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書丨黃傑

黃傑 幻聽 睡眠 達利 我們知道 我們知道 2017-08-25

自白書

文丨黃傑

自白書丨黃傑

1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每個夜晚到來的時候,我的心裡都會覺得寒絲絲的。無論是再熱的天,穿再多的衣服,我都能感覺到從心底湧出的一陣涼意。我試圖把屋裡的溫度調到30度,我試圖給自己穿很多的衣服包裹的像個粽子,我試圖在夜晚來臨之前去外面跑十圈再回來,可是在天黑的時候,在我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在安靜的能聽見廚房排水管道里的水上升下降的聲音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有一股風在我身體裡四處亂竄,風帶來的聲音就象是個嬰兒在低聲哭泣,綿長而且令人覺得慼慼然。

“你說我是怎麼了?”我問建安。

建安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這不關你的事,是你自己想多了。”

我對著建安笑了笑,然後點頭。我想要把建安放在我頭上的手打掉,現在每次他對我做出親暱的動作都會令我想起不快的回憶,我時常在這樣的情況下和建安對話相處。也許華峰也曾這樣的在他溫柔的撫摸著享受溫存。一定是這樣的!那麼這所謂的唯一性便得以消除。儘管那樣這樣的關係讓我想要逃離,可是還是止不住的想要湊近他,他的關懷於我而言是勝於一切的,所以即使他和華峰兩人都離開了我之後,我也沒有在他們面前表現出任何的不滿,只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呆的時間越來越長,穿起來越來越多的衣服來抵禦自己內心的寒意罷了。

我時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剩下,那會是一個多麼淒涼的日子。即使我真的不需要朋友,可是說來一個連朋友都沒有的人想來也是極端令人厭惡的。人和人的相處總因為差異性而開始小心翼翼的維護著。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達到臆想中的那種程度,這就是巨大的差異和所延伸出來的情感,貧乏而貪心,複雜而沒勁兒。所以直到現在建安還是我的朋友,我也就象是活在一個曾經不存在華峰的日子中。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給自己和建安的關係下定論,或許他並沒有把我當朋友呢,可是在這之前,他告訴我,他再也找不到比我更投緣的朋友了。聽到這話我如獲甘露,為此開心了好幾天。在他生日的時候,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我去自學做蛋糕,我以為他會很喜歡的收下,事實上他真的很喜歡,而後騙我說他有事,和我一起出了公寓樓。在我折身返回拿我忘拿的東西時,我站在樓梯口聽見建安在和華峰打電話。他說:“一起來過生日吧華峰。”

一起來過生日吧,一起來過生日吧。聲音在一圈環著一圈的樓梯裡迴響,我突然覺得冷極了,立馬轉身離開。

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給自己和華鋒的關係下定論,曾經華鋒是我的情人,我們是在新世紀花園認識的,那裡面種著滿滿的一池紅蓮花。我想你一定很少見過紅蓮花,在新世紀花園裡也沒有了。早在幾年前,政府就把那些紅蓮花全部給拔除掉,說是有礙於整體的視覺,那可是整整的一大片的紅蓮花,說拔就拔了。

在後來我再去新世紀花園的時候,池子裡只剩下一池黑色的水,遠遠望去仿若一個巨大的窟窿洞。我想華鋒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定會跳起來破口大罵,他的嘴裡會時不時的吐出一些髒話。我和華鋒就是因為這些紅蓮花認識的,這是我記憶裡的一些底片,只要沖洗,依然會有無數光鮮亮麗的照片呈現在你的眼前。你知道的,人們選擇性的記憶,有一片影子就一定能夠給自己虛構出一幕感人的戲碼,這聽起來是多麼好玩的事,可是我經常讓他在我頭腦裡形成。形生萬物,皆靈遁滅。紅蓮花不在了,華鋒也不在了。我再看見紅蓮花的時候,身邊黑漆漆的,只有周圍掩映的數目被風颳過發出的沙沙作響的聲音,就象是有人輕聲走過。遠處的奶牛開始發出了低沉的吼聲,青草在它胃裡慢慢的被分解消化發出了低沉的聲響。

我繞著池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只剩下一池空空的水。我也不知道里面會不會有魚,我沒敢趴在池邊看,因為我怕我自己會聽到水滴掉在水面上發出的聲音,咚,咚,咚。

我一直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堅強獨立的人,我總想靠自己完成所有的事,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個偉大的人,並且總能被自己感動,可是總有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異常的噁心,那種感覺就象是看到廁所裡蠕動的蛆蟲,輕微的動作,拱起的肉身,彷彿從內到外都想把你吸到它的身邊去。我就這樣在珍惜自己和厭惡自己的邊緣徘徊不停。我以為我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正如之前建安告訴我的,只要找到那個平衡點,一切就正常了。可是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平衡點只是建安騙我的。我已經陷入了自己病態的世界難以自拔。

2

夏天快過去時,丹尼邀我去他那兒住。丹尼是我在後來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染著紅色的莫西幹頭,黑色水潤的眼睛,健壯的身軀,每次看著他躺在我的身邊我會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我第一眼看見丹尼的時候就被他臉上和耳部大大小小的裝飾給吸引住了。那個晚上我在丹尼家裡過夜。脫衣服的時候我看見丹尼的身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我手摸著那些凸起的疤痕問,你不會還喜歡SM吧。他笑出聲來,然後搖搖頭並不說話。他不說話我也沒有再問下去。我深知人要是不知好歹的話就象是被扔在馬廄裡一般,在後來的一段時間內,我猛然的發現,我已然扭曲了很多的意識。

在丹尼發出邀請的第二天我就去了他的家裡,我們倆同居作伴,只有在和青年人的身體一起廝纏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個年輕人。在我覺得身體裡有涼意之後,和丹尼做愛我從不敢主動的親吻他,因為我怕自己會弄髒了他的身體,他們的身體,他們的情感,無論是怎麼樣的人。即使丹尼有時也出去陪人上床,可是那也是靠著他的性趣來的,倒也顯得比我高貴多了,而我明明覺得噁心異常卻還使勁兒的湊過去,唯恐少了自己的份。很多次我都不知道什麼才是我喜歡的,什麼才是我厭惡的。

