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花鼓戲“老旦王牌”的藝術人生

荊州花鼓戲是最具湖北地方特色的劇種,孫世安是荊州花鼓戲久負盛名的“老旦王牌”。翻開她的履歷,成績如寶珠成串,熠熠生輝:湖北省花鼓戲研究院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文華表演獎獲得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荊州花鼓戲“老旦王牌”的藝術人生

“老旦王牌”的煉成,是時代變遷和心靈煉獄磨礪的結果。“老旦王牌”的藝術人生,是隻屬於一代花鼓戲表演藝術家的芳華。

雛鳳初鳴

1947年12月27日,孫世安出生在潛江縣城東郊一戶普通人家。

祖母酷愛看戲,常常揹著幼小的世安趕“場子”, 割草剮棉花的時候,總是哼唱起《嗺咚嗺》《數蛤蟆》這些潛江的民歌小調。孫世安的父母親也是戲迷,常常把她頂在頭上,趕上好幾裡的路,到位於潛江小東門的“潛江劇場”去看戲。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孫世安很小就表現出花鼓戲表演的天賦。夏天的禾場上,她咿咿呀呀地唱起花鼓小調,居然有模有樣,引來陣陣掌聲。放學路上,孫世安手拿個帕子,扭來扭去走臺步,也不怕人笑話。她有個隱祕的夢想:長大了,登臺去唱戲!

1960年,孫世安13歲。在短短的兩、三個月內,她經歷了考入縣文工團而文工團隨即解散、考上縣重點中學卻因病輟學的幾重悲喜。孫世安病好之後,大人們經過商議,送她去學裁縫,荒年不餓手藝人,這也是鄉下娃的一條出路。孫世安手巧,沒幾天就把扣袢子打得非常精緻,師父高興地說,將來潛江城裡最好的裁縫,肯定是我們的世安!

但是孫世安不甘心,童年的那隱祕夢想,時時在她的心裡撓癢,以至於常因走神而把扣袢打錯。幾個月後,縣花鼓劇團招生,孫世安偷偷跑去報了名。當她拿著錄取通知書高高興興跑回家報告這一好消息時,卻遭到了家裡的強烈反對。花鼓戲以前叫“沿門花鼓”,花鼓戲藝人社會地位不高,戲班子常常處於顛沛流離討生活的境地。母親說,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去唱戲。

孫世安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和堅決。她對母親說,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是下了決心去劇團的。

一到縣劇團,孫世安就彷彿一粒種子落到了最適合生長的土壤。唱唸做打、手眼身法步,這些舞臺的基本功,別人每天練三個小時,她卻要練上五、六個小時。沒有燈光,就在月下練;沒有老師跟著,就對著鏡子練。她常常因此而誤了食堂的飯點,只能冷水泡飯將就一下。孫世安不覺得苦。只要能早一點站到舞臺上,這點苦算得了什麼。

三年之後,孫世安隨團到沙市演出。有天早上,扮演《雙教子》中“四媽”的演員突然生病無法登臺。怎麼辦?救場如救火,關鍵時刻孫世安主動請纓,這幾年來她邊看邊學,已經把這齣戲化在了心裡。

在導演擔心的目光中,孫世安開始了舞臺首秀。剛一亮嗓子,劇場裡就響起熱烈的掌聲,一直持續到劇終。謝幕之後,觀眾意猶未盡,久久不願離去。

鋒芒初露,十六歲的孫世安以“四媽”的形象,邁出了走向老旦“專業戶”的堅實一步。 “老旦王牌”的桂冠,在她的藝術之路上,已隱約可見。

如琢如磨

與事業的成功相伴,孫世安22歲時成家了。愛人是劇團的同事,會作曲編劇司鼓拉二胡,性格內向但人品好。1970年、1976年,兩個可愛的女兒相繼降世,給他們帶來了更多快樂。日子波瀾不驚,寧靜而溫潤,簡單而幸福。

世事難料。1977年夏天,孫世安赴穗主演了從曲劇移植過來的花鼓戲《山鷹》載譽歸來,迎接她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丈夫意外身亡!

對丈夫的死因,外界眾說紛紜。孫世安以難以想象的平靜,悉心料理了愛人的喪事。她抑制不住巨大的悲痛,昏倒在地上。四天之後,孫世安慢慢地從病床上爬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父親端來的一碗米湯,低沉而堅定的說:“我明天就去上班,回劇團。除了戲和孩子,我還有什麼?”

