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續花千骨:修復斷念,是你用執念護我;若無執迷,亦不必悟'

花千骨 白子畫 小說 武器 發現佩奇 桐花竹實 2019-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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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斷念?執念?

  雲霞綺彩,散碎天空,絢爛相連。遠方海浪,在天邊嬉戲,入暮晚響,愈細密輕柔。桃花精呼朋引伴,輕歌曼舞盈盈款款,換上霓裳更輕婉。

  潔白的身影又出現在絕情殿,萬年不易,皚如山雪的衣襟上,如何跳動著夕陽歸去時的笑語?

  白子畫啞然失笑。心中暖意是海浪嬉逐,月光輕撫。無心賞景的小骨,此刻成了他眼前最大的風景:

  小骨正百折不撓地對著一柄劍念念有辭。劍倒是騰了起來,卻是忽高忽低,時左時右,似在有意和她作對。幽若在一旁揮動著雙手,也和那劍一般離了使喚。聲嘶力竭的語聲,在風中散亂。

  白子畫靜靜看著,怕攪動了回憶。回憶裡每一漪細浪都讓他沉醉。

  花千骨早不顧澆滿汗水的急切,淋漓得焦頭爛額。師父離去一整日了,她卻不能奈何一把劍,如此沒出息!師父教過的啊,教得那樣輕鬆……死命回想那些口訣要領,行止不定的劍只是愈發洩漏她心中的慌亂。

  每一次提氣都要拼盡全力,直到無力再尋思其中要領。每一次劍起,都熱切盼望著劍能平穩停駐,雖然一次次的失挫讓她不敢去相信。

  我真做不到?那也要一直嘗試,等師父回來。

  “師父,你歇息一下!”幽若的聲音時時傳來,她早就聽而不聞。

  不可以憊懶!

  如果有斷念就好了!輕盈凌空,全不似那些笨拙的木劍鐵劍。那是她第一次御劍上天……可是,在她的犯錯和流血下,斷念再不能載動她沉鬱的情懷,她再沒有第二柄劍……何苦執著?師父不是教導過,重在人的能力和選擇,而不是手中的兵器。不可對心愛之物有了執念……可她根本是有!

  不想自己天資如何差,一心要拜入師父門下。師父中毒後她寧願師父不原諒,也要救回師父。這不都是執念?可是……受師父斷念之刑,是多麼不甘,現在還不甘!我是放不下,我什麼都可以承受,可為何是師父親手?為何還命我斷念?

  百年後想起,如臨其境。劍身跌落在地,金石聲裡閃過師父衣袍的瑩白。瞬息回到今日,師父就在她身邊,師父分明也用他的執念保護著她。

  還未和師父的目光相遇,師父白袍上瞥見的一束清光早就濾淨一切,她只剩下一個念頭:全力御劍。

  從丹田凝起一道力。終於有這樣的力道!再灌注到劍上,劍緩緩升起了。此刻正好,躍上劍身!氣息的極限,發力處斷絃,劍向一旁飛去。化不盡的那道力,趁氣息之弱四處遊走。地不再是可以站立之處,她恍惚感到整個身子向前。

  今天摔了很多次了。可現在是讓師父看著。她終究沒能自行克服困難。罷了,向師父求教。徒兒實在不濟……好在我已經是你徒兒,不用擔心師父不收我!

  抬頭間消失在一片純白,汗水沾溼的塵土在眼簾散開。今天摔了多少次,這一次卻一點也不痛。

  師父向她伸出一隻手,玉石儀仗的伸舉之間,她一切擔憂悵惘疲乏焦灼,消弭殆盡。

  “你還不會御劍?我教你。”泠泠清弦,冷月碎玉。洗入心田,輕漾她笑容淺淡。百年磨難,不能刻寫更深。最淺最淡,惟他用心至深至純方可解。當年師父月下教她御劍,不也是這樣說的麼?師父全記得!和她一樣。

  低頭按捺笑意,似要回避月光的羞澀。如何卻似,她的小心思全被師父看到了。

  笑容還是從垂下的臉龐搖盪開來,觸到一片溫光。有些破碎,不然當是凜冽。遊絲柔韌,絲絲耳鬢廝磨,晨課宵眠寸步不離,有師父的氣息,有她的回憶。是師父腳下之劍,薄削一葉,冰花千層。佈滿的裂紋滲入人間溫情,芸芸死生,營營痴念。劍身又復完整,她的五彩更化入師父的純白底色。

  斷念……斷念!我還能見到你!

