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對花千骨好的人不少,誰是最想成全她和師父的人呢?'

花千骨 白子畫 小說 不完美媽媽 桐花竹實 2019-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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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儀式的偷窺者和見證者

  “幽若,真是你!”長久失明忘卻的輕盈和門外世界一起進入,重新看到幽若是多麼好!

  日光下萬事皆美!那片她栽下的桃林在記憶裡重合,枝葉歷歷,終於描清這片她久違的晴空!鞦韆從晴光搖盪到樹影,她扎的鞦韆,在最晴朗最幽僻之處。桃花開滿落滿,記憶層層疊疊,迷途醉不問歸,是重逢之故人。

  “師父……”是自己的喊聲?從桃林和時間深處。卻分明是在喚她,她幾時也做了人的師父?

  桃花塗染的衣裙迴應著春風,出落得清婉有致。眼中靈犀流轉,隨意挽起的鬢髮垂下柔條,依稀青澀枝頭尨茸,搖曳春光,灑落一身一地桃影斑駁。你是否是桃花精幻化,為了將我帶回師父身邊,才修成今日?

  從不曾細看過幽若!這個一直陪伴她、不能陪伴時又一心挽回她的孩子,幾時也出落成少女娉娉嫋嫋,只有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在顧盼間竟也自成一趣,天性天成,還是幽若。

  記憶覆蓋在桃林花海細浪,向晚催人入眠。可投入她懷中的人沒有這般溫柔。人雖輕巧,卻是整個地撲到她懷中。又一次甜美地驚醒,頃刻迎來笑意漲潮:她常常往師父懷中去,是否也是這般?

  此時卻是看著自己的徒兒:歡天喜地充滿,狡黠卻依舊輕鬆駐守防線。定是幽若長年累月偷窺,她一眼捕捉到這縈繞不散的精靈古怪,直覺得親切迷人。

  春陽和花香薰暖笑聲,一樹樹的桃花精,在這片曾經只有他居住的孤島,永遠不會長大。白子畫莞爾間,嘴角順著桃花綻開,輕動是碧空遊絲自在,晴暖清淡裡萬物消融。多少日未見這樣的青天麗日!找回小骨好些年頭了,這一笑,心頭風乾的褶皺終於在回暖中安心又小心地撫平。

  “尊上你笑了!師父,你看得見我了!太好了,太好了!”在花千骨的懷抱也安不住,要在歡呼和揮舞中頃盡狂喜。狂喜難罄,牽起兩人的袖子,晃動中笑聲如鈴。笑中還詞句清脆流暢。

  “別以為尊上你設了結界,我就看不到了……”手中勾玉一揚,翠碧粉白,人和玉相映,靈動相通,玉石几時有了幽若的機靈。

  為了偷窺你可謂是方法用盡!你想看到什麼?照顧小骨這些年,我自然不會和她有什麼,你倒是長年累月,樂此不疲地偷窺。這許多年過去,難道急在這一刻,我們會如凡間夫妻那般,人生苦短、春宵情長?

  只是白子畫也想不到,二十餘年未能看見,一旦看見,不是相擁長泣,不是蜜意無間,卻是儀式莊嚴。她離開絕情殿去盜神器,處刑,放逐,囚禁,反目,尋找……歡樂是滄海稊米,何其可憐!百年為她癲狂,百年守在她身旁,只在今日,桃花春風,一笑釋然。天日永新,人世遁形。只有孤島一方,積塵的角落日日灑掃,沁出每一絲氣息,是拂曉天海清朗,是桃林深處夢香,是絕情殿最初的時光。最初。原來你我生命中,彌足珍貴,是最初的七年,百年苦難可笑談;原來往後驚濤駭浪,只是為了去領會最初的誓言,初心不變。誓言。再不須多言。

  猶記拜師大典上,她長睫上晶瑩的露水和淚水,天地和她初心一般清瀅。源頭定是遙遠而恆駐的星辰,光芒在不見始終的路途裡,由始至終堅定。

  見小骨臉上漫過一陣紅暈,紅暈未褪,就撲向幽若,幾乎是和幽若一樣的姿態,靈巧卻毫無章法。繼續孩童次次相同又永不重複的遊戲。

  “你又偷窺!你又……”誓言聽到也無妨。誓言前,誓言前她幾乎記不得了,天地靜穆,祭壇莊嚴。是的。不是,誓言前她還和師父嘻鬧過,打賭……要是被這丫頭聽到就真羞了!

