物厚,複雜度夠,雖然事兒不大”。

開機前一個星期,章宇就到了鶴崗,通常他會提前進組,他相信真實的環境才能帶給演員刺激,激發他們的靈感。到鶴崗第一天,他感冒了,但沒幾天他就適應了那裡的嚴寒。不過,他有些困擾,始終沒有找到徐東的狀態。章宇36歲,臉龐很年輕,可能因為他長了一對明亮的眼睛。儘管個子不高,身材卻很挺拔,是常年健身的結果。他左手佩戴腕錶,偶爾,戴一副金屬邊框眼鏡。十年前,他在香港機場買了一塊防水錶,此後,他在水裡游泳能看見時間了。

一天晚上,章宇喝多了,第二天起來,對著鏡子看見浮腫的雙眼,一下覺得對了。這是徐東。他還想到一個辦法,不用護膚品,把臉暴露在空氣中,他發現風是最好的化妝師。

徐東的角色原型是徐剛,耿軍的鶴崗朋友。徐剛1976年出生,先練了九年射擊,又教了八年體育,當了五年後勤主任,然後自己買了個挖掘機。他是誤打誤撞碰到了電影,以前給耿軍的電影幫忙做演員,後來也喜歡上了表演。徐剛自稱“演員裡開挖掘機開得最好的,開挖掘機裡演電影演得最好的”。在《東北虎》中,他演一個得了精神病,又有點天真的詩人。詩人也確有其人,叫張稀稀,是徐剛和耿軍共同的朋友,在電影中叫羅爾克。

章宇來之前,耿軍跟徐剛說,他來了之後你倆常在一起,你是原型,讓他能看見你。

章宇來了。他非常客氣地叫徐剛“徐老師”。徐剛心想,演員之間瞎扯犢子呢,一張嘴一個老師。在片場,他們聊了會兒天。徐剛覺得章宇“現在好像要紅不紅馬上要開花”,剛認識,他沒好意思往跟前靠。

章宇跟徐剛說,哪天喝點?徐剛說,喝唄。章宇說,那我這兩天上你們學校看看學生吧。

這是他倆第一回單獨出去。到了徐剛工作的學校,徐剛整了點菜,倆人坐那兒喝酒,聊天兒。一幫孩子守在旁邊等著吃剩的,不時插兩句……那天徐剛喝了一斤多,喝斷片了。

徐剛小時候住的地方叫鐵路村,那地方亂,淨出地痞流氓和號稱黑社會的人。他說:“章宇小時候也是半問題少年。我發現我倆相似的東西太多”。

快殺青時,耿軍想增加一場章宇的戲,內容是徐東和羅爾克一塊喝酒,產生一段對話。章宇覺得喝酒稍顯乏味。他想了很多替代場景,例如搓澡、打籃球、玩街霸遊戲機、打檯球、跳跳舞毯……他想這段對話應該是在一系列動作中發生的。

編劇問:“設置這場戲的目的是什麼呢?”

耿軍說:“對我來說,現在拍的大部分情節都特實,我想加一場虛的戲。”

章宇說:“我剛剛還想到一個,在臺詞上做減法,在趣味上做加法,徐東和羅爾克在他媽的非常無厘頭地做一件事兒。”

接下來,討論了修車、抬水桶、游泳、吃凍梨、被狗追,一度想到了踢毽子,可行,但又有點似是而非。

章宇說:“有一種是走路,還有一種是跑,在學校裡小跑。”

一拍即和,耿軍說:“這是成立的。就這個吧,早上天剛亮倆人在操場上跑,乾乾淨淨。“

鶴崗第三中學有一座長180米的迷你操場,正好合適,耿軍說:“哎呦,這倆傻子。”

進展順利。章宇打開桌上一瓶黃桃罐頭,吃了一瓣黃桃,突然蹦出一個詞:“停屍間的色情主義。”

“什麼意思?”有人問道。

“停屍間的色情主義這個定義是一個畫家提出來的。我想起一部電影,一個女孩在他爸爸的停屍間,一滴汁液從大腿下面滴出來,我操,牛逼,印象太深刻。桃子本身很性感,罐頭就是屍體了,又很令人垂涎。”章宇回答。