  師父……師父!師父,你不僅帶我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切。你修復了宮鈴,還修復了斷念。你給了我絕情殿這個家,我背棄了你的道,你卻還要帶我回家,還要讓一切重回!

  山水萬重,驚喜如最初。那時她來到絕情殿,最大的驚喜,卻是心魂深處,似曾相識。

  笑之浪花在淚之河川裡翻騰,迷濛了師父的面容。端肅的師父也動容。

  是否最幸福時,人會動情至於傷懷?

  師父玉容落上一滴露水,是她的淚水?不,任何過激的情感都可能觸發師父絕情池水的傷痛,何況斷念刺破的,誅仙柱下血海……

  也刺破她隱藏最深、最無力隱藏的情懷。只想撲入師父懷中大哭。師父眼中的溫情無一處不莊嚴,師父一向如此,不苛求,不縱容。滿月的潮水在常年恭謹修持的堤壩裡自如。

  她蹲下身撫摸了重逢的故友,又輕觸師父的袍袖,小聲道了“謝謝”。心中感激,重過“謝”字太多,她承受不起,在師父腳下俯身一拜。不待師父扶她起來,就將手放入師父伸向她的手中,上了劍身。

  倒是斷念不似他二人不善言談,見到兩位舊主,發出嗡嗡之聲,破空清響。天際岑靜,只在兩心間震顫。

  兩人飛入空中,一旁看著陶醉的幽若,融入月下桃花天海不見。

  又是月明。

  看不到站在身後的師父,卻知道月光澄澈千里,也只能作師父的背景。

  “師父那夜教我御劍,就想過要收我為徒嗎?”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白子畫,仍如當年那般,感到沒了呼吸,整個人浸沒在他清如水、淡如月卻滌盡天地的光芒中。

  “我不是在瑤池就說要考慮麼?清虛道長臨終託付,你也足夠努力,我不應不收。”平靜如腳下之劍。

  “師父做任何事,都是因為應當嗎?”花千骨幾許悵然,師父說得太一本正經。你為我做這麼多,難道就回答我“應當”二字麼?師父就不會……和我一樣,很想而非只是應當?

  小骨站在他身前,氣息急促間,近幾於無的距離更浮動不見了。

  “真正的應當,最是純粹出於本心。”難道不是麼?於情於理,都是一般,無疑無悔。

  師父乾乾淨淨幾個字,月華無塵,流入心間,雨水清甜,花開無聲。多一字則贅餘,熱切一分則失度。她期待過師父只說“想”,可師父豈會同凡人一般,焦灼於願望,受累於承擔?修心愛世,不是努力克服心中的欲與惡,只是從心本然。守護身旁的人,不是同出一理?天下和珍愛之人曾是兩難,但不是初衷,也不是歸處。

  “師父,你說清虛道長為何偏要將我託付與你呢?他知道那樣多,早看出我的命數了罷?”花千骨心中許多疑團,這位老者在她人生風浪的開端就逝去了,卻對她的一生和天下命運做出預示甚至安排。他站在何等的高處瞻望,她只可仰望;卻是溫慈可親,將她託付給師父……

  “應該,也知道我是師父的劫難……”花千骨的聲音小下來。越想越不可置信,清虛道長也知悉師父和她要走過的艱難。是怎樣的人,能看穿至死的艱難,堅信死地後生的圓滿?這也是……執念?卻幾乎是一種修行的大智慧、大自在?