  如何會……她如何能和師父那般說笑?再給她一輩子也不敢……彷彿看到自己的臉紅起來,灼燒得喘不過氣來。不敢看幽若,更不敢看師父。可是跟在師父身邊,似乎是開天闢地之前了,多少冒犯都能在一剎肅穆中消身。師父太完美,她總覺得她做錯什麼;卻不害怕,錯誤會損害師父,只因師父太完美。可是幽若……不能讓幽若聽到啊!

  只好向師父求救:“師父幫我收的好徒兒!”

  白子畫感到面容舒展開來,原來春天都要枝舒葉展,原來風動輕颺,日照柔暖,竟是這般,陌生又無限怡然。點頭間觸到空氣也格外柔軟:“和你一樣。”孩子氣!

  “但我不偷窺!”我……我可是很老實,可這幽若呢!幽若,你看到什麼不好……

  “你不敢。”師父說著,是一種她熟悉的師父的氣勢,又有一種她不熟悉的……師父這是志得意滿麼?師父不是,以天下相寄亦無所動容?

  突然有些弄不懂師父。一直弄不懂的。但是今天,好像是另一種不懂。

  “我……我……”摸著腦袋像纏一個線團。我是不敢啊……但是我……不說。

  白子畫用靜納萬川的平靜看著她,那嬉鬧中散不去的敬畏,將他的心恭奉在最初純明的清水,水源涓流,有聲有色。你回來就好,還是以前的小骨。不過……你不妨和幽若一樣,膽子大一些?

  膽子大一些?小骨一向很大膽,拼死要拜入自己門下,拼死要救師父性命,拼死要維護師父的天下、讓師父記住她……但她幾時,大膽說出過心中的想法?在雲宮,小骨以為自己膽大包天了,也就是個犯錯絕望下和師父賭氣的孩子。傻孩子,你只會為師父捨棄,卻不會要求……讓他心痛,讓他心動。

  多年照顧五識殘缺的小骨。小骨看不到,每走一步都要牽著他的袖子。牽得他心魂一驚一顫。這是要他保護的孩子,卻不是要他教導的徒兒。如同一夢,是你生了一場大病,我守著病中的你。雖然你不會和我說什麼,我也不用和你說什麼。就這樣守著。修行,過犯,都不要擾你靜養。

  修行?過犯?如何會想到這兩個詞?小骨睜開眼睛,夢就醒來了?夢醒之後呢?還和往日在絕情殿一般?也和千年清修一般,只是習慣了隨時觀微她,夙興夜寐,撫劍展卷,她的時間成了他的牽念;興起滿殿跑遍,興盡眠入花間,她層出不窮的機巧天然,更換著每個日子,日頭常新鮮豔;幾時習慣了夕食同處,她用炊煙等候,他用沉默陪伴;幾時……無時不在,是她宮鈴傳語,器寫人聲,剔透無心,瑩彩天成,孩童從不知疲倦,也不曾聞人籟。

  那是百年來他最大的美夢。千年裡惟一一個夢。或者千年如一夢,只有她是真的。他不曾渴望過什麼……

  小骨的歡笑,在目光的清澈中搖盪,人間天上,再無此等風景!為此你受了多少苦楚……修行?過犯?不是的。或者是,是有這些。最初有,一直有。但從今往後,師父一定會愛護好你,守住你歡笑常在。

