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家”、“巨擘”者,不必舉浩繁以立世,有時只需一首抑或一部經典便足以流芳千古:
譬如《春江花月夜》之於張若虛;
《源氏物語》之於紫式部;
《紅樓夢》之於曹雪芹......
推之樂壇,一首金曲便能唱到街聞巷知。但往往璨若煙花,迅如流星,而被譽為“香港詞壇教父”的黃霑,卻創造了太多傳唱不衰的經典。
1
人們都叫他“鬼才”。
何為鬼才?蓋天馬行空,氣象萬千,無出其右。
人們又稱他“通才”。
何為通才?
蓋諸藝皆擅,“長袖善舞”,縱橫捭闔。
大學畢業後,黃霑僅做教職兩年,便發覺自己不是那塊料,於是投身廣告。
創意非凡的他,曾在業界留下很多令人驚豔的文案。是首位獲美國廣告界最高榮譽“基奧獎”的香港人。那句“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的廣告詞就出自他的手筆。
由於年少時即博覽群書,底蘊深厚,大學時又深造中文,語言造詣極高的他又嘗試寫詞。為《青春玫瑰》作三首詞曲,牛刀小試,便一鳴驚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
從《上海灘》“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汪洋恣肆,到《倩女幽魂》“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里風霜,風霜撲面幹”的悠遠飄逸;
從《當年情》“心裡邊從前夢一點未改變;今日我與你又試肩並肩”的與子同袍,到《男兒當自強》“傲氣傲笑萬重浪,熱血熱勝紅日光”的鐵骨錚錚。
當年,北宋的柳永以雋永之詞風行於世,人稱“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黃霑一生寫歌2000多首,詞曲俱佳,經典無數,拿遍各類大獎,故,以“凡有華人處,即能歌霑詞”亦不為過。後人這樣評價他“嬉笑怒罵隨煙去,詩賦歌詞縱人間”。
風流蘊藉,境界開闊。既有浩然正氣的俠義精神,也不乏深刻頓悟的人生哲學。詞壇另一高手林夕對黃霑歎賞有加:“以文言筆法寫詞有如行鋼線,一不小心便會一面倒。只有學貫五經才能欣賞。”
奇才天縱,又活得意趣盎然,怎會受困“一城一池”?所以,寫詞作曲時黃霑又輾轉騰挪於各藝。
不是玉面小生,貌若潘安,但黃霑對電影的熱愛異常痴迷。
只要有戲請他出演,不管角色大小,路途遠近,黃霑有求必應,並且樂享其中。
演過無數閒角,黑白兩道、色狼、嫖客、瞎子、瘋子嚐遍,在眾生相里體會百味人生,為此,不惜自毀形象。且薪酬之低,怕是“負數之冠”。為過足戲癮,“甚至自掏腰包,大宴諸色人等。”
黃霑在《唐伯虎點秋香》中扮演華太師
1973年,黃霑與好友合作組成了“寶鼎電影公司”,該公司自編自導的《天堂》成功打入該年度十大賣座電影。
但他過於較真,看不慣後人對音樂,對電影的敷衍,乃至後來由於對劇本過分挑剔而導致電影公司破產。
對於一個思維敏捷,妙語連珠的人而言,不做主持是一大憾事。1969年,黃霑就已經在主持界闖出名堂,獲得了當年最佳電視節目男司儀獎,更被喻為“電視王子”。
1989年,曾與倪匡、蔡瀾一同主持《今夜不設防》,興之所至,插科打諢,禪機妙論。被稱為“香港三大名嘴”,自是實至名歸。
黃霑寫專欄也是落筆如刀,直擊要害。他的《不文集》,借寫兩性笑話,闡人生哲理。快人快語,葷素不忌,卻是通透至極!這部幽默短文集再版61次,這項紀錄至今無人打破。
2
才子,若只是才子,不免寡淡;江湖中人,若只是江湖中人,不免粗莽。而黃霑,是才子中的“老江湖”,是行走於“江湖”的才子。
他的“江湖氣”在諸多歌詞中歷歷可見:
誓要去,入刀山,
浩氣壯,過千關;
今朝去,幾時還,
奈何難盡歡。
——《誓要入刀山》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滄海一聲笑》
小時候,他和李小龍同為喇沙書院學生。那年,李小龍“欺負”黃霑的兄弟,他便強出頭要求決戰,雙方打鬥維持了不到十分鐘,便以黃霑鼻青臉腫而告終。
但黃霑就是不服軟,不低頭,一次打不過,那就接著打,兩人整整打了一個月。
不打不相識,兩人最後竟成莫逆之交。這也成為黃霑後來經常掛在嘴邊的引以為傲的一件事。
有人說,江湖在金庸書筆下,在徐克電影裡,在黃霑詞曲中。
依我看,“江湖”更在他的至情至性、大情大性裡。
你說他琴心劍膽,又乖張無常;你說他悲天憫人,又嫉惡如仇;你說他兒女情長,又放蕩不羈。
才氣、酒氣、義氣、俠氣、正氣、骨氣,最後成其江湖氣。
《滄海一聲笑》終稿時,他發給徐克的傳真上寫道:徐克,你要便要,不要另請高明!
