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日報

故鄉的槐樹

綠樹掩映的村落,在山水畫中給人留下巨大想象空間。村莊和樹不僅是傳統的美術元素,也是許多人鄉愁的寄託。遠遠地看到那一棵樹,心中便會湧起一句話:到家嘍!

南方很多村莊,都有一棵披枝散葉的老榕樹,讓遊子念念不忘;長江邊上的一些鄉村,則偎依著一棵棵桂花樹,老樹遮陰處常常就是村裡人聚會的地方;蘇南鄉間多的是枝葉茂盛的樟樹,一樹繁盛,守望一個村莊。在我們連綿的太行山裡,和鄉村相生相依的樹是哪種呢?要讓我來選擇,我將毫不猶豫地選擇槐樹。我說的槐樹不是枝條長刺的洋槐,而是那種樹皮粗糙、初夏時節盛開白花的國槐。

我們對於村莊的記憶,留下許多槐樹的影子。我家門口就有一棵槐樹,歪著枝幹從街邊的岸上長出來,伸到岸的外頭。它既不去擠佔街道的寬度,也不影響岸下人家壘砌窯洞。有趣的是,向外邊伸出不遠,槐樹的枝幹又呈一個不大的弧度彎了回來。因此,樹葉就遮擋住了街邊的石頭欄杆。夏天酷熱,槐樹的葉子正好茂密起來,在街頭形成一片蔭涼。前後幾個院子裡的人,無論中午還是晚上,都會端著飯碗,坐在槐樹下吃飯。飯吃完了,隨手把碗放在腳邊不遠處,大家還會在樹下坐著東拉西扯。當街頭安靜下來,有人甚至直接躺在樹下的石欄杆上睡起午覺來。

對於從這槐樹下走出去的人們,這棵樹就像家一樣,成為我們記憶中永遠無法抹去的一部分。十多年前,我趕到遙遠的新疆,探望一位本家爺爺。他青年時期跟隨八路軍隊伍離開故鄉,後來千里躍進大別山,又到西南剿匪,跨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一直走到新疆建設兵團。上了年歲之後,他的記憶和思維都有些混亂了,可是,這棵老槐樹依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腦海裡。說起二十多年前回鄉的事情,他說:“我們小時候老槐樹就那樣粗。幾十年過去,我們老了,好像它還是那麼粗。”

歲月帶走了太多記憶,而老槐樹卻頑強地留在一代代人心裡。從高處瞭望我們的村莊,那一個套一個的院落之間,如見縫插針一般長起來的大槐樹,總讓人產生很多聯想。每一棵槐樹都有著一種寄託。槐樹就像祖宗牌位,幾乎是一個家族的“共有財產”。村裡那些老槐樹,很少是一家獨有的,大都是一個家族的幾戶人家共有。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現在,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這棵樹是哪一位祖先栽下的,更數不清有多少位祖輩,曾經蹲在這棵越長越大的樹下端著飯碗過日子。

究竟是先有樹,還是先有院?這好像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院子圍著樹,樹蔭遮蓋著院落。也許,村莊就是圍繞著這些槐樹成長起來的。樹下的院落就像槐樹上的枝條,原本也就是一根,但在歲月中不斷伸枝展葉,才有了一個一個家族,才有了這個許多家族生活的村莊。而每一個院落都受著槐樹的庇廕,每一棵樹都是大家的。上輩人談到槐樹,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說“我們也有份”。人們在樹下修房蓋屋,在樹下吃飯聊天,在樹下繁衍家族的歷史,最後,讓院子從不同方向圍著一棵年歲很大卻依然枝繁葉茂的大槐樹。

如果要找村裡最老的槐樹,大概數得上大院門口的那一棵了。

大院是村裡比較早的院落。因為這個陳姓家族人數多,而且大家都住在一個面積較大的院子裡,所以,叫作“大院”。大院也坐落在一棵老槐樹下。沒有人知道這棵樹究竟有多大年齡,但至少在清朝光緒年間,它就長在了那裡。因為這棵樹下發生過一個流傳至今的真實故事,印證著這棵老槐樹,也映照著大院這一家人。

