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大河三景

黃河 大禹 龍羊峽 旅遊 大豫印象 2017-05-05

張承志:大河三景

冬季的青銅峽大橋

半生的願望,就是在不同的地點,接近黃河。

因為後來終於明白了:所謂的順河而下,其實不可能也沒意思。最要緊的,是和河岸的人發生深刻的關係。當我對這個道理還是懵懂半解——我就一次次向它靠攏過去。

也許,能說潛入了的地點,最終積攢了兩三處?但是更多的,只是接近,抵達河岸。

到過的黃河地點,數數已經不少。只算河上的峽,就有扎西嘎峽、龍羊峽、李家峽、拱北峽、孟達峽、鹽鍋峽、劉家峽、青銅峽……

在晉陝兩省,是用六十年代的方式接近的。我從陝北同學插隊的村子出發,去同學插隊的山西,車停路斷,為了趕路,於是在晉陝峽谷中無定河注入黃河的河底村,遊過了黃河。

那時沒有意識到,從河底的無定河口向下,黃河接著就流向了這一回想提及的壺口、龍門、三門峽。

(1)

年年的奔向甘寧青,次次的路過大河家,我的興趣不知怎地總在上游。不知路過了多少次潼關,不知多少次車過三門峽,我忘了琢磨一下黃河的中游,忘了唯有中游的幾處地方才是大河名勝;而我半生糾纏的黃土腹地甘青邊界,就黃河而言只是下里巴人的鄉下。

感覺的啟蒙,是在枯水的臘月壺口。

我至今主張一生要看兩次壺口:汛期的八月,和冰凍的臘月。洪水咆哮的八月壺口,大家都在電視上看膩了。在濁黃的怒濤跌宕之間,推出來一部庸俗的電視片的字樣。

我是在臘月裡,從陝西一側抵達壺口的。目擊的地理,永生難忘。比起夏季,不消說水量大大抽減氣勢弱了,但是照樣有日夜不歇的轟轟河吼,有翻滾跌落的黃河浪。唯在冬三月才能看見的只有一樣:裸露的河床石槽。

年輕時反覆唸叨書上的句子:行進的河流,向下切削向外堆積。以前我曾特意留意一些乾枯的河灘,尋找河活著的時候,向下淘挖的淺溝。那時候偶或也猜想過,若是黃河,切淘的痕跡一定與眾不同。

須知河床已經是奇觀,是亙古的時間,和荒漠水流的作品。大河經久不息地衝撞,沿著山脈的邊緣,搶奪了這條水路。它腐蝕齒咬,晝夜刷淘,剝離了全部的黃土,捲去了所有的碎石,在大地上留下了這一條石板河床。

張承志:大河三景

壺口

——而鑿刻在河床底盤的深槽,卻是黃河的祕密。河水如一條惡龍,它在床底槽間養足力氣,然後恣情躍起,掀起駭世的驚濤。這道深槽難得一見,人只能趁枯水偶爾窺視。它承託水流,它暗蓄潛力,它隱蔽傷痛。在地貌上,它如此地顯示奇蹟,唯在龍羊峽還有一次。

黃河如一條擱淺的怒獸,翻跳掙滾,左右騰躍,在這段突兀狹窄不可理喻的河床裡,瘋痴狂怒,以死相搏,竭盡最後一絲氣力,衝出壺頸,跳出壺口,順著一直使它感覺舒服的晉陝峽谷,朝正南逃離而下。

凜冽的寒風從兩省夾擊。浪頭激起的水霧,打溼了棉衣、手套和臉頰。我注視著如此的鬼斧神工,一種依戀的感覺,無法形容。

但是同時,我也開始對黃河有了批判的感覺:它的水量竟如此之小!這麼一點點水,究竟能有多少文化的耐力——從那一天我開始若有所思。在枯水季節,通過壺口的黃河水量,怕少過了同時的屈原汨羅江、甚至難比甘南藏區的山峽澗水,比如臘子口的小河。

不必說,比起亞馬遜的地球水網,比起那陸地與河流漸分漸合、沼澤與叢林混淆一起,茫茫大地就在河流水網的推動下緩緩移動——黃河在每個時分,都能變作沙漠。

(2)