“可能是我自己,我他媽的有問題。”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9年1月,鶴崗,《東北虎》片場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9年1月,鶴崗,飯店,與演員張志勇和導演耿軍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9年1月,鶴崗,燒烤店

3


章宇的電影啟蒙是從高中時期的黃色錄像帶開始的。他經常去出租錄像帶的店裡租片子看,港片居多,一部電影不過癮,他就把每部錄像帶的色情鏡頭剪出來,用膠帶粘在一起。他成績不好,想藝術類考生考分低,能考上本科。他喜歡唱歌,打算考音樂系,貴州大學藝術學院沒有通俗專業,有人建議他考表演,他沒費勁兒就考上了。

他的專業是戲劇表演。班上有五十三個人,章宇個子小,外形在同學中間不是最好的。那時候認為個子高、嗓門大的演員視覺效果好,能壓臺。舞臺上,章宇看起來像個小不點。

但是,大二那年期末彙報演出,他一個人演了五個小品,都是他寫的。大三,他第一次表演了一場完整的話劇。2003年,王小帥導演的《青紅》在貴陽拍攝,來貴州大學選演員,章宇被選中,演了一個小角色,因為章宇長了一張有年代感的臉。那是他第一次參與電影拍攝,他躍躍欲試,但因為害羞,沒敢把這份興奮表現出來。

在大學,章宇的愛好只有電影。他不玩遊戲,玩過一陣比賽彈鋼琴的勁樂團,對其他的不感興趣。在網吧,別人打遊戲的時間他全部用來看電影,一天看五部。他想以後從事電影。

2005年,他考上了貴州省話劇團。話劇團平時不上班,每週二早上去簽到就沒事兒了,工資雖然不高,但是事業編制。直到2008年的4月,貴州雪災,為了慰問災民,話劇團開始全省巡演。他演壓軸的小品。巡演後期,他產生了生理上的厭惡,恍然發現已經過去三年了,他本來想第一年轉正後去北京,找演電影的機會。“我覺得我不能再呆了,”章宇說,“貴陽的生活像一灘泥,不小心陷進去,你覺得挺舒服挺自在的。”那時,他是國家三級演員。他買了一張35小時的硬座票,前往北京,從此一去不復返。

在貴陽,章宇每天有局,每天喝酒。來到北京,他體會到什麼叫自由。他選擇遠離那些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的生活,擁有很多獨處的時間。他跟著認識的導演拍廣告,去北京電影學院蹭了一個學期的課。

2011年,他拍攝了電影《手槍》。導演是他的大哥,是中國第一代廣告導演。他對章宇很信任,開拍前一年,和他說了大概的想法,當時劇本一片空白呢。章宇說,行,別的佔時間的事兒我都不去了,就琢磨這個事兒。

《手槍》的主人公叫猛子。章宇想,這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呢?他有一萬種可能,哪種才是恰如其分的?在他的設想中,猛子來自貴州,和章宇不一樣的是,猛子是從大山出來,到北京的工地投靠舅舅。故事設定在2008年,全世界的目光正投向北京。猛子有自己的追求,他有一本英語字典,平時學英語,愛看西部片。他想往中心靠,想見一見世面,也讓世面見一見他。有一天,猛子得到了一把槍。猛子模仿《出租車司機》裡的羅伯特.德尼羅——章宇最愛的演員,對著鏡子說:“You talking to me? ”

《手槍》在北京的東小口鎮拍攝。東小口離鳥巢不到五公里,是個破敗的城中村,全是隔板搭建的棚子,住著外來務工的建築工人和飯店服務員,龍蛇混雜。開拍前,章宇在東小口的旅館住了一個月,告訴當地人,他叫猛子,來北京找工作。他要變成真正的猛子。

開拍時,劇本只有十頁紙,因為章宇不用劇本,他知道猛子該說什麼。他已經完全適應了猛子,適應了他的節奏和生活,這樣很舒服,“原來以前那麼多年都是他媽的裝逼。”