光緒年間,大旱數年,顆粒不收。傳說當時山溝裡前前後後已經沒什麼可吃的了,人們便從樹上摘槐芽吃。一年摘好幾次,槐芽根本就長不出來。有一天,樹下來了一群外地的討飯人,其中有一位母親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同行的人都不願意帶他們一起走了,母子倆幾乎要餓死。大院的陳姓老人把自家僅有的幾升柿糠炒麵拿出來,換得這母子兩條命。後來,這位無奈的母親帶著孩子在前面一個村莊找到婆家。母親給孩子取名“陳攔”,時刻記著是陳家人攔下了這條命。陳攔一家祖輩和大院保持著親戚般的走動,一直延續了三四代人。

陳攔的故事像槐樹葉一樣,每年都隨風飄零,能完整講出這個故事的人越來越少了。而老槐樹則依然頑強地聳立在大院門口,以它的枝葉給這個漸漸空曠的院落留下一大片綠蔭。老槐樹如今需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樹枝像這個院落古老的歷史一樣,錯綜交叉,濃淡雜色,有些枝條間或有脫落。幾根伸展出來的主幹都空心了,彷彿一隻佈滿絲網的老舊木桶,敞口掛在那裡。有時候,麻雀會在那空心了的枝幹裡安家落戶。晨風中,它們嘰嘰喳喳,給這老樹增添一番生機。

儘管如此,每年春天這棵老槐樹仍然會早早地吐出嫩芽,繼而開出花苞,那叫作槐米。趁著花苞還沒有開成雪白的槐花,大院的晚輩會選出一個人爬到樹上去掰槐米。每年掰下的槐米有多有少,並不一致。但不管能掰多少,都是幾戶人家平均分。只有在這個時候,這些已經搬出大院、另立門戶的人們才深刻地意識到:“咱們都是一家人,槐樹底下都有份兒。”

村裡的槐樹,大大小小生長在不同角落。究竟有多少棵,我從來沒有細數過。故鄉的人們為什麼對這國槐如此鍾情呢?槐米能夠賣錢,但是,果實能夠賣錢的樹何止槐樹!樹大成材,可以讓人們做傢俱,可是,比槐樹長得快、木質也好的樹木又何其多!浪漫一點想,槐字與“懷”諧音,難道是為了用這樣的樹木來告訴遊子要把村莊記入心懷?然而,多少年曆史中,村裡人祖輩牢牢固守在這片土地上,外出的人從來不佔多數,何必用這麼一個“槐”呢!

我想,也許這是一種“懷抱的溫暖”吧。有時候,槐樹確實像張開的懷抱一樣,給鄉親們帶來特有的溫暖。他們總是把槐樹和人生聯繫起來。

很長一個時期,村裡人習慣用槐木做棺。槐樹枝幹筆直,而且木質堅硬,村裡的傳統就是鋸作一寸薄厚的板子,正好做棺木,稱作“土板”。我小時候已經沒有人靠自己栽的樹做棺木了,但人們依然認為“槐木是最好的土板”。有一棵高大的槐樹砍倒,人們估計“可以做兩副土板”。而其中一副被一位老人買去,鄉親誇張說“這土板好”,老人露出得意的神色,全然沒有對死亡的恐懼。

年少的我當然無法理解老人的情感,但幾十年過去,我依然沒有忘記他的自足。也許,故鄉的人對槐樹就是這樣一種情感吧。在槐樹下成長,還要以槐樹為“土板”,才感到踏實。

時光如水,無聲無息地從村口和山腳流過。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伴隨著厚厚的槐木“土板”埋在了七尺黃土之下。但是,我們依然從村口就能看到那聳立的槐樹。春夏時節,那是一簇簇枝繁葉茂的綠色;秋冬之際,那又是一棵棵虯枝高杆,挺拔得頑強而堅韌。

難忘啊,村裡那些經年的老槐樹!(舒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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