他還是個虔誠的基督教信仰者,每天晚上入睡前他都會對著十字架進行禱告。丹尼還有個棕色的滿是窟窿的包,裡面什麼也沒有裝,可是丹尼每次出去的時候都會揹著它。他家裡的窗戶都是彩色的,午後的陽光慵懶的踏進腳的時候,整個房間都開始顯得混沌,充滿了舊世紀的罪惡和救贖的氣息,猶大不斷的在內心裡懺悔,在夢境裡廝殺自己,只為了收取了那三百銀元出賣了耶穌。丹尼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後來的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丹尼全身僵硬的坐在桌子前,我輕聲的走到他的背後,這才看見他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在自己的胸口上劃了兩道傷口。血順著他的胸膛留下,他一臉陶醉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裡面有著痛感,血,鋒利的刀還有那個充滿野生氣息的刀柄,混沌的世界閃爍著幽靈的光。丹尼轉過頭看見我站在後面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你回來了?”他故作鎮定的問了句。

我點了點頭,“你在幹什麼?”我說。

丹尼的眼睛看著窗戶上的彩色玻璃,手指不停地在那個刀柄上來回摩擦著,頓了一會兒他說:“我在尋找自己存在的感覺。”之後他就去了廁所,我坐在床上,看著他拿著鹽往自己的胸口上按著,嘴裡不停的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額前的頭髮溼漉漉的搭著,他全身瘦極了,瘦的我都能看見骨頭和裡面流動的血液,痛楚麻痺著他的每一根神經,往往這時他的笑容才顯得那麼真實。

彩色的陽光流在地板上,聽著丹尼的呻吟,我心裡又覺得涼絲絲的,我便起身走到桌子前,拿起丹尼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刀,刀柄上寫著贈與摯子。刀柄的紋理很清楚,一圈繞著一圈。“這是我父親送給我的。”丹尼從廁所出來說。我點了點頭,然後把刀放回在桌子上。丹尼坐在桌子上看著我。“你看看,從我這個角度我能看到你臉上的彩色的光,以前我父親告訴我,這是有天使降臨在你的身上。”我聳了聳肩,笑了笑。“我不信天使,”我說。丹尼見我笑著,也跟著笑了,他並沒有接話,然後拿起那把刀,用手在刀刃上不停的摩挲著,“你能聽見它的呼喊嗎?”丹尼把刀放在自己的耳邊說道。

我盯著丹尼手中的那把匕首,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丹尼肯定也時常覺得自己的心裡涼絲絲的。

“這把刀是我父親送給我的,我父親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我從小就跟著他一塊兒長大,我的母親常年不在家,每次回家的時候也是急匆匆冷冰冰的。我站在角落裡看著生我的母親,她從不理會我。父親把我叫到她的旁邊,她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轉過身忙自己的事情。她從來不會正眼的看過我,我印象中她只回來過幾次,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每次母親回去我都會盡可能的湊到母親跟前,或是做出一些事來吸引著母親的注意力,往往結果我都是透明的。有一次我把母親的包藏了起來。我蹲在角落裡看著母親在房間裡到處找著她的包,找到最後她都大聲的喊叫了起來,可她依然沒有問我。這時我把包拿了出來,我以為她會很開心的抱我,或是興奮的親我一口,都沒有。她看見我手中拿著包長吁了口氣,然後從我手中接過包就轉身去幹別的事了。你信不信,我到現在還記住那是個棕色的上面有很多的窟窿的包。”

“阿赫,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在新世紀花園裡那個滿池子的紅蓮花。”說到這的時候,丹尼就停了下來,他胸膛上的傷口還在往外淌著血。“就是在紅蓮花池旁邊我被父親抓到與別人苟且。我看見我父親的時候,我本能的逃跑,一路上摔倒了好幾次,可是我依舊想要逃跑,那種感覺就象是躲避想要吞噬自己野獸。父親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公園裡也滿是逃竄的人,他們定然都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最後我還是被父親抓到的,父親扭著我的手,把我按在地上。他的拳頭一個個的落在我的身上,他一定是想要把我身體裡面的東西全都給打幹淨。‘把你打死算了!’父親不停的大聲的嘶吼著罵我,我覺得自己的頭腦裡一片空白,我的嘴巴里有很多的沙子,我哭著喊:‘你打死我呀!打死我了,我還是你兒子!!’忽然父親身體僵硬了下,接著我就聽見輕微的彭的一聲,父親頹然的象是癱了的坐在地上,藉著昏暗的月光,我看著父親的臉上掛滿了淚水。我是永遠忘記不了那一天的,父親那張悲愴的臉,他的眼睛像失去了神采,他的臉因為痛苦扭曲成了一個發黑發皺的焉了的蘋果,父親在那一生中對我所有的期望都化成了眼淚和顫抖,我的身子也跟著顫抖個不停。”

“沒有多久後,父親就發生車禍了,車主也沒找到。當時我正在學校裡面上課,老師趕過來說你父親出事了,讓我去醫院。等我到醫院的時候,醫生看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進去看看吧。’聽到醫生的話我的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我進病房的時候,父親的眼睛微眯著,心電圖機器上的線條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我走近父親握著他的手,父親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著是我,嘴角動了動說:‘你來了。’聲音之小,父親顯得極其孱弱。我趴下身子才能聽見父親的聲音。父親把手抬起來,在半空就掉下去了,他又抬起手,在半空中又掉了下去,如此反覆幾次,他的表情顯得痛苦而且無助。父親是想要摸我的頭,我把父親的手放在了我的頭上,他的手在我的頭上輕輕的摩挲著。他說:‘我沒有告訴你媽媽那事,你以後找個女的吧,好吧?’父親的話是這麼說的,我也是點了點頭的。”

“那天晚上半夜我是被心電圖一直持續不停的沒有間斷的聲音給吵醒的,醒來時父親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動不動,仿若一個雕塑。我被醫生請出了房間,我的頭腦裡一片空白。我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在撤儀器,透過他們的身影,父親的的身子被蓋上了白布。這時我看見那個拍著我肩膀的醫生朝我走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立馬轉身離開。醫生在後面不停的叫我,然後他一把的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子轉過來。我使勁的掙扎,我說:‘放開我,放開我!’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父親走了,節哀順變吧。’我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你在說謊。’我覺得我的牙齒就像跟安上了馬達一樣的動個不停。醫生沒有說話。‘你一定在說謊。’這個時候我的淚就掉了下來,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潮溼,藍色的寒風在我的身體裡不停的逃竄著,我的身子止不住的顫抖。那個時候醫生抱住我,我覺得無比的溫暖,我記得父親之前的懷抱也是這樣的,不過父親已經有好久沒有抱過我了。