電影中,猛子和朋友去了鳥巢,鳥巢空空蕩蕩,兩人站在體育場中間,想起歌曲《北京歡迎你》,激動得潸然落淚。章宇說:“但是北京真的歡迎你嗎?2018年就不歡迎了,歡送。”

殺青以後,他特別難受,“這個事情好像就結束了,我又要做回朋友眼中那個熟悉的我。”

《手槍》呈現了當時章宇最好的表演。但這樣的機會難以複製。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表演機會,只好做起幕後。他做過演員副導演,現場副導演,統籌,話劇的舞臺監督,寫過電影劇本,甚至給真人秀節目寫過劇本。還有一次,導演問他會不會做表格,他立刻說會,花五個小時做了一張通告。這是他在演員之外,接近電影的方式。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6年夏,成都藍頂藝術區。攝影:王真兒

4


2017年的三部電影讓觀眾認識了章宇:《大象席地而坐》、《我不是藥神》和《無名之輩》。這是章宇最忙碌的一年。

胡波是《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2016年年底在冬春影業的辦公室,通過王小帥的引薦,他們第一次見面。胡波的眼睛很亮,他一直盯著章宇看,“一種超乎日常社交禮儀安全度的逼視”,章宇覺得是不是被看穿了,他也盯著胡波看。兩人都不說話,直到在場的另一個人打破沉默。

看完劇本,章宇決定參演。胡波說,宇哥,我要的表演不是以前中國電影有過的表演。章宇琢磨胡波的意思,“他要的是一種獨特的生命狀態,它既在日常中,又與日常脫離了,但又不是超現實主義飛起來的隔絕,人物像一團懸浮狀的氣。”春節,他回到貴州,在家鄉的街道溜達,漫無目的地走,他想胡波電影裡的人物應該是這樣的,“我哪兒都不去,但我沒原地不動,我就是在遊走。”

春節後,《大象》開拍,非常不順利。常年霧霾的河北縣城,天空突然轉晴,不是胡波要的氣氛。每天只有早上和晚上,加起來三個小時的戶外拍攝時間,一場戲有兩到三次的拍攝機會。胡波備受煎熬,煎熬到掉頭髮。27天后,《大象》殺青。章宇總是說,《大象》是賭出來的。

同時,章宇被文牧野選中,去南京拍攝《我不是藥神》。甯浩推薦了他,2011年,甯浩想找他參演《黃金大劫案》,沒合作上,章宇挺意外的,“沒想到他一直記得我。”

文牧野問,章宇你哪年的?章宇說,82的。文牧野是85的,他吃了一驚。他繼續問章宇對黃毛的理解。章宇說:“他就是條野狗,一條浪跡街頭的野狗。”電影中有一場學狗叫的戲——黃毛和程勇(徐崢飾)在碼頭,倆人化解了以前的矛盾,往回走,黃毛突然學狗叫,程勇嚇了一跳。這事兒章宇誰也沒告訴,直到拍攝前,他和導演說,牧野,你一會兒給我一個全景,別叫停,我送你一個禮物。

章宇覺得是運氣好,碰上了好角色,可遇不可求。他和演員王傳君成了朋友,王傳君的酒量是章宇的一倍,老拖著他喝酒,第二天早上還得爬起來演戲,“王傳君是個惡魔”。進《東北虎》的前一天,兩人又喝酒,章宇喝醉了,在街上和王傳君親嘴。不知道誰拍了下來,傳上了網,給他漲了不少同性戀的粉絲。

章宇說:“《藥神》是我拍過的上下其樂融融,氣氛最棒的劇組,有資金的支撐,非常舒適。演員之間的默契和惺惺相惜,我之前都沒有碰到過。大家都特別明白自己該幹什麼,而且自己那點事兒幹得挺漂亮。”

在南京,他和胡波一直保持聯繫。電話裡,胡波語氣焦灼,說“宇哥,《大象》完了,完了.......”2017年10月12日,胡波在家上吊自殺,朋友通知了章宇。等他趕到胡波家,屍體被帶走了,他偷偷把胡波上吊的繩子收起來。後來,他和朋友去內蒙古散心,朋友認識內蒙古的薩滿,他們請薩滿為胡波超度,燒掉了那根繩子。