那一次沒有接著向下追尋,因為我不懂中游的含義。

我沒有意識到:對壯行的黃河來說,大山作伴的日子已快要結束了。那削山吞土縱情不羈的奔流,就要被別的方式代替。舒暢的峽谷通道,就要被茫茫無路的平原阻斷了。

春天裡,書齋窗外的楊柳已綠。該出門了,於是約上河南的識寶,一個殷甲漢磚青銅翡翠無所不識的兄弟,一起出漢函谷關進秦函谷關,走走停停遛達到了潼關。

本來說隨便尋條古路走走,結果看罷了古潼關,又想順路看唐代移民的居地,這麼逛到了大荔。

在大荔的長途車站,一輛輛車上都貼著“韓城”的字樣。賣票的又是“大哥”又是“ 師傅”喊的親。誰能禁得住誘惑呢?上車吧。於是便到了龍門,黃河中游的第二處重要津渡。

叫做龍門的地方太多,簡直數不過來。但是傳說都一樣:它是被大禹治水時一斧子劈開的。北到陝西,南到浙江,到處都說自己是龍門的正宗,到處都演義著大禹的故事。

這一處龍門,座落在晉陝峽谷穿行了南北千里之後的終點。像一道門,如一把鎖,門坎裡是被山西湧出的煤末子染黑的貧瘠山嶺,門坎之下,卻風光一換,豁然變做了一派寥廓的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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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一隅

其實不是平原,只是左右的山脈恰好在此消失,隔河相望的崤山離得又嫌太遠——黃河出了龍門,彷彿失了方向。它根本沒有那麼多的水,來佔據這麼寬的河床。它遲疑流去,頓失聲浪,一瞬消失在迷濛的空曠河灘。它徘徊遲緩,幸而渭河汾河的匯入給它多少添加了力量,於是它隨著地勢,掉頭向東——開始了前途未卜的流程。

那天颳著六七級的風。

走上龍門口的鐵橋,劇烈的風如暗中的巨手,猛地把人一推一推。我和識寶弟攀住鐵鏈,咬緊牙,更要緊的是警惕著不被煤沙迷了眼睛——緩緩地朝山西對岸走去。我意識到,這條大峽谷從陝北開始,筆直南下一個彎也沒有轉,一股風,它迴旋鬱積在峽谷裡等待了千里,此刻終於沖決而出了。

山西人為賣煤,把他們“表”山河的每一個出口,都使用到了極限。前年從羊腸阪進太行,今春在韓城縣渡黃河,每一次都忍受著漫天侵染的煤灰。但這恰是百姓的生計。我半閉著眼,艱難走著,瞥見狂野的風從龍門裡掃蕩而來。身邊識寶弟已是灰頭黑臉,心頭感動,對他吼道:不經這一場風,不知晉陝峽谷氣勢!他答道:那難道洛陽的龍門,就不是大禹開的?…

掙扎到了對岸,踉蹌進了橋頭的禹王廟。這殘存唯有的小廟,被煤灰塗得又黑又亮。闌干下立著一個山西漢子,只兩個眼睛雪白,宛如剛從煤窯鑽出來。我倆挨著那黑兄弟,被大風搖撼著,照相,讀碑、畫圖、還合了影,捨不得離開這劫餘的古蹟。

根據橋頭黑兄弟的提示,我們跑到路邊的小賣部,去看一幅貼在漆黑牆上的、一九三五年的龍門全圖。看罷了出來,這一回,轉臉向南眺望。

在不知阻擋、一望無際的渺渺浩莽之間,夾著一條出龍門而來如今卻悵惘迷失的它。在《禹貢》裡先哲們說:“導河積石,至於龍門”。也就是說,從孟達峽口十里的木場,從我住過的那撒拉人家再繞兩個彎、出了積石山的關門村以後,如今我在這兒又和它相遇了。

張承志:大河三景

我感覺到一種私人的親近。

哪一處的龍門更古老,哪一處與大禹的古史更般配,到了如今,實在已經無關緊要。在今天,唯考據最乏味,唯傳說才妙不可言。

讓人快樂的是,從青海到河南,從積石到龍門——那麼多的一個個人物,那麼寬闊的一塊塊風土,早就與我糾纏一起,共毀共榮。三十年來,我沒有墮落於文人的團伙,卻熟悉了一段一段的黃河。無聲無息之間,胸中積蓄了大河的風姿,在處處津渡,到處都靜臥著我的堡壘戶。回數自己半生,不知始自幾時,我徘徊河之上下,認識一群或一個的朋友,結伴散步於大地之奧深。到後來早已不問目的,只是向著半片大陸,去尋覓嗅慣了的晚炊煙辣,去沐浴那剝蝕了人和土地面容的凜冽金風。