後來我就跟著我的奶奶和嬸子一起生活。我奶奶常年臥病在床,病病殃殃的,好像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都會讓她倒下去一般。你信不信,當一個人久病纏身,身上就會產生出一種味道。很多時候我看著奶奶,我就在想一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麼用,世界那麼大,人那麼小,生命又那麼短暫,而最後不也是死嗎,那人活著一輩子是為了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人活著這一輩子是為了什麼。每日太陽都會下山,每日太陽又都會升起,這個世界不因為一個人而轉動而停止,可是即使這樣奶奶也還在努力的活著,她到底是為了什麼?母親每年都會回去,回去的時候她也不曾親暱的和我說話,她只是回來拿錢給嬸子,那是作為撫育我的費用,無論我怎麼努力,她都不會重視我。”

“很多次做夢,夢裡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她穿著黑色的皮衣褲跟整個環境融為一體,被無限的放大。我坐在灰色的地板上哭,她在那裡修著自己的指甲,她大聲的吼叫著叫我不要哭。我偏不,我以為她會像父親一樣的哄我,結果並不是這樣,最後她大抵是聽煩了便起身離開。倘大的空間裡有烏鴉的聲音,有風的聲音,有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發出的聲音,還有母親高跟鞋跟敲地發出的聲響,我驚恐的爬起身來想要追母親,沒跑幾步我就摔倒了,手和腿都磕破了,血從身體裡流了出來,我看著自己的血停止了哭聲。母親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便又轉過身離開,疼痛感鑽進身體裡,就在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我開始放開喉嚨的哭喊。在很多次我割自己的肉體的時候,我都在懷疑,那到底是夢境還是我的童年。當父親的匕首割破我的身體,給我帶來疼痛感的時候,那時我才會覺得我自己是有生命的,是活著的,還是有著存在感的。”

丹尼說著的時候太陽已經是下山了,又是一天過去了,而他身上的傷口也開始幹了,大概感覺又是會消失的。

忽然我看見了一個小人,他躊躇著站在空曠的街道中間。那些過去了的歲月擺滿街道兩旁的櫥窗,他慢慢的走到這個櫥窗前,又慢慢的走到另一個櫥窗前,他以為櫥窗內的歲月於他而言不過是隔著一塊淺綠色的玻璃。他把手伸過去,可是始終都在玻璃外。他一直想要回到過去,如果他能伸進櫥窗裡越過那一塊玻璃,也許他就會回到那早已消逝的歲月中去了。

3

那些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走上了那條常年被人踩過許多遍的小路,心裡如飢似渴的想念著那段時間,還有華鋒。儘管現在華鋒已經不在我的身邊,可是我還是會想念他。我想你也知道,想念和思想這種東西總是令人不可思議的,沒人會忘卻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現在的生活雖說孤單了些,也總是摸不著方向,可是大體上還是令人滿意的,我仍然不時的渴望著過另一種生活,臆想著如果自己的身邊有一個自己喜歡的愛人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那定然不會是這種情況的,也定然不會是每個深夜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覺得異常的噁心。如果我還有一個我真心喜歡的愛人,就象是華鋒那樣的,也許對於我而言我的身體就是身體了,我就是我自己了。可是問題在於我幾乎已經記不住華鋒的模樣了,也記不得我和他在同一張床上做愛的感覺了,它們好像都已經死去了,我再也尋不回了,它們就象是焉焉垂柳的立在土地上等著風化腐爛的玫瑰。若試圖回憶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的話,我能想起的也就是那幾個支離破碎的片段,它們的上面還蒙著灰塵,這些片段極其可怕,因為每當我回憶它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身軀之如泥土,任自己的踩踏卻又妄想著在這片土地上開出花來。

我和華鋒最初見面是在朋友的一次聚會上,一群人吵吵鬧鬧的推推搡搡,他安靜的不說話的樣子和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我有意的坐到他的旁邊,他只是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繼續低下頭。在我第一眼的印象中,他是個安靜沉默的男生,對於什麼事情他都不會去參與,他也不會說自己的看法,但他卻對這些事情洞若觀火。在後來很多次的相處中他的這些特性都顯露無疑。我記得我第一次和他說話的情景,我笑著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抬起頭對我笑了笑,然後又低下頭。我一時找不到話,突然間我的耳朵裡又響起了烏鴉的聲音和下水道流水的聲音,我捂住耳朵離開。在房門的轉角處我看見他抬起頭看著我,我的頭腦裡滿是這些聲音,誰也說不清楚這些聲音是想要傳達出什麼樣的信息,只是它們象是頑瘤一樣的盤踞在我的腦中,久久不肯離去。

我第二次見到華鋒是在新世紀公園的紅蓮花池邊。他一個人坐在地上倚靠著池子,所有的紅蓮花在他背後肆情的盛開著,一朵緊挨著一朵。時不時有男子湊到他的身邊去找他搭訕,他都是搖搖頭。男子便掃興而去尋找別的男子,少有人不死心的便要了電話或是聯繫方式什麼的,他也不說話只直勾勾的看著那個男的,最後那些男子便覺得無趣走了。到最後也有人罵開了,華鋒倒也不介意,聳了聳肩就又看向了樹叢外,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直到後來他才說:“我只是想看會不會有亮光進來。”我走近華鋒靠著他的旁邊坐下,他的身上有一股酒氣。他見是我,笑了笑說:“你也來了。”語氣之間仿若是熟識良久的朋友,我點點頭。新世紀花園裡就象是個歡樂谷,裡面蠻是尋找發洩慾望的飢渴的男人。我們倆就這麼的坐了一會兒,誰也不說話,誰都在自己的世界裡。我的耳邊似乎也能聽見這裡的人的喘息聲,身體燃燒的發出嗤嗤的聲音,還有在鐵鏈的束縛下不安扭動著的靈魂發出的嘶吼。

“今晚他來找我了。”

他終於開口了,字句斟酌地。“可是過去了不就是過去了,當初他怎麼就沒有想過我的感受。”說到這的時候他就不接下去說了,我看出試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是不可能的,於是便也靜默的坐著。突然他扭動了下身子,沒頭沒腦的開口說話。起先有點兒雜亂無章,後來越來越明晰。本身想要把一件事情說清楚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況是細枝末節都要顧及到,不過他似乎打算把這一切都講清楚,彷彿一面鏡子,今晚把所有的事情都講清楚了他就知道自己今晚是在想什麼了。華鋒給我描述他今晚去酒吧的全部細節,酒吧的門牌如何的設計,威士忌是哪種品牌,雞尾酒是教父,教父滑入喉嚨的感覺,香檳酒是誰叫來慶祝的,侍者是怎樣把它打開的,酒發出的聲音,有個男的把手伸進她旁邊女的胸罩裡,還有最後他來到了新世紀。他告訴我一切,唯獨不談我最想知道的。我們又這麼的坐著一會兒,我看著叢林裡來來往往的人,輕微的呻吟聲,還有不斷進去找尋位置的男人。“錯過的就回不來了,變質了的發出腐臭味道的東西,救了我又把我推下去這樣子更疼。”這是他最後的話語。他轉過身注視著我,然後靠近我親吻我。

