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閔思嘉


《花木蘭》昨天發佈了第一款預告,爭議不小。

妝容是一方面,有人吐槽說像日本藝伎,還有人說怎麼走了唐風,是不是西方人理解的中國只有唐朝,《木蘭辭》明明寫在南北朝。

花木蘭和黑美人魚的那些漏洞和爭議,都是為更高的目標服務


遭到吐槽的妝容其實是對動畫的還原

木蘭的居住地也被批判,因為看起來很像福建土樓的建築,網友質疑木蘭什麼時候變成了福建人?還有調侃的聲音說可能因為土樓像歐洲城堡所以才這麼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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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也成了被批判的對象,因為片中角色說的都是英語,這種批判思維大概還停留在上世紀,看《無敵破壞王》的時候怎麼不見批評拉爾夫和雲妮洛普沒說編程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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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類聲音是種擔心和質疑,預告片整體並沒有展現出來《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核心情節,最後結尾的那句,「我的職責,就是戰鬥」也更像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女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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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有人說,很擔心這個真人版本的《花木蘭》不能表現出原著中那種「忠孝節義」的中華傳統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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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爭議都可以被總結為一種聲音,這個真人版的《花木蘭》不夠中國;至少,不如中國人們認為的那麼中國。

這恰好和前幾天同樣引起軒然大波的黑人版《小美人魚》,指向了同一個問題。

在1989年讓蕭條已久的迪士尼重新登上A級行列的《小美人魚》,說了很久的真人版都遲遲定不下來主角,最終選了19歲的黑人女歌手、演員哈雷·貝利。十五歲就被碧昂絲簽下的她,唱功上和愛麗兒的契合度堪稱完美。

哈雷·貝利自己也發了推,配文「夢想成真」。看過動畫的人都知道,這是其中的一個經典場景,只是愛麗兒的皮膚改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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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出來之後,國內外的網友都炸了,「這不是我的愛麗兒」,「小美人魚怎麼能是黑色!」「不能接受」「你們怎麼不把白雪公主也變成黑色呢?」,類似的聲音鋪天蓋地。

甚至還有網友發起了#NotMyAriel的話題,關於種族主義的討論也開始有了爆發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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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爭議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了。

舞臺劇《哈利·波特與被詛咒的孩子》選了黑人來飾演赫敏之後,也引發了口水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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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羅琳自己就站出來說了,沒說過赫敏一定是白皮膚,黑人演員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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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安徒生並沒有在原著中確切描寫過小美人魚的膚色,但至少在原版動畫中,她擁有白皮膚、紅頭髮、綠眼睛,很明顯的白種人。

導演對此的說法是,哈雷·貝利「罕見地將精神、心靈、青春、純真和物質結合在一起——再加上她美妙的歌聲。」

意思是說,選擇哈雷·貝利真的是從小美人魚這個角色的內核出發的,和膚色沒關係,只不過是最合適的人選,哈雷·貝利,剛剛好是黑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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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多人不這麼認為。

很大一部分反對的聲音說,把小美人魚變成黑人,是順應了好萊塢近些年來越吹越盛的顏色之風,從《黑豹》到近年來各種主流商業電影裡頻繁出現的黑人功能化角色,再到把愛麗兒這個已經在觀眾們心中固化的形象變成黑人,是種政治正確先行的理念。

尤其是,迪士尼作為以公主文化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的夢想製造機,擁有太大的話語權和文化影響力,這種把本來處在邊緣文化中的有色人種納入到主流中心文化中來的做法,甚至堪稱某種程度上的文化殖民。所謂的多元文化,其實只是吸引更多觀眾的商業考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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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青蛙》中的第一位黑人公主


發現了嗎?大家對《小美人魚》的批評,集中在選角、族裔和文化上,並且是全球性的;但對《花木蘭》的批評,基本只侷限於國內語境,並且大家似乎對選角都沒有什麼意見,而是集中在更細節的文化層面。

這兩者,猛一看不完全是一回事,一個更宏觀,一個更細節,但這些爭議背後所埋藏的,其實是大家對迪士尼那套童話邏輯的意見。

小美人魚也好,花木蘭也好,乃至《海洋奇緣》中的莫阿娜也好,對於處在白人文化中的迪士尼而言,都是外國公主。

而從1937年的《白雪公主》開始,迪士尼便建立起了一套「公主敘事」的邏輯,並試圖用這套邏輯來解決世界的問題,或者說解釋世界現在的運行規則,提倡某種美好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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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


但是,世界並不永遠像童話那麼簡單,當我們從兒童長成大人,不再相信童話;當公主從白人變成其他膚色的人群,身處在迪士尼並不那麼熟悉的文化中時,迪士尼這套通行邏輯,就容易因為缺乏相應的特異性和語境,而陷入好心被誤解的怪圈。