如今,我站在河岸,暗自回味吮吸後的粗礪、甘美和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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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蕭條的龍門

(3)

在三省夾角處,朝背後瞥了一眼。

黃河最終東去了。它只享受了從韓城到潼關的百數十里開闊,就又一次被臥牛般的地勢從南邊擠壓,不情願地,再次灌入一道狹窄山谷。

以前只要一到三門峽,我就喜歡戀戀地眺望北岸。那片臺地至今使我感動。我總驚奇地想,只有如此大河才能擁有如此的臺地。唯有這麼巨大、理想的水平臺地,才能催人想象——挖一個方坑當做院子,再從院子四壁開出寬敞窯洞,日出而作,耕種莊稼。

這一次從南岸進入,如今三門都在眼底。

黃土高原悄悄臨近了結束。它平緩延伸,漸漸融入枯燥的平原。偶爾的隆起,不覺自己阻擋了衝動。三門峽,是最後一次大自然的魚死網破,在三門峽殘留的,是黃河沖決最後封鎖的傷口。黃褐的丘樑被撞的粉碎,它的殘肢斷骨,後來被喚作鬼門、神門和人門。

我逐一辨著三門,猜測著洪荒的開闢。心中一片空虛。黃河東出這道門檻,從此風景徹底大變。它淺流橫溢,拖網扯翼,上了不祥的湮堵之路。

遠古痛苦的洪水,催生了龍門的傳說。人們想象大禹在這些地點,劈山開阻,把洪水導向天外。

——其實洪水被引進的是平原;它在平原上浸滲、肆虐、最後無奈地淤蓄。那些遠古的滅頂之災,那些溺殺淹沒的遺蹟,就是豫魯之間的低地沼澤。那兒是洪水在平原的歸宿,大野沼,梁山泊,還有今天的荷澤。它們乾涸了,一串淺潦深瀦,供人們溝通疏浚,勉強連成了一條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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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上的金客

——黃河在三門峽水勢並不洶湧。其實,我搜索記憶,無論壺口,或者龍門,黃河都沒有期望的那麼大。每望黃河,凡中國人,都因著大中華的思路加了一筆讚美,而不願正視它半是乾涸的苦相。

東去只剩下幾程路。除了八里衚衕或小浪底,那高原邊緣的殘餘抵擋;左右無涯的平原在引誘它徐徐散開,勸說它滲入和沉睡。它感到阻滯,給它底氣的腹底槽,早已淤塞殆盡。當發生最初的泛濫時,它看見人群如蟻,蠕動著兩岸築堤。但是,待河水行至宋朝的東京,黃河已是一個海外怪談:河床高懸半空,都市蹲在河底,天下擔憂著懸劍般的危河。

黃河上的金客

——黃河在三門峽水勢並不洶湧。其實,我搜索記憶,無論壺口,或者龍門,黃河都沒有期望的那麼大。每望黃河,凡中國人,都因著大中華的思路加了一筆讚美,而不願正視它半是乾涸的苦相。

東去只剩下幾程路。除了八里衚衕或小浪底,那高原邊緣的殘餘抵擋;左右無涯的平原在引誘它徐徐散開,勸說它滲入和沉睡。它感到阻滯,給它底氣的腹底槽,早已淤塞殆盡。當發生最初的泛濫時,它看見人群如蟻,蠕動著兩岸築堤。但是,待河水行至宋朝的東京,黃河已是一個海外怪談:河床高懸半空,都市蹲在河底,天下擔憂著懸劍般的危河。

張承志:大河三景

龍門抄碑

花了三十年我才明白:把一條大河引向平原是危險的,讓一條枯水的河走向平原是痛苦的。也是到了此刻我才明白:對一條河流來說,黃河所處的地理,實在是太糟糕了:前一半穿過黃土高原挾滿了泥沙,後一半又遇上華北平原封閉了出口。它不像日本的河流,從險峰筆直注入海里;也不像亞馬遜河網,幾個國家半片大陸都是它的河床。

但是就像那根中流砥柱的比喻:巨匠在唯有在限制中創造。唯有處在持久的苦難裡,才會得到含蓄的豐滿。黃河如一個文學大師,唯因環境險惡,才有名作連連,給後世留下闡釋的殘業,暗自圓缺,如姣好的月色。

——龍羊、公伯、還有李家、劉家,諸峽只能承認:最後還是壺口、龍門、三門峽這一組作品,才是黃河的代表作。對它的閱讀,是天下的基礎課。

我捨不得走開。

忍著烈風,記下感受,如在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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