“去你家吧。”華鋒說。

我摟著華鋒的肩從我來時的那條路回去。有一段路周圍都是大樹,隱約間可以見到樹外的鐵柵欄。從公園外面經過的時候,可以看見鐵柵欄是早已生鏽了,末端深褐色的生鏽的鐵矛直直伸向天空,象是要把公園裡和公園外的生活分隔開來。每次想到這個我都會無比的沮喪,使我沮喪的不是這些鐵柵欄把公園分隔開來,而是人心和人心分隔開了。

4

沒事的時候,我總是會回憶起新世紀花園。我清楚的記得那時有個人在等著我,他是如此的真實具象,觸手可及。他曾經殺過我,但他又救了我,使我得以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初入新世紀公園的時候,我懷揣著一顆激動難耐的心,那種感覺就象是未經人事的姑娘等待著享受魚水之歡,既緊張又憧憬,又是一個新的生活和新的境界了。我漫無目的的走過這條被我當時踏過無數遍的小路,鋪面而來的是男性的特有的味道,那個味道我到現在都還是記得的,可是今天聞來卻早已不是了,可能是聞的人早已不是當初的人了吧。公園深處還是有著一股異味。偶有男人還會過來找我搭訕,每個人都象是頂著不滅的慾火在公園裡不停的遊蕩著,互相啃食著對方的靈魂和肉體,而我早已脫離開來,從那天我覺得全世界都不一樣的晚上開始。一旦走錯了一步陷入泥潭,就越想把自己拯救。越是拯救無望,越是聲嘶力竭。海上女妖引歌高亢,鬼魅之音從世界末端而來,無知的靈魂痛苦不堪,稍有光亮便使勁兒掙扎。

越是走到深處,我的身體裡越是感覺的有一股風在身體裡亂竄,耳邊又響起了一些奇怪的聲響,有屋子倒塌的聲音,有口水咽喉嚨的聲音,有水滴不停的滴在鐵盆中的聲音,還有不停的來回穿梭的一些人的影子,他們急衝衝的走過,他們忙碌的做很多事情,他們從我身體穿過,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我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仰起頭看了看天空,我以為這種情況會變得稍緩一些,可是我沒想到我抬起頭時無數的過往的記憶的片段就象是碎片一樣的從空中紛紛墜落,從我的眼前掉下,一聲又一聲清脆著地的聲響在破舊的充滿了慾望和骯髒的交媾的小路上響起。

我看到了過往的自己躺在地上痛哭的呻吟著,他們互相啃食著對方企圖找到存在的感覺,他們遊蕩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地方交歡雀躍。當我看到公園池子裡那些紅蓮花被人連根拔起,它們頹然的躺在地上,顯得是那麼的無助,地上滿是紅色的花,花瓣脫離了蓮蓬鋪滿了一地,我似乎都能聽見它們苦苦呻吟的聲音。血液在我身體裡不停的流動著企圖從我身體裡脫離,地上的每一個自己忽然都瘋了似的湧向了紅蓮花,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聲,我覺得心臟都快要蹦出身體,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從那條我進來的小路上離開,邊走邊掉淚,邊滴血。我都能聽見聲音,噠,噠,噠。如此的驚慌,如此的拼命,渺小無助的人在慾望的焚燒下,在生活的壓迫下被人緊緊地踩在了腳下,誰也聽不見他們的呼喊。

噠。噠。噠。

等我從公園裡出來站在鐵柵欄外的時候,公園裡已經安靜了,沒有紅蓮花,沒有記憶,也沒有吶喊聲,我知道我又出現幻覺了。

5

我時常出現幻覺,我能聽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音,這些聲音和片段都象是來自心理底層所投射出來的畫面,我不止一次的想要撕破它,可是我自己一直都在那個畫面裡。

很多次我都會想起一段洛爾迦和達利的獨白。達利為洛爾迦畫了一幅畫並讓洛爾迦為其取名。洛爾迦:你可把我們刻畫入千百幅畫中,但萬物終有歸期,我們最終要回歸塵土。達利:但我們依然留在畫中。洛爾迦:我們將成為自身的迴音,成為鬼魂。我曾不止一次的琢磨著洛爾迦的萬物終有歸期,我們將成為自身的迴音這兩句話。我也曾不止一次的回味著洛爾迦和達利兩人到達利的家鄉,兩人在永恆的海中嘻戲,星星點點的灰燼像在那個夜晚幽藍的海水裡撒落下了微光,水面激盪出白色的水花,人在無邊的水中迂迴轉身,自由輕盈而浪漫,仿若回到了最原始的初生的階段。這是一個從羈絆到走向永恆和光明的階段。

瑪格麗塔嘗試以最性感的姿勢來重獲恩寵,來到洛爾迦的房裡展開挑逗的姿態,擁吻的時候她方發現達利正蜷縮在角落裡。瑪格麗特在床上不斷努力拉著要離開她走向達利的男人,到最後他反守為攻主動壓上她的身上但眼睛由始至終沒有離開過角落裡的達利,連高潮都要一起得到——他經由另一個女人,他自慰。最殘酷是這樣。他只能得到他愛的代替品,她的獻身成了別人的替身,而牆角的他在踏著滿跚腳步離開房間的時候,在想什麼?走到這裡,他們的愛戀亦如這荒誕的一幕那般扭曲而慘白。早已漸行漸遠的靈魂,沒有什麼事能救贖的。當愛已燼,大抵也就只剩殘灰了。達利的未來總是在遠方,他想要的是一切具有金錢世俗的味道的東西,迷幻而且炫目,洛爾迦卻只是想要這那瀰漫著橄欖和葡萄清香、陽光灑滿土地的安達盧西亞。他們追求的未來是兩條平行線,過去的糾纏只是一種錯覺。最後的洛爾迦被槍決,那曾經最刻骨銘心的愛人畫家,正在一間簡陋的室內作畫。聽到收音機裡的訃告,抓起黑色的墨刷,瘋狂地塗黑了面前的畫布。他用黑色油彩塗滿臉,圍上黑色的披風,大聲的喊著“我來了!”聲音裡滿是悲愴的淚水。我的腦子裡不停的重合著兩個身影。華鋒和達利不停的重疊著。達利是那麼的矛盾,他也時常出現幻聽,他內心瘋狂而又怯弱,他極端的壓制自己,他是一個瘋子,他張揚尖銳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他把自己包裹起來,沒有誰能夠握住他,我也不曾握住過他。打開窗戶,空氣寒冷而又汙濁,語言和過往的時間變成了枷鎖,誰也不曾預料到當日的三個人到現在也就是兩個人了,而我就在旁邊靜默的看著。