章宇的黃桃罐頭

《小厲與曉章》劇照, 2016年10月,成都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7年11月,傍晚,鄂爾多斯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7年11月,早上,北京,地鐵站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7年12月,北京將臺路,酒吧,與徐崢和文牧野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8年12月,北京,飯店,與好友王傳君

5


在現場,耿軍有個習慣,觀察演員不演戲的時候幹什麼——有的玩手機,有的聚在一塊聊天,有的則找個角落,一個人安靜地呆著。章宇是最後一種。通常,他會回到車上,把椅背放下來,躺著睡一會兒。去一個地方拍戲,他就把手機換成諾基亞,只能電話和短信。他會帶一些書,把文學視作他的避難所。他最愛的作家是海明威,喜歡海明威的簡潔直接有力,最喜歡《非洲的青山》和《死在午後》,他說,在描寫狩獵和鬥牛方面,沒有人比海明威做得更好了。

耿軍說:“章宇從來沒有嘆氣的時候,因為累,因為現場雜亂,因為情緒上的干擾,有的人會嘆氣,我也會嘆氣。但他沒有,他一直非常專注。章宇是那種會保護自己精氣神的演員。”

幕後工作的那幾年並未浪費光陰。在現場,章宇觀察別的演員,不是帶著演員投入劇本的情感,而是帶著冷酷的工作人員的客觀。他獲得了新的視角。後來很多時候,他既像演員,又像導演。只要他認為是對電影有幫助的建議,他就會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拍完偷情戲的那個晚上,他和郭月討論了當天的表演。郭月說:“我需要導演的明確指示,但我不會不自然。”章宇說:“但是那個不珍貴。創作是求那些最珍貴的東西,尤其是電影。”

當晚六點,章宇決定去吃烤鴿子。小鴿子醃製以後用錫紙包住了烤,鴿子肉脆脆的,內臟也保留得十分完整,“烤鴿子是我唯一離開鶴崗會想念的食物,”像想起什麼似的,他返回房間拎了一瓶白酒。

章宇愛酒,是出了名的。身邊的朋友幾乎都保存了他喝醉的醜照,能說出一兩件他乾的醜事。一位朋友回憶,有一次他送章宇回家,發現章宇蹲在臥室的地上尿尿,他只好到處找桶去接他的尿。第二天,章宇就恢復成一個正常人,把什麼都忘了。他唯一記得的是,他喝完酒喜歡到處踢車,對著虛無或者某一個不幸頂替虛無的個體罵“操你媽”,然後聽到一個像從空谷傳來的回聲,“我操你媽”。在北京,章宇和室友合租在北四環的一間公寓。章宇喝多了怎麼辦?打電話叫他室友抬回去。室友的另一個名稱是“宇哥酒後熱線”。

現在,章宇開始喝酒了。他說,年輕的時候愛喝白酒,喝白酒爺們兒,其實喝一口難喝死了,後來慢慢知道白酒美在哪兒了。年長以後,他偏愛威士忌,拍戲的時候,他會在房間藏一瓶威士忌,一個人慢慢喝。

有時,酒成了他緩解尷尬的方式。比如當他感覺不自在不鬆弛不想享受時光,最常用的辦法是把自己灌大,“杯中有酒,這是個好東西”,他想,幹到差不多,到了“一個傻逼狀態”,別人不自在,但是他自在了。

2019年1月23日,《東北虎》的拍攝接近尾聲。晚上,劇組聚餐,有導演、編劇、製片人、演員。兩瓶威士忌打開了。先前,劇組禁止飲酒,隨著這一紀律相繼被製片人和導演打破,酒成了劇組的必需品。

喝到九點,章宇說:“發哥,其實我喝酒不耽誤拍攝。”耿軍的原名叫耿金髮。

這位導演說話帶著親切的幽默感,“這種吹牛逼選手,不光在鶴崗有,貴州那邊也不缺啊。”

章宇說:“因為我心裡有個輕重。”