徐克和黃霑
“神曲”橫空出世後,高邁逸群,唱盡天地豪情。
得意之餘,黃霑還拉來徐克和羅大佑,一起錄了一版《滄海一聲笑》。錄音之前,三人觥籌交錯,把酒言歡。
蘇子寫當年的周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而三人酒酣耳熱,逸興遄飛,一曲快意逍遙、放浪形骸的《滄海一聲笑》就此錄罷。
三人合唱的版本雖有瑕疵,但黃霑堅持:“不錄了,這版最好!”果然!“三俠”的版本遂成絕唱。
3
英格瑪·伯格曼的自傳《摩燈》中有一幕,導演在風燭殘年時說:當你活到八九十歲,擁有了名利、金錢等等這些東西,你會知道,這些並不是最珍貴的,最珍貴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而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莫過情義的鏈接。
在他的歌裡,有氣貫長虹的武俠情,有義薄雲天的兄弟情,有蕩氣迴腸的兒女情,有熱血燃燒的赤子情,更有屢僕屢戰,逆勢而起的強者精神。
黃霑在音樂方面的最佳搭檔是顧嘉輝。1980年,兩人為電視劇《上海灘》創作的同名曲是顧嘉輝的第一首中式小調流行曲,大獲成功。
此後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顧嘉輝的起承轉合,浩蕩深致的曲風,配合黃霑飽蘊傳統中文色彩的雋永歌詞,成就了“輝黃”組合的“雙劍合璧”。
“輝黃”二人剛柔相濟,黃霑豪邁不羈,縱歌嗜酒;顧嘉輝則個性內斂,深藏不露,但兩人皆才氣縱橫,彼此輝映,妙合無垠,創作出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佳作,撐起粵語歌壇的半壁江山。
《忘盡心中情》堪稱兩人合作的典範,有人說此歌“三分的瀟灑,五分的寂寞,七分的悲涼,烈酒為伴,長劍作友,江湖情懷,盡在其中。
這首歌的詞、曲都寫得精彩萬分,相互又契合無間,簡直可以用天人合一來形容,聽後那悠遠的旋律縈繞心間,徘佯耳際,久久不能遺忘……”
2004年黃霑去世,顧嘉輝也在2005年舉辦了告別演唱會。知己酬酢,兄弟一場。他駕鶴西去,他亦退隱江湖。
從此,雙星邈雲漢,“輝黃”不復還。
《當年情》是吳宇森執導的《英雄本色》主題曲,當時製作經費捉襟見肘,黃霑為力挺吳宇森,分文不取照樣寫歌。
1982年,日本文部省在審定中小學教科書時,公然篡改侵略中國的歷史,激起了黃霑的憤慨,於是他和王福玲共同創作了《我的中國心》。1984年春晚,由張明敏演唱,激起了無數華人的愛國之情,充滿了民族自豪感的《我的中國心》響徹華夏大地。
他的另一首廣為流傳的《獅子山下》,寫出了香港草根的奮鬥史,也傳達出了當年香港人的逆境掙扎,發奮圖強的精神。
這首歌被香港人作為“城歌”,就像獅子山一樣,成為香港人記憶中巋然而立的豐碑之作。
在《青蛇》裡,他借人鬼情,寫人間愛。一句“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道出以情渡紅塵,不負韶光不負卿的坦蕩衷腸。
黃霑寫過很多情歌,他最偏愛的是《世間始終你好》,這首歌是當年《射鵰英雄傳之華山論劍》的主題曲。
“年輕的時候,我們翻遍席慕蓉,三毛和聶魯達,只為尋找一句可以充分表達的情話。後來才發現什麼高深的情話都不如,世間始終你好”。
那個“你”是誰呢?兩次婚姻,三段感情,當年愛上紅粉知己,才貌雙全的女作家林燕妮,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妻子離婚,後與林燕妮也幾度分分合合。
但當他多次向林燕妮求婚不成後,便使出狠招:在報紙上登出兩人結婚的喜訊,而證婚人是德高望重的金庸。
隨後,林燕妮也憤而登出個人聲明,指責黃霑的瘋狂之舉只是其一廂情願。
兩人糾纏15年,最後還是山迢水遙,就此別過。
黃霑後來娶了小他17歲的平凡妻,老夫少妻,也能相濡以沫。
所以,驚心動魄過後,他歸於細水長流。
才子再豪情萬千,老了,病了時,也與常人的需求毫無二致。
從千夫所指的負心漢,到夢闌酒醒的倦歸人。愛過,恨過,荒唐過,狼狽過,但唯有他能說出:“無論我有百般對或者千般錯,全心去承受結果面對世界一切”。
4
黃霑灑脫奔放,性格直率,口無遮攔,曾受其批評的人不勝枚舉。
2000年,成龍在迴應令吳綺莉懷孕一事時,說他只是犯了許多男人都會犯下的錯誤。不少人也“寬大為懷”,認為這是一個成功者風流而非下流的尋常事。
黃霑卻大罵:留情不留種叫風流,留種不留情是下流,我說的!