華鋒和建安都是如此美好的人,他們那麼幹淨,也只有建安知道華鋒需要著什麼。我做過一次幻覺,我順著走廊朝建安的房間走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走路我會那麼的輕微的發出聲響,我小心翼翼的抬起腳又放下腳。建安的房門沒有鎖,透過門縫我看見華鋒和建安正在床上做愛。我呆在那兒。忽然我想起了很多時候我們三個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兩個侃侃而談,我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很多次華鋒要與我做愛的時候,我說不清楚為什麼的抗拒。我覺得恐懼這種東西是一種無形的,我也曾無數次的想象著自己與華鋒做愛,可是真的等到那一刻到臨的時候,我的腦子裡蠻是血,無數的過往,聲音還有畫面都湧現了出來。這種無形的折磨總在最後一刻把我拴住,最後的草草了之也是也想而知的。可是建安是我最好的朋友,這種感覺就象是有人拿著開水一遍又一遍的在你身上澆淋。忽然我手一推,房門轉動軸輪發出的聲響使我們幾個人都驚住了。足足有一分鐘,我們三個人都僵在那兒。

建安不安的看著我。

我紅了眼眶的沒有說話的看著他們。

“你來了,剛好,我和建安現在在一起。”華鋒坐在床頭看著我說。

“好,”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說好,可能是不捨得建安吧,可能是不捨得華鋒吧。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處於黑暗之中,沒有人群,沒有溫暖,只有無盡的寒氣還有汙濁的黑水,它們慢慢的掩埋我的身體,我呼吸感覺困難,我奮力呼喊,空間裡滿是我的回聲,這時有人打開了個洞,溫暖的陽光紛紛湧現,髒東西都逃於無形,而這個人就是建安,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沒事吧?”建安走過來。

我是能看的出來他是真切的關心著我,可是不是被傷的人永遠不知道被傷的有多痛。我搖了搖頭說:“祝你們在一起能夠快樂,”然後我就走了。建安在後面喚我,我的耳朵裡又開始出現了無數的嘈雜聲。我總感覺我的生活被無數的人窺探著,他們試圖找到一個突破口進來探索一些奇怪的發生變異的東西。他們奇怪的眼神變成繩索牢牢地綁住我。而建安他從那個突破口進去尋找我最後的生命,給我帶來陽光的時光和有人陪的日子。即使抱歉已是無用,可我卻依然欣慰的接受,這來自空氣介質傳播的聲音。我順著走廊一直往回走去,這時前面突然有一扇門打開了,一個頭發蓬亂,目光像瘋子一樣的老女人弓著腰在偷偷地從門裡窺視著我們。她嚇了我一大跳,我和她就那樣的站在那裡,一步也不挪動,甚至無法打一個有意義的手勢。我看見老女人的背後是她的客廳,裡面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很多的做好的冒著熱氣的飯菜,甚至在那門打開的時候,我都能聞到那些飯菜散發出來的誘人的香味,我忍不住的吞了下口水。老女人的眼睛從我頭上飄到我腳下,再從我腳飄到我頭上,就這樣來回了幾次之後,她的眼睛就已經飄到別的地方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收回了目光,快步走向了桌子旁,她把桌上所有的飯菜都倒進了一個套著黑色垃圾袋的圓筒裡,飯菜倒進時我都能聽見噠噠的響聲。最後她拎起那個黑色的袋子朝前跨了一步從我身邊的空隙擦過,因為年久沒有潤滑門在她背後關上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隱約間我似乎還聽見了那個目光一直在不停的飄著的老女人的笑聲,我突然又從心裡湧起了寒意,我快步朝著她相反的方向離開,她去的那個地方的盡頭是個垃圾間。

我在樓道里面走了很長的時間,那就象是一個迷宮一樣,我覺得我差一點就迷路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華峰之間的相處會是這麼的複雜,還以為只要是一個人做的好就行,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單單是自己做得好是遠遠不夠的。我又一次的聽見了建安的聲音,他說:“一起過來過生日吧華峰,一起過來過生日吧。”等我從那個樓裡面出來抬頭看向天空的時候,我擦了擦淚水。

我以為我會醒來,誰知道,原來有些幻覺是永遠不會回到現實的。

天已經黑了,遠處的路燈已經亮了。整個天空渾濁的都化不開,緊緊地縮成一團。

門口的燈下有許多的螞蟻在匆匆忙忙的行動,它們匯聚起來就象是一條黑線。我蹲下身子,我想一定有螞蟻會抬起頭看我,可是我太大了,對於它們來說我就是一整個天空,那對於我們來說,整個天空說不定也是哪個巨大的生物,想到這的時候,我屏住了呼吸站起身來,頭開始一陣眩暈。這點正是大街上最熱鬧的時候,我走在擁擠的人群,我用力的扒開他們企圖找到一條通道,背後有些人在破口大罵,可是他們的聲音是那麼的小,我的世界裡只有我我自己的聲音。我與世界如此的格格不入,最大的接軌應該就是我要靠著錢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在濃稠的像膏狀的黑夜裡擁入別人的懷抱,想到這的時候我的心裡又湧起了一陣寒意。整個世界是一面被砸碎了的鏡子,每個人都在那條裂縫裡行走,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倒影,仿若整個世界只有自己。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陷入這樣的困境,我在思考著為什麼這個世界會象是一面鏡子,為什麼你能在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是想了很久我也沒有想出來。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異常的低賤,可是我又時常在自己的世界裡被自己的低賤給感動了,因為我覺得我低賤是如此的懂事和成熟的表現,可是事實是,在這個世界之外我從未開口,因為我知道那已經就又是另一個世界了。