  “命數不須修改,只當引入正途。你受如此苦難,因你能力如此。放出妖神的是你,比是任何其他人要好上千萬倍。至於劫難,不經劫難,何來正果?”在一切的開端,清虛道長以臨死前消弭天人之界的徹悟,做出了安排。

  白子畫的語氣,不似花千骨忽高忽低,一貫的平靜深沉,蘊藉多少情愫,他自己也不全知道。花千骨難得在師父的言語裡聽到如此敬意和感激,也從未聽他評論過妖神出世之事。萬萬想不到,師父竟認為,他們實是做了該做的事!

  “小骨,”師父將她的名字長長地念出來,似要從這個在他心中最親切、最珍貴、至於惟一的名字,開始一段長及一生的教導,“你知最後那一戰,傷亡慘重。可多少生靈,卻最終死於師父那頃刻的癲狂?你想救人,卻害了更多人;我想守護,卻偏偏是我造成最大傷亡。老天給我們這個教訓還不夠深刻麼?執著於情,執著於道,極度的偏執常會引向願望的反面。歸根結底,我們修為不夠,不能參透。救人是善,可人事繁難,誰又不是要救之人?衛道是善,可究竟何謂道,我們領悟有限。不顧你一人怨憤通天,由神及魔,可見這一人之痛苦,又豈比天下輕?皆是生靈,每個生靈都是修行之人最當珍視和守護。小骨,師父雖不知這《六界續書》所寫為何,但已然看到你我的責任。曾經因你我的偏執讓生靈受苦,如今要去直視心結,愛眾生,就要進入生靈各自的苦樂。人同此心,又如何能無視你的苦樂?宿命讓你放出妖神,錯的不是宿命,也不是你救人的選擇,而是你選擇背後的偏執;眾生亦偏執,顧一己生存,必要你犧牲,師父也只顧了眾生的私心,而非你的受苦。直至我逼你成魔,最終我亦入魔。我傷的人,比你更多;你傷的人,亦因為我。該謝罪天下的,難道不是我麼?”

  “不是!”花千骨聽著師父這樣長的話,諄諄切切中的認定,愈發見出當年癲狂時的深情。但卻不是,師父如此冷靜至於深沉,沉於最深處的,是為她承擔所有罪責、更引她淨化救贖的堅定。

  “小骨……”辜負師父了,輕輕念道,卻是,“不能辜負師父了。”

  “小骨,”師父的教誨還沒有結束,沒有答她的話,只是聽到了她所說,繼續道,“死在誅仙柱上輕省,從此進入人間苦楚而非以高出塵世的姿態去守護,才是真正的苦行和贖罪。修行首在修心,是你我執迷不悟,才釀下禍端。修行之道,首要面對心魔,修行之人,恰恰與心魔更近,而非更遠。心有所念,命中當有,不去直面,才是偏差。”

  師父一句“謝罪”讓她驚痛,此刻才琢磨起師父說的這席話,依稀是說,她救人沒有顧念眾人,師父為眾人沒有顧念她,都是偏執。是偏執,但她如何能不顧師父?師父又如何能不顧天下呢?但師父又說,心念也不當迴避,就和命運一樣?她看不到命運,卻知道自己的心……

  “師父,你將我帶回長留山,約定一年之期,小骨從不曾想過,不能拜你為師又如何……”今天練劍那般拼命,和最初為入門、之後為救人,一樣的執著,一貫的執著,匯成洪流,不留意輕聲說了出來。

  “你便是這樣,盜竊神器時也不思量,師父……殺你時也不曾思量。斷念不得執念更甚……師父尚不知何解,既有重生,必有再參悟之機,且修行。”