劉德華寫的歌也曾被他罵“又臭又爛”,但劉天王知恥後勇,三年後寫詞水平精進,一首《冰雨》又讓黃霑轉而讚賞。
即便是面對有幾十年交情的金庸,黃霑也曾因政見不同而不惜與老友鬧翻。
他曾坦言:“我這個人不謙虛,不過我有一點比別人強,我是比較真的一個人,有時候會得罪人,有時候令人家很恨,但我還是保留這個。”
他不會巧言令色,不屑八面玲瓏。靠得一口真氣,拳頭上立人,胳膊上走馬。
雖說黃霑罵遍華語樂壇,卻獨寵張國榮,在他眼裡,張國榮就是“翩翩俗世佳公子”。在主持《今夜不設防》時,公開贊他“眉目如畫”,還說“靚仔到極,我是偏心靚人”。
張國榮面對黃霑的熱情,亦欣然納之。在他眼裡,黃霑豪爽義氣、愛恨分明,有時“不瘋魔不成活”,就像金庸筆下那個童心未泯、天性純良的“老頑童”。
1980年代開始,他便認為粵語歌的寫作水準江河日下,併為此憤憤不平:“我現在有得寫就寫下去,拼了命寫,寫到沒人聽,寫到沒人要,寫到死。”並讓人刻了一個印———“不信人間盡耳聾”。
寫《滄海一聲笑》時,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當年,黃霑為徐克的電影《笑傲江湖》譜曲,六易其稿,徐克都不滿意。一籌莫展時他翻閱古書《樂志》,看到一句話,“大樂必易”。於是茅塞頓開,將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反其道而用。鋼琴一試,聲音婉轉、又氣蓋雲天,境界全出。
他說自己是“老頭的腦袋,少年的心,更老的身體......別看我整天嘻嘻哈哈,心裡面還是很滄桑,很悲涼,很沉鬱”。
當年蘇軾被貶黃州,數遊赤壁,面對滾滾東去的長江水,曾金戈鐵馬的古戰場,回望自己一生沉浮,於是有“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之慨。
想人事變幻,蓋古今一同,半世輾轉,輝煌時萬眾擁戴,落魄時也曾想過跳樓了之,但誰讓他是黃霑呢?清風笑,惹寂寥,最後,莫過一壺濁酒慰平生。所以,嗟嘆過,大醉過,醒來後“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58歲時他又回到港大攻讀博士學位, 他把畢生對音樂的研究,寫成15萬字的論文,討論流行音樂和社會的關係。
論文一寫經年,一句一字,皆心血凝聚。結果論文交到香港大學之後,無人敢申,他是香港音樂的大師,論資歷和功力,哪個敢去評判!
一覽眾山小,站於峰巔者最是寂寞。
2001年黃霑患癌後,仍堅持完成博士課程。數度化療,頭髮掉光,然後邀請了麥嘉、羅家英做了一個新節目:三個光頭佬。
在黃霑去世的追悼會上,《楚留香》的主題曲作為背景音樂單曲循環:“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蹤……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不必相送,不必相送,自此後,千山我獨行;自此後,縹緲孤鴻影。
他去世後一年,TVB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的榮譽大獎授予已故的他。
他在《問我》中曾寫道:
願我一生去到終結
無論歷盡幾許風波
我仍然能夠講一聲 :我係我!
才子之名,君子之風,赤子之心,盡抒於他的錦繡詞曲裡,天地縱橫任我遊的壯懷激烈中,和揮毫落紙如雲煙的大寫意人生裡。
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一個業已消失的時代。
來源|世界華人週刊(wcweekly)
編輯|王學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