我任由著自己的思想伴隨著耳朵裡的時有時無的聲音七零八散的生根發芽。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排斥著我,是不是他們也在嫌棄這我,他們也都覺得覺得我是如此的骯髒,沒有一點兒的尊嚴可言。我覺得每個人都在用異樣的的眼光看著我,他們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我突然覺得恐慌。我在大街上抓住一個女人,你是不是知道我被一個四十歲的男的包養了。那女的白了我一眼罵了我句變態,然後就很拽的走了。

變態,對了,他們一定都覺得我變態。我喜歡男的也就算了,我竟然為了錢還和一個年紀都可以當我父親的老男人一起上床。我以為自己能夠幫家裡減輕點負擔,可是那都是我自己想的。看著那個男的臉我就噁心,可是他隨時叫我我都隨時到,並且還裝出了一幅很願意的樣子,這樣的日子從那天晚上就開始了。

那天晚上他來接我,我們談好了價錢,他每個月給我多少錢,這樣子我就可以不用從家裡拿錢。我隨著他進了賓館,他肥胖的身子壓在我的上面,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你在幹什麼,我的耳朵裡滿是這種聲音,我閉著眼睛告訴自己,我在幫家裡減輕點負擔。那天夜裡,我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不停的往下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掉在哪裡,我只是覺得一直一直往下。疼痛不僅僅是身體帶給我的,更是精神上的。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以為整個世界於我而言都會是灰色的可是並沒有,我照常去上課,照常過著以前的生活,只在他有需要的時候過去和他睡覺就是了。很快我就適應了這種生活,雖然有時只是逢場作戲,只是你付錢我賣身這樣的性質,不過沒關係,世間哪來的那麼多的堅貞的愛情,哪來的那麼多的一生一世。這些騙小孩子的謊言早已遺失在了過去,我也忘記了我還擁有時間,擁有朋友,擁有陽光,只是從此身體裡總覺得涼絲絲的。

一切在我獨處的時候發生了改變。觸及心靈的鞭打和拷問,身體在深淵裡不斷滑落,我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追逐著他留下的氣息變成繩子將我牢牢栓死,我就象是一條狗。我的頭腦裡會偶然的想起那樣的夜晚,有一個大我一倍年齡的男人壓在我的身上,享受著青春的美味。這種感覺比你時時都念叨著更來得噁心。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那樣的髒。每次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我都把自己關在浴室裡不停地衝刷著自己的身體,我以為這樣就能夠把他留在我身上的氣息完全的沖洗掉,這樣子我就不會髒了,可是我知道即使我沖洗掉了,我的身體下次還是會沾染上他的氣息。這種感覺有多噁心,我多想把自己洗乾淨。我知道,即使他和我分離了,可是他始終住在我的精神裡。

我開始懷疑,新世紀花園裡是不是還有人在等著我。

有時候在我和一個大自己二十歲的男人做愛時我就在想,,建安和華峰是不是也在做愛。他們的做愛想起來是多麼的讓人羨慕,他們就象是達利和洛爾迦,淡藍色的月光籠罩在海上,他們年輕激情而富有活力的身體纏綿在了一起,愛的氣息在水裡不停地盪漾開來,而我卻在一灘黑水裡苦苦掙扎。

6

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了,我就知道這是一條弄堂。巷子無比的安靜,樓層的窗戶都已經關上了窗戶熄了電燈。他們一定都在安靜的夢鄉里,華峰也一定睡著了。我曾經那麼的迷戀他,我親吻他的頭髮,他的身體,他的任何地方,我愛他愛到了自己的骨子裡,可是最後我知道,他並不愛我,我只是在那短時間被他需要罷了,所以最後我成全了他們,一個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的戀人。這樣聽來我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說過我經常被自己偉大的感動到,可是這樣的思想只是在我的世界裡存在二姨,我知道即使我不同意那又能怎麼樣,我也是配不上他們的,他們是那麼的乾淨,而我已經渾濁不堪。

走到最後累了,我坐在了一個石凳子上。我能聞到垃圾堆裡散發出來的變質東西腐臭的味道,蒼蠅在那裡尋覓著食物,風在身邊慢慢的走過,還有萬物呼吸的聲音,月光從天上流向人間,一切都是那麼的靜好。

這時我聽見了機器響聲,聲音之大而且刺耳,我驚恐的瞪大了眼睛四處找尋聲音的發源地,我想要阻止它,我怕這些聲音把這美好的一切吵醒,我怕有人點亮燈打開窗戶看見樓下的我。我躲在樹後找尋聲音,可是我始終的找不到聲源地,它們瘋狂的在我耳邊響起,四周也沒有人起來,還是靜悄悄的。我看見華峰站在我的面前,我驚喜的朝他喊著,華峰,你怎麼在這。他並沒有搭理我,雙手相互抱著斜著眼看我。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我心裡涼絲絲的想著。我和一個老男人睡覺這件事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華峰,我不想在他面前連最後的一絲尊嚴都喪失掉,我的眼眶變得酸澀。

我走向他,我說:“你怎麼了?”他瞪著我看好一會兒,然後朝我吐了一口口水,“呸”的一聲,我能聽見那聲聲音。我一下子跌坐在地,於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出現朝我吐口水,我覺得我就快要被淹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一個四十幾歲的老男人一起睡覺,就為了錢。我的內心驚慌極了,我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地步了,沒有人理解我,只有令我噁心的那個老男人的氣息一遍一遍的在我皮膚上滋養出細菌,我覺得我就快要被自己折磨死了。

我想你已經發現了,我幻聽還時常出現幻覺,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都象是那片天一樣,渾濁不堪,濃稠仿若化不開。

很多次我在自己的家裡打開窗戶,看著樓下,我在想要是跳下去了是不是就可以把一切都結束了,是不是我就再也不會產生幻聽,是不是就不會產生一種莫名的罪惡感和卑微的在自己的世界被自己感動的錯覺。之後那個男人租了一套房子讓我住進去。每到夜裡我都覺得有什麼聲音在房間的每一個空隙裡呼喊,他們喘息的、呼氣的聲音還有屋頂上飛過的烏鴉發出的呀呀的響聲,像整個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赤裸裸的土地面朝著世界,灰黑色的土,乾枯的掉盡了葉子的樹屹立在那,沒有什麼在這種環境下更能讓烏鴉的叫聲顯現出更加攝人心魂的感覺了。