話題轉移到一場戲的拍攝,為了搶光,只有一個上午的時間,耿軍對那場拍攝不滿意。第一遍鏡頭拍完之後,攝影師想換個角度再拍一遍,章宇覺得他沒辦法再複製之前的表演。他拒絕了。

耿軍說:“這次我心慈手軟得一塌糊塗,我們被動得一塌糊塗。”

章宇解釋為什麼沒有按照導演的要求完成表演:“那天我一直悶在那兒抽菸,我想給你的是人,是真實的人。發哥,如果我那會兒掏出來,我掏出來的不是一百塊錢,是能過驗鈔機的假鈔。那我對我自己職業的尊重呢?我儘量想給你的是真。“

耿軍說:“我想,如果這是我最後一個電影沒事兒,如果我接下來還要拍的話會有很多人拒絕我,我覺得都沒事兒。因為瑕疵是共同創造的,精彩也是共同創造的。“

章宇說:“如果這個鏡頭留下瑕疵,不是我們共同留下的,就是我留下的。”

他說:“有一些手藝人,比如做豆腐的,他只做豆腐,演員也是這樣。最後怎麼剪是你的事兒,但我出的豆腐,每塊的品質我是要保證的,發黴的過期的我一定不能給你。因為在整個電影工業裡面,演員已經很被動了,演員唯一可控的是什麼?我不給出過期的豆腐,這是演員唯一能做主的。隨便你最後怎麼剪,你把我剪沒,沒毛病。那天我為什麼不給,我想了好半天,我知道我給了就是長毛的。一根毛都不能有,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所以我不能給。”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8年11月,貴州,拍攝前的準備

6


章宇又起了一瓶啤酒。他想,過一會兒他可以拎著啤酒,在鶴崗的街上走走。偶爾他會想起家鄉都勻,那裡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每年他回去一次,他的父母在那兒生活。他喜歡小孩,願意花時間長久地陪伴,但是懼怕婚姻,他想自己還是個小孩。

五顏六色的街燈點亮了,樹枝孤零零地伸在空中。夜晚,空氣像雪一樣,既清新又刺骨。人們縮著身子走,誰也認不出誰。但是坐在沙發裡和人聊天的空檔,他把酒喝光了。

在鶴崗,經常有人前來要求和章宇合影。章宇就客氣地答應下來,只要求一件事,別開美顏。

章宇努力把曝光度控制在某個小範圍內,在他的家人、朋友和合作夥伴之間。他沒有籤經紀公司,經紀人是他的朋友,替他分擔社交事務。他拒絕上任何電視節目,《演員的誕生》邀請了他四次後,無功而返。有時他會發微博,寫點段子,發點“小歪詩”。比如這一首,他朗誦了起來,“你很溫柔/你對所有事物溫柔/你的溫柔讓我特別地硬”。

對章宇來說,如果一個演員到處露面,他演的角色會變得不可信。這是一名演員的自我修養。他樂於談論表演,尤其在喝酒的時候,他說:“表演是真正的當代藝術,它呈現人,呈現人的情感,人的狀態,表演可以給出最抽象的東西,比裝置、行為、繪畫、雕塑甚至音樂都要抽象。所以我覺得表演他媽的挺好的,我選擇了一門非常偉大的藝術。”

去年夏天,章宇在上海電影節看了《迦百農》。那是最近一部讓他印象深刻的電影。《迦百農》的主人公是一個男孩,章宇完全被男孩的表演說服了,當男孩說“這個世界真的太他媽髒了,比我腳上的鞋還髒”的時候,他崩潰了。

看電影的那個晚上,章宇發著燒,但他強撐著參加了《迦百農》的飯局。聽說那個男孩也在,他想見見他。男孩14歲,長得特別瘦弱,看上去很小,趁大人們吃飯的時候,他鑽到桌子底下,解開了所有人的鞋帶。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8年,秋天,章宇家中。攝影:劉陸


章宇的黃桃罐頭

2017年,冬,家中,自測試雙重曝光


章宇的黃桃罐頭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 完 ——


題圖:2018年6月,北京,小厲住所

除註明外,全部圖片攝影:厲檳源。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