  師父在風中的千頭萬緒,漸漸凝聚了,愈發清澈。狂風不羈,山木有根。

  斷念似乎很滿意兩位主人的對話,清越鳴嘯,全然不響亮,卻是撥弄在心絃。

  “還叫斷念呢,清虛道長未斷的念,又被師父承續……”失了桎梏的心絃悠悠彈響。

  弦輕只對深心,只有共渡大患難的人領會。

  白子畫眼中一縷異色。心中感到和所有時候都不一樣,不是隻有大愛沒有私情的長留上仙,不是小骨的師父,是……戀人?他並不知戀人如何,心中確切一念,卻是同路人?世間,還有這個詞?他孤身千年,幾時有了小骨的陪伴,再不能離。小骨在身旁不到百年,抵得過清修千年,鴻蒙初開自此始。既然不能斷念,那便是他們共同的修行;他們共同的修行,從這執念始。

  “師父……”聽到小骨在輕輕喚她。和往常一樣,不管他高在重霄,遠在人海,這個聲音都清晰在耳畔。他須臾即返,只因從不曾離開。

  “師父,執念……還在,劫難也……對蒼生……還要贖補……”是風聲亂,還是小骨的言語亂,還是他的心亂。

  小骨自睜開眼睛來,看到欣喜的同時就看到了憂患。他看在眼裡,心中滋味難言。劫難跟隨他們,沒有斷絕,幾乎也是一種執念:天地專注,專注於對他二人的考驗。未來心,不可得,卻不可不憂慮她的未來。要重拾與天做賭、知其不可而為的勇氣,堅定一念,必成正果。何況,此番劫難總不如前次艱險,他和小骨,必要同心,——這才是日後的功課。

  “小骨,我們已過了一個大劫。日後一切,為師與你共同應對。為師說了,守護你,引導你,其中自有對蒼生的責任。”白子畫沉吟片刻後答道,惟平和,去梳理心中的不釋然。當年清虛道長把小骨託付給他,已言及他們要應對的劫難,到今日,果然是未結束……將斷念贈與小骨,即是永遠不斷的念罷!

  想不多過問天下是非,可他們的命途卻總和六界息息相關。既然是躲不了,又何必躲?何況,上一世的天下大難雖是註定,他們的罪責卻不能脫,劫後重生,豈能不多一份擔待?

  “小骨,悟非執迷,執迷不可悟。若無執迷,亦不必悟。師父曾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你我知其二未知其三。且待修行。”又說了一遍“不知”,又說了一遍“修行”,除了走下去看下去,還能給小骨哪樣的回答?還能給自己哪樣的回答?是同路人,不僅是師徒。因之後的路,他也沒有走過,不能向小骨指明一切。

  只是這次,萬不能再讓小骨受苦了。這就是他最深的執念。是,便是。

  不覺間,將小骨的手握得更緊。握緊的劍隨他多年,尚與他合一,更何況人?

  花千骨聽著師父說共對,迴應著師父手上的力度,重重點頭。多少年各自奮力著,互相卻常是不解和傷害。能共同應對,沒有比這更大的幸福了!

  “小骨,你自行控制斷念。”

  急遽下墜,眼看就要墜落到絕情島下的池水中。險難也驅散不了這一刻飄渺的真實。

  月下仙境,雲生海樓,這樣的美景不復有二,又豈有比絕情池水更痛的……執念。她和師父,是在一條怎樣的路上?這片天海,是他們的家園,有他們的苦難。多苦多難,都不會放棄,執念也罷,信念也罷,這是他們共同的家園。這是他們共同的道路。路在天海,無始無終,師父就站在她身旁,和那日月下,傳授她術法一般。

  “定神。”白子畫的急切都在厲聲中盡現。斷念和御劍術都傳與你了,不要等師父助你。

  花千骨被師父一句話叫醒了,雜念罄盡,斷念緩緩上升。

  升得足夠高了,絕情殿平齊可見。還有,是什麼?暗黃的微光,如初生的星辰,自顧自地表達著它的存在。

附註:

  “斷念”“執念”見於花落塵封君未聞《五夫臨門》。

  《回憶,夢,思考——榮格自傳》:心靈的擺錘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間搖擺,而不是在正確與錯誤之間擺動。神祕之物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把人引向極端,因而一種適度的真理便被看作就是真理,而一個次要的錯誤便等同於致命的大錯。

  《金剛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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