我一個人閒時就呆在這間屋子裡,那個男人一週都會過來一兩次。每次從浴室到臥室的時候他都是一絲不掛的進來,然後撲在我的身上,看著他身上鬆弛的肚腩就象是一塊肥的流油的豬肉耷拉在他的肚子上,我卻覺得無比的噁心。在和他做愛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華峰,那是個年輕的身體,他們的身體那麼的乾淨而有活力,而那個男人的那麼的令我覺得噁心。每次完事後洗澡,我都會躲在浴室裡一遍一遍的沖刷著自己的身體,想起我遠在家鄉的父母努力賺錢而我卻在幹這種勾當我是如此的抓狂,無數的黑壓壓的烏鴉還有猴子的叫聲在我耳裡響起,我開大了噴頭想要讓水聲蓋住自己耳朵的聲音。可是每次在和父母通話時我說我不需要錢,我去打工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囑咐我說不要太辛苦了,我很懂事之類的,我又覺得自己是值得,也只有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快樂的。

我想要擺脫這一切的困擾,我試過去打工,我發過傳單,洗過碗,下過工地,可是做這一些的工資是那麼的低,有時候還會有中介費還有拖工錢。我記得有一次工錢遲遲一個月沒有發那個月我每頓就吃兩個饅頭,我偷偷的躲起來吃,因為我怕被人看見會被人笑話。你能想象的到,從小就在貧窮家庭長大的孩子當第一次來到城裡看到琳琅滿目的物質時心裡是如何的自卑。我自發性的抵禦一切我從心裡散發出來的自卑心理,那就象是一個彈弓一樣,射出去的子彈被我擋了回去,便加大了橡膠的拉伸度和力度,我越是抵禦我就覺得它的反抗就越是強烈,它越繃越緊。

在那個男的做完離開的那個晚上,我的耳朵裡響起男人的呻吟聲,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就象是我的聲音一樣。不,那就是我的聲音。我的頭腦開始疑惑為什麼我會發出呻吟聲,這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可思議這不像我。耳朵裡伴隨著嘈嘈雜雜的還有嘩嘩的水聲,那個男人喘息的聲音,這些聲音構成的場景讓我覺得驚恐極了。我睜大了眼睛想要尋找看到的東西來轉移這些恐懼。空氣裡的微塵在白色的燈光下依稀可見,它們飄飄欲墜,沉浮不定,象是在尋找著某個方向,房間那麼大,到處都是五彩的燈光,它們迷失了方向。房間又是那麼的小,它們始終都逃不出這個房間。

突然我覺得耳朵裡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流,我伸手摸到了一灘溫暖的液體,是血。

7

等我從那個房間逃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那是命運的安排。我剛從那個社區出來建安就打來電話,邀我一同去新世紀公園。我欣然應允,這個季節新世紀應該到處塗滿了綠色的油墨。我和建安已經有一段的時間沒有聯繫了,可是我一出來他就來了電話,這就更加的堅定了我從那裡出來是一個美好的開始,雖然我的男朋友和他在一起了,我依然把他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屈指可數的那幾個朋友總在我需要陽光的時候消失於無形。我遠遠的就看見建安弓著腰的站在新世紀的已經有鐵鏽的大門口。我以為會有華峰一同來的。“華峰呢?”我說。

“我沒告訴他我們一起來新世紀。”他聳了聳肩說。

恩,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我也沒有告訴他,在那個不曾醒來的幻覺,我在家中等了華峰整整三十天,我以為他會再回來。“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我抬頭看著他說。

“恩。”他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是的意思,還是他沒聽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就沒有再繼續了。我們從那條小路進去,這個原本是一兩個人經過的捷徑時間久了倒成了一條路,誰也沒說清楚為什麼就越來越多的人走這條路,大概是有人嘗試了並且沒有受到傷害,於是人們便趨之若鶩的往前趕。小路的路邊長著綠油油的野草,偶有的冒出幾朵黃色的小花,看著倒也顯得令人欣喜。四周都是大樹,就象是當時種植的人有心計的故意的把樹建成一排又一排的,仿若一道屏障把這個世界分隔開來。其實有時候何必需要樹,我覺得空氣中滿是樹的影子。到了公園的深處,池子邊已經零零散散的坐著幾個人了,他們在尋找著一些人,而這些人滲透在各個地方。池子裡空空的,只有一些渾水,真是物是人非,紅色的就象是留在血液裡的紅蓮花這個時候就象是要從血管裡膨脹出來,太陽穴裡發出了開花的聲音,一晃神,我似乎又看見了池子裡的紅蓮花了。

“你們經常來這嗎?”

“不,華峰從未來過這裡。”建安用手在池子邊緣摸了下,有層薄薄的灰。

想起我和華峰最先就是在紅蓮花池子邊熟悉的時候我不忍唏噓,而後我就成了一個賣身的。我經常這樣的界定自己,好像把自己當做了一件商品,有了回報倒也顯得情有可原,只是有時候回想起來我就想象丹尼一樣的拿著一把刀在自己的身上劃上幾個傷口,讓我自己能有種感覺這個身體是屬於我自己,我自己還能有點自主權和存在感,可是每次看著丹尼身上的傷口,它們張牙舞爪的樣子彷彿要朝人撲來,把人撕碎了般了才肯罷休。

天還沒黑我就隨著建安回去了。到他們家的時候華峰就已經做好了飯菜,“來了,”他說,然後就轉身去了廚房端飯菜。我點了點頭。建安為我拉開椅子。華峰還是留著他以前的那種髮型,消瘦了不少,顴骨變得很明顯。手藝還是很以前一樣棒,每每吃著他做的飯菜我都覺得自己能有一個這樣的男友真是好,現今建安也一定這樣想來。飯桌上建安絮絮叨叨的說著生活的一些瑣事,華峰也不怎麼說話,偶爾會附和著我們一起笑。吃到高興建安就轉身拿出一瓶白酒來,說:“今天我們一起把它喝完。”這時華峰奪過他手中的白酒,“你這兩天胃病又犯,哪能又喝白酒。”建安高聲說道,“阿赫過來我開心。”“阿赫是自己人,不會計較這些的。”華峰說。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覺得忐忑不安。他們真把我當成自己人了嗎?我剛從那裡逃了出來就來到了他們家,他們還會給我冠上自己人的稱號,我不免覺得好笑。

“我走了,我還有事,”我說。我起身準備離開,建安衝了過來抱住我說:“兄弟,一起坐著聊會兒天。”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眼睛一下子就溼了。多溫暖的懷抱呀,當時也是這樣的把我拉出了黑暗。華峰斜著眼看著我說:“就這麼走了嗎?”我點了點頭說:“還有事,改天我一定過來。”