  還有幽若的聲音。是了,幾乎忘了你。

  小骨和幽若的玩鬧,是永不會膩煩和結束的遊戲。病榻前的日子,他和小骨間是否也有了些變化?雖然,小骨還是敬他是師父;雖然,他還是愛護小骨如孩子。但長日相對,不免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稀釋了時光漫長。小骨你看不到,師父可是看得清楚,聽話的孩子,也會這樣拉住師父衣袖不放,軟語相求;即刻他應了,她卻別過頭去,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你眼睛也看不到,可你眼中定是我不熟悉也不懂得的神情,師父也想看到這另一個你……今日便是了麼?不還是那個孩子麼?會撒嬌,其實聽話;會調皮,一向勤奮……又何必去分清?他今日的笑容,比千年還多!淺淡桃花的清甜,輕輕在心田暈開。歡樂竟是如此寧和!

  師父真的會笑?花千骨未細看,已先痴。是桃花染紅的日光,抑或暖陽融化了她的歡喜?

“師父,你若偷窺尊上,就叫上我吧!”

  誰在說話?幽若?什麼叫上她?偷窺?小丫頭大概高興過頭了罷,偷窺倒罷,還要公然商討偷窺大計啊!

  白子畫、花千骨兩人一齊望向了幽若,聽不到笑聲。

  幽若連連擺手,衣袖慌亂。花千骨見她顯然不是被自己鎮住了。師父凝視了她半會兒,方才的笑意不見,空出片刻漫長。應當沒有生氣,師父似乎也不會生氣。但還是看得幽若發慌。

  花千骨卻忍不住要笑,只是師父不笑,她也不好前仰後合,卻終究是扶著門才能站穩。看來師父冠絕六界,道行殊人,不必顯山露水,氣勢在此,不怒自威。自豪之濃,給她的歡喜又添上亮色:“哼,你師父好惹,你師祖可不好惹!別以為你現在是掌門啊……”

  花千骨想做出嚴肅的表情,可是師父前,似乎更做不出。

  聽到清脆的一聲,是幽若在拍手,綢衫和玉簪也柔軟和輕潤地和音。眼裡異彩收不住,大手大腳地整了整衣襬。花千骨不禁去想她做掌門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

  這學童掌門開始唸書,一字一句,記誦著句讀抑揚:“淨水三生,真道……”幽若弱下聲去,忘了功課,左顧右盼,冥思苦想。終於把頭一揚,雙目更漲滿神機偶得的適意:“真道長情!”

  淨水三生,真道忘塵。

  這是弟子入門時的慣例,洗去塵俗,從此一心向道。八字箴言有時也由掌門宣讀,白子畫多令禮樂閣弟子代為執行。從來認為,儀式並非不重要,終歸在於長日修心;如今才知,儀式誠然重要,若非修心,卻不能參透。只是如何參透,如何忘塵?幽若自作聰明地改了最後兩字。許是真聰明。造化尚有情,人卻狂妄得要忘卻一切,嗤之為塵俗。

  海大而無當。眾仙守護蒼生和切切自保的劍光大義又怯懦,狂暴而冷漠。大雨穿透了天空,她一人沒有哭聲的死亡重過海水。一直是無情地犧牲她,直到她最終用死亡成全這犧牲。成全了麼?她的死去,帶走了那個捍衛天下的自己,癲狂和顛沛中,他看不到眾生,只想著她,——這亦是真情。道心修真,難道要自欺欺人?

  一種要抽乾海水的疼痛從左臂湧起。就是這樣的疼痛,將心扯碎,撒遍汪洋成血。那是她的血,他的心。還是他癲狂之際,生靈殞命!不是,不是,修仙衛道,並非他想的那般。曾以為分得清大愛和私情,卻是殺了小骨,也傷了天下人!