舉個簡單的例子,「公主」這個詞,當我們用它來形容小孩的時候,和當我們用它來形容成年人的時候,顯然擁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是語境不同而為同一個形容詞帶來的不同價值判斷。

縱觀迪士尼這些年來的公主電影,能很明顯地為它們總結出三個階段,每個階段裡你都能看到它們以公主敘事迴應世界變化的邏輯。

第一階段大約在上世紀三十到六十年代,以迪士尼公主三部曲《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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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公主》


這段時間公主敘事的主題,集中在「王子的愛情」與「被拯救的公主」的主題上,這個時間段也恰好是好萊塢電影的黃金時期,經濟大蕭條和二戰讓整個世界迫切地需要理想化的故事,於是無數關於愛情、家庭的神話在這個階段誕生。

而迪士尼也在自己的公主童話裡對這種時代需求作出了迴應,曾經遭受困境的公主(女性),她們被拯救的危機,也是對王子(男性)在愛情、能力層面的一種考驗,通過這場試煉之後,公主就可以和王子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了。

對於一個迫切需要建立起以「家庭」為中心的敘事神話、重新相信真善美的年代而言,這背後沒有說出來的潛臺詞,就是當時的西方社會所最需要的美滿的家庭神話,也是另一種形式上的重燃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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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


第二個階段剛好要從1989年的《小美人魚》開始,大約到1998年的《花木蘭》。有意思的是,《小美人魚》剛上映的時候,其實已經是迪士尼打破自己慣有公主形象的一個階段性的代表作。

長久以來,迪士尼的公主形象都太過白人化,甚至還有人評論說迪士尼的公主有同臉綜合症(Same Face Syndrome),愛麗兒的紅髮和整體的外表特徵,都不再是典型的歐洲白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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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魚》


這個階段的迪士尼公主,愛情已經不是她們的第一需求,比如愛麗兒是想去到人類世界,寶嘉康蒂心繫部落,花木蘭是為父從軍。

公主們追求的東西,已經從愛情和家庭的同一化,變成了更普世化的精神追求,比如自由、冒險、責任等等,也是女性在進入現代化的社會之後,得以從家庭身份中脫離出來,擁有更多的社會身份和社會地位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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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


第三階段要從迪士尼的第一位黑人公主,《公主與青蛙》中新一代創業者蒂亞娜開始,不需要王子的《海洋奇緣》和《冰雪奇緣》,諷刺第一代公主的《無敵破壞王》,包括真人版本的《美女與野獸》,以及這次黑人版的《小美人魚》都是公主敘事第三階段的代表。

區別很明顯,對於這一階段的公主而言,愛情不一定是神話,王子還可能成為陰險毒辣的反派,甚至完全可以不需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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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奇緣》


公主們擁有了更大的世界,擺脫了傻白甜形象之後的女性主義形象簡直大快人心,她們甚至也可以不是女性英雄,而是雲妮洛普這樣有著賽車夢想的普通女孩;也會開始探討女性之間的關係,如《冰雪奇緣》中安娜與艾爾莎的姐妹情誼。

自我翻拍的《美女與野獸》是第三階段中,響應世界變化最積極的一個例子,製造了洗衣機、堪稱用知識解放女性家庭功能的貝兒,首位同性戀角色來福,都與當今世界尋求性別平等,擺脫性別固化印象的聲音同步。

在這一點上,迪士尼對自己文化資源的充分利用,再在新的語境下予以翻新,並對其重新賦值的行為,是對自我的回收與再製造,更有一種作為文化當權者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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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與野獸》中的加斯頓和來福


但是,單純地把某個角色設定成黑人,設定成同性戀,或者拍攝一箇中國女孩在戰場上的搏殺,一個波利尼西亞酋長女兒的冒險,真的就能改變這些人群在當今世界中的位置,讓他們更容易被接受,讓世界瞭解這些國度的文化嗎?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童話敘事固然美好,但它就像某種英雄敘事一樣,之所以能在全世界通行,在各種變體中持續傳播高度凝練的內核,是因為它總結出了一套最簡單的、只保留基本框架和規則,並最終導向正義美好結局的敘事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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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魚》


這個世界上的確大多數故事都可以被簡化成某種原型,但當你把特殊化的、邊緣化的群體都套用到這種童話邏輯中來的時候,世界就會被簡單化、扁平化;這個群體也就失去了他們作為特殊群體講述自己故事的意義和價值。

這也是現在絕大部分聲音批評黑皮膚美人魚的原因,在電影尚未拍出來之時,我們無從得知這個故事原型與黑人世界的真正關係,自然也會質疑這樣的選擇是否存在粗暴的套用邏輯。換句話說,換成黑皮膚,不等於它講述了黑人的故事。

我絲毫不懷疑迪士尼的確在關心著性少數群體的狀況,所以用了來福這樣一個形象,來試著讓新一代觀眾接受這類人群的合理存在;它也的確認為黑人群體理應獲得和白人等同的待遇,所以在奧巴馬上臺之時推出了自己第一位黑人公主,也緊隨著《黑豹》推出了自己的黑人愛麗兒,當然,還有《花木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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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