從建安他們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一個人在大街上游蕩著,風在街道刮來刮去,帶來撫慰人心的力量。我的身體裡覺得寒絲絲的,我裹緊了衣服,耳朵裡卻不間斷的傳出滴水的聲音,還有拖著重物從地板劃過的聲音,就象是下水管道里的水上上下下的那個聲音。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告訴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死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企圖讓這些聲音消減些,可是無濟於事,於是我拼命往前跑。

8

遠遠的我就看見有個人蹲在酒吧的門口,他那頭紅色的頭髮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扎眼。我走過去看果然是丹尼。為了讓自己吐,他蹲在酒吧門口使勁兒的把自己的手指伸向喉嚨裡摳。我站在他的背後幫他拍著背使他舒服點,他還沒轉過頭來就說上帝會保佑你的,我笑了笑的不說話。等他轉過頭來看是我,他大叫了聲,“嘿,是你呀,好久沒見你呀。”

“我也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我把他額前的頭髮整理到腦後。這時酒吧裡出來個人,丹尼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下子就把自己嘴巴的髒東西擦乾淨,速度之快我都沒看清楚。之後他就摟著那個男的肩膀。他說:“你怎麼出來了呀,我還想和你這猛男多喝幾杯呢。走,我們進去,”說著他就駕著他進去。在快進門口的時候,他轉過頭跟我說:“你等我會兒,我馬上就出來。”

丹尼在酒吧裡陪酒,他就象是個婊子,連他的心腸也是婊子式的。當然這裡的婊子並不是罵他,只是他很會利用上自己的身體優勢來吸引男人,他不象是其他陪酒的人,心不在焉的看著舞池裡的人們,搔首弄姿的只會讓人分散注意力。我清楚的記得他破洞的低腰的牛仔褲,V字領的衣服,記得他怎樣站在幾個卡座之間帶著盲目的大膽的挑戰態度將一杯烈酒灌下肚,一杯又一杯,所有人都想看他喝醉酒好揩些便宜。丹尼每次照顧兩個卡座的人,偶爾也出事,不過丹尼最大的效益在於可以讓兩桌的人到最後一起拼酒。丹尼也陪人睡覺,說起這件事他可是一點兒都不在意自己的工作,好像這本身就和普通的工作一樣,可在眾人的眼中這種工作也是隔著那一排樹的。我曾看到其他賣身的男的,他們扭扭捏捏的坐在沙發上,等著別人來找他們,我覺得一個賣身的無權象是買東西一樣的等著別人來邀請你,而丹尼卻不一樣,正如他喝酒一樣,對於他覺得順眼的男的,他都會主動上前一把揪住,走到那個男的身邊不等他做出選擇兩人就去了房間。丹尼和其他賣身的男的不一樣,因為丹尼只是偶爾出來的。

沒過一會兒丹尼又出來了,他站在門口又使勁兒的扣著自己的喉嚨,等扣完喉嚨他又進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著有個男的把一杯酒潑在他的身上,丹尼還笑著把身子蹭了過去,跟著那個男的又喝了好幾杯酒。我最喜歡丹尼的一點就是無論丹尼為自個兒闖蕩出來的世界是多麼的卑微,多麼狹小,他在其中卻如魚得水,而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事情。過了一會兒丹尼就又出來了,不過這次他搭著我的肩準備回去,他肩上揹著他那個有窟窿的揹包。我說,你還揹著這個包呀。他摸摸自己的包說我喜歡這個包。

在路上他時不時的撥弄自己身上溼了的衣服,他嘟囔著罵著,要不是老子看你有錢,老子還懶得伺候你。他說髒話的樣子像個孩子,藉著路燈我看著他腰有點彎,臉部和耳朵掛滿了明燦燦的銀圈子,隨著他移動的身子到處亂晃,人有些憂鬱,臉上掛著安詳而又有些戾氣的笑,顯得壞壞的。

回到家之後,我和丹尼迅速的洗完澡之後就躺在了他的床上。“他們都說我喜歡你。”我轉過頭對著丹尼說道。丹尼哈哈大笑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消停了下來,“他們就愛亂嚼舌根,可是傳著傳著我就在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你。”他又笑了起來,“你絕對不會喜歡我的,人云亦云,我明天就去罵罵成虎,一定就是從他那傳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努力的笑了笑。

我們各自說到了自己的生活,我說:“生活可真難過呀。”

他點了點頭,又若有所思的從自己的枕頭下摸出那把他父親生前留下的匕首,“是呀,生活是那麼的難,可是即使這樣我們不都該好好活著嗎,帶著希望帶著他人的希冀,總得好好地活下去。”

我們躺在丹尼的床上,他的床上掛著蚊帳,整個空間顯得逼仄狹窄,就好像把一個人鎖在一個箱子裡,我突然覺得很壓抑,我的耳朵又開始出現了細細碎碎的聲音,有輪子在地板拖過發出沉悶的聲響。我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目光看向窗外,窗外的天空被紅色的燈光照的通紅一片,就象是最初的紅蓮花盛開的夜晚,就快要把光亮勻給了全世界,就象是洛爾迦和達利那晚的月光,整個世界都在藍色的月光中誕生孕育著最初的氤氳,顯得幽遠而且深長。

想起他們兩個在海里的嘻戲,我的心裡不免的一熱。我轉身坐了起來,看著那扇彩色的窗戶,隱隱約約我還能看見各個顏色之間的光澤,看起來象是中世紀的琺琅所散發出的光澤,還有點絲質的質感,所有的時光都在那裡變成了灰塵,誰都在裡面的那條大河流裡呻吟而苦苦掙扎。

“丹尼,你知道嗎,我總是想起我為了錢和一個令我覺得無比噁心的男人在一起,我覺得我再也洗不乾淨了,我覺得自己真是髒透了,你說我該怎麼辦?”說著說著我竟然哭了出來。

丹尼也坐了起來,然後靠近我,他來回的搓著我的手臂,他身上凸起的疤痕時不時的碰到我,我能感覺到上面所流淌著的輕微的溫熱的血液和在怎樣的時機下他一刀一刀的用他父親遺留下來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下傷口,上面的生命不停地散發著猶如黑夜裡新世紀公園裡那些紅色蓮花的氣息。

丹尼胸前的十字架垂在我的眼前,他摟著我,嘴裡低聲說著,“上帝愛你”。

-END-

△作者簡介:黃火鍋,90後,莆田人 。愛吃火鍋,人生目標是騎一匹24k金做的馬在火鍋裡奔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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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於“莆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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