  一把抱住小骨。苦楚不堪忍受,世界不堪虛空。只有懷中人輕小如羽,讓他在這浩大世界不再飄零。

  小骨顫抖不止。三生水幾個字,就足夠喚醒所有的慘烈。絕情池水潑在她臉上,他沒有看見,如同親見;及至看見,終究不願相信。是他二人錯了,遭此懲罰,還是這考驗不真?都不是,不是這樣簡單……

  花千骨渾身瑟縮。只聽見心中“師父”兩個字,勝過所有苦痛。那日天牢暗黑裡只有血紅,鑿心蝕骨下喊出的,一定也是這兩個字。

  早已在師父懷中,師父早就抱住她,抱得那樣緊,她沒有顫抖的餘地。

  可師父的左臂隱隱在顫動。那是絕情池水的傷疤。她如何會不明白?曾經在她臉上的煎熬,不是萬念俱灰,卻是萬念俱燃。即便燃盡,灰燼也會填滿虛空。但是燃不盡,苦楚也就無盡。如何忍心……受苦的是師父!

  抬頭每一毫釐,火勢更猛烈,灰燼是扎滿身上心上的芒刺。抬頭,望向師父。

  師父臉上的苦色,卻是劫後逢生的回憶,河流裡沉下的是感激,細水長流的是憐惜。還有,是一貫的莊重,是那個她致生至死追隨的師父,死可以生,只為重新追隨他;為守護她不顧墜落九天,失了六界尊崇的一切,惟獨不放棄她,苦心教誨和挽回,才有今日。師父,師父,現在受苦的卻是你!淚水一點一點穿心,這樣就能為師父承受半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臉上的傷疤不在了,卻讓你手上留下了傷疤。這天長日久,如何是好……

  幽若早就噤了聲。當是立刻明白了那不恰當的玩笑。幽若,你如何能這樣說話?你是不知……

  白子畫不去理會幽若,看著花千骨搖搖頭,滿眼溫柔無邊,是堅定無限,要將她環繞。他讓她受那麼多傷,她不須有那麼多愧疚。

  “你還在這裡!”花千骨對著幽若喊起來,真有幾分生氣了。你知道師父現在有多痛!

  你……並不能再多責怪幽若一句。幽若一點惡意都沒有,全天下都反對她的時候,這孩子卻是想成全他們的。小聲說了句,卻是生了真的敬意:“你膽子真的比我大……”

  幽若竟是全不以為意的樣子。只要是師祖和師父在一起,你就看得眼睛不會轉了?這一刻你期待已久了,“玩賞”得臻於忘我?卻不看這其中多少苦痛?

  不過看到你,苦痛也不覺了。那時在長留山看到你,我和師父不堪其憂了,你卻不改其樂。當然不是麻木無情,你是一心一意要救回我,並且一心一意相信,我會回到師父身邊。你不會憂愁,歡樂永隨你。而你總在我們身邊,就是要化解憂愁!

  待我好的人太多,可全天下最希望你師父和師祖在一起的人,就是你了吧?你卻是最知道我的人……

  可我和師父的事,你真的全懂嗎?如果,你沒有這樣去愛過,沒有受過絕情池水之痛……甚至你的歡樂,一旦為情所困……

  你錯口說出三生池水,不是你的錯。你如何能知道,還有這樣的受苦?那是一種極致的受苦,和尋常生活,沒有任何牽連……

  絕情池水……不可沉迷!

  “你快去叫糖寶、火夕他們啊,還有朔風和東方他們也在!”催著幽若離開,手上動作很大,藉此平復一下心潮。

  幽若卻不肯快快離開。走幾步,又要望一眼。望到她哭,望到她笑,望到她哭笑不得。

  “師父,還疼嗎?”擔心是千頭萬緒裡最濃重的一道。師父安好,比一切都重要。為何要這樣…… 她可以消去這個傷疤的,如果重來一次!如果救不回她,這個傷疤的痛楚,豈不是無人告慰!不,不,師父你忘了我也好,不要為我受苦痛!

  花千骨,你太自私!

  “情若可得,些許痛楚,甚過無慾無求。”

  珠玉相擊,桃花化雨。重逢笑合淚,恍然已是幾世相守。仙山縹緲雲嵐,孤島永安一方。

  “骨頭”,“千骨”……遠遠是許多個聲音,一樣的歡喜。

附註:

  劉勰《文心雕龍·聲律》: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

  湯顯祖《牡丹亭·題詞》: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論語·雍也》:6.11: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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