迪士尼顯然在不斷拓展自己公主敘事的疆域,把更多原來處在邊緣化的群體,納入到好萊塢的中心敘事語境中,並以此試圖去彌合當今現實世界的矛盾。

這種邏輯,本身也就很童話。

需要注意的是,天真與權力在這種童話邏輯中始終並存,比如花木蘭在預告片中說英語這件事其實沒什麼問題,但它也非常明顯地證實了,這些其他國度的公主,對於迪士尼而言,其實是一種外來文化資源,它藉由她們表達的,始終是自己的那套童話價值觀,這是迪士尼一直以來都在不斷追逐的最高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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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


迪士尼選擇黑人並沒有錯,選亞裔也沒錯,就算選一個gay或者跨性別角色,LGBTQ,總之任意性別、性取向、種族,本身都談不上錯。在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對當今世界多元化潮流的一種順勢而為。

借用這些來自次中心地帶的角色、傳奇,迪士尼把自己的公主敘事嫁接其上,讓她們來講述自己的故事,並一定獲得美好結局。

故事的圓滿易得,世界的矛盾卻沒那麼容易被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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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魚》


世界的複雜能否被童話總結,公主敘事怎樣才能為當今的矛盾尋求到某種平衡,其關鍵在於這個童話本身,是否真的是屬於這個人群,是否真的能代表這個群體的特殊文化、喚起他們的共同記憶、讓我們重新去審視這個群體所經歷過的歷史。

《黑豹》雖然本質上依舊是個王子復仇記式的英雄敘事,但它所設立的瓦坎達這個與白人中心世界隔絕的國度,代表的是一種未曾經歷過殖民的黑人世界的歷史想象,光是從這點上來說,它的確是一個屬於黑人文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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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


但《小美人魚》跟《黑豹》或者《花木蘭》又不同,雖然是講述人魚和人類這兩個種族的愛情,但在根本上它並不具有什麼種族指向,當然這也意味著愛麗兒可以是任意膚色,代表任意種族,也正好是這種任意,去掉了這個角色在族裔上的特殊化。

安徒生想要在這個故事裡探討的核心,和種族無關,甚至愛情也只是一種通道,重點,在犧牲精神的意義。是延續這部分內核的探討,還是完全把這個故事改造,變成一個屬於黑人群體的故事,那是迪士尼的選擇。

而對於《花木蘭》來說,這個故事要是選一個白人女性來出演可以嗎?顯然不行,因為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故事,整個故事都跟中國的文化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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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蘭》


但這種中國文化,在改編的過程中,顯然也會根據目前的語境有新的解讀與取捨。這就要回到開頭那個原著中「忠孝節義」不能被表現的擔心了。《木蘭辭》中雖然寫過了「誰說女子不如男」,又是個女子代父從軍的故事,聽起來很女權。

但在當時文化語境之下,這依然是一個勸誡大眾服從父法的故事,不管是在「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的情況下「從此替爺徵」,還是戰鬥數年之後的「歸來見天子」,都是女性的身份被埋沒在男性的外表之下,遵從父系絕對權威的規訓。

它裡面的「誰說女子不如男」,並不是說女性和男性的平等,而是說在男性後代直接等於家族力量的年代,女兒一樣也可以為父母分憂,甚至幫家中的男丁服兵役。她的僭越行為得到讚揚,是因為她的出發點是對父之孝和對國之忠。

花木蘭和黑美人魚的那些漏洞和爭議,都是為更高的目標服務


《花木蘭》


這沒有多麼女權,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在當今把它重新解讀,轉換成一個更為新女性內核、更容易被世界觀眾理解的故事。

當然,它中國古代的大背景是不變的,但這種大背景約等於人類跟人魚的無法通婚,現代世界與瓦坎達世界的隔絕,是童話中普遍存在的環境矛盾。《花木蘭》無法,也不能在迪士尼的打造下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故事。

這是一個期待管理的問題,與其去憂慮迪士尼的故事是不是夠中國,不如想想,中國故事要如何通過我們自己講出來。

那又是另一個更大的話題了。

花木蘭和黑美人魚的那些漏洞和爭議,都是為更高的目標服務


《花木蘭》


迪士尼借用外來文化資源表達自己的核心價值觀的狀態還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它參透了故事的本質,就是把相似的原型內核、理想的價值觀披上不同的殼,包裝成新的故事傳播,這是個商人的舉動,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它在藝術文化上有一定意義,我們藉此看到了更多,至少在宏觀層面上的異國故事。

大多數人覺得童話幼稚,卻在順從現實規則的同時,又期盼有童話來保持自己對理想的信心。

迪士尼是童話販賣者,整個現實世界都是它的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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