在一些人複雜的目光中,孫世安練功更勤、鑽研更深。不久,團裡決定重排大型古裝劇《秦香蓮》,由孫世安主演。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進去了。大女兒沒人照料,就跟著她睡排練廳的地板;小女兒患了嚴重的“疳積”,只能託付給年邁的父母。

秋收時節,《秦香蓮》的首演安排在了張金鎮一個偏遠鄉村。戲臺已在村子中央的禾場搭起來,隨她下鄉的大女兒,獨自在離戲臺不遠的稻草垛上玩耍,她坐在後臺一遍一遍地在腦海裡回放排練時的每一個細節。開場的鑼鼓已經響起,突然有人抱著大女兒跑上臺,問是誰的孩子。原來,孩子玩累了,在稻草垛上睡著了,而一條蛇正從孩子的身邊溜過。在這一瞬間,對兩個孩子的負疚感、因丈夫離世積鬱的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她突然打通了和秦香蓮相連的情感通道,這一刻,孫世安與秦香蓮已融合為一體。

“……手背手心都是肉,哪一個不是孃親生。無奈何將腰裙來撕損,左蓋男右蓋女娘才放心……”這一大段悲腔蕩氣迴腸,直戳人心最柔軟的地方,還未唱完,臺上臺下已是泣涕漣漣。

《秦香蓮》一炮打響。演秦香蓮,觀眾只認孫世安。孫世安常常要連軸轉,累得下場後話都不想說,可是她甘之若飴,只要老百姓喜歡,再怎麼辛苦她也心甘情願。至今,《秦香蓮》已演近千場。

天資聰穎加上後天勤奮,讓她對舞臺的掌控能力越來越強。無論是樣板戲裡的“沙奶奶”,還是《蝶戀花》裡的“瞎婆婆”;無論是《尋兒記》中的孫淑林,還是《巡按審母》中的柳玉英,孫世安都演得神形兼備。三十一歲的時候,孫世安開啟了第二段婚姻。

風雨過後,一切都那麼美好。

然而,上天似乎對孫世安“另眼相看”,總要安排種種磨難來砥礪她,彷彿不如此就不能把她的藝術之光打磨出來。上世紀80年代中期,孫世安患上了甲亢,體虛乏力,心動過速,每次演出都像在和疾病作殊死搏鬥。甲亢剛治好沒多久,她又患上 “多發性子宮肌瘤”,才做了切除手術 “聲帶小結”又接踵而來。對戲曲演員而言,得了這個病,就等同於要告別舞臺了。孫世安不信這個邪。她在積極治療的同時,不斷摸索適合自己的發聲方式。這一次,她又贏了,聲帶小結不僅沒有毀掉她的舞臺生涯,反而造就了她渾厚而輕靈的獨特嗓音。她主演的《家庭公案》《血冤》《三世仇》等劇目,受到了廣泛的歡迎,“聽了孫世安的‘喲喂喲’,害病不消吃得藥”的說法風靡江漢平原。這些經歷讓孫世安堅信:只要心中有戲,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是啊,為了戲,還有什麼不能克服的?1984年,劇團晉京演出新編大型現代戲《家庭公案》大獲成功,曹禺先生在北京長安街木樨地的家裡接待了這群潛江老鄉。此後,潛江與曹老的來往更加緊密。1989年,潛江曹禺著作陳列館落成,曹禺寫下了散文名篇《我是潛江人》。與此同時,市花鼓劇團開始打造花鼓戲版的曹禺名著《原野》。孫世安被確定扮演焦母。

1990年,幾經打磨的《原野》從江漢平原演到了省會武漢,演到了首都北京。時任文化部代部長賀敬之興奮地說:“這個《原野》是我看到的許多改編本中最成功的一個。”孫世安和所有演職人員一道,分享著成功的喜悅。

1996年,潛江市花鼓劇團更名為湖北省實驗花鼓劇院的第二年,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廳將《原野》列為代表湖北省惟一參評當年“文華獎”的劇目,孫世安立即投入到了緊張的復排工作當中。

誰也不知道,當時的孫世安又一次面臨著命運的打擊,她患上了乳腺癌。她沒有聲張。作為湖北省實驗花鼓劇院黨委副書記、副院長,復排工作的組織協調離不開她;作為主演之一,舞臺表演離不開她。《原野》已磨了8年,獲得過省戲劇新作展演金獎、省“五個一工程”獎,已接近“似曾相識而別有新意”的境界,這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汗水,也傾注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決不能因為這病而功虧一簣。

忍受著無法言說的病痛,孫世安又一次把全部精力傾進了《雷雨》。1996年12月12日,劇院再次晉京,演出復排後改名的《原野情仇》。12月13日,巨星隕落,曹禺先生逝世。12月15日,《原野情仇》進行了首場演出。孫世安懷著對曹禺先生的景仰懷念之情,把焦母演出了新高度,獲得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曹禺先生曾說過,演《雷雨》會成功,演《日出》會轟動,演《原野》會失敗。但這次,帶有濃郁潛江風情的《原野》在北京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孫世安把瞎婆凶惡陰險奸詐的性格表演得淋漓盡致。”原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說。

“孫世安的表演太出色了。”著名戲劇理論家郭漢城說。

“瞎婆演得具有強烈的真實的立體感。”日本戲劇家小牧讚揚。

“你把焦母演活了”。曹禺夫人李玉茹對孫世安說。

《原野情仇》獲得了中國文化獎新劇目獎、中國曹禺戲劇文學獎,孫世安獲得了中國文華表演獎。

然而,成功的喜悅已撐不住病弱的身體。北京歸來後,孫世安預感到了病情的嚴重,她有條不紊地交待了一些事,住進了省城的腫瘤醫院。

好在,她又一次闖過了生死關,藝術生命得以繼續精彩呈現。

樹蕙滋蘭

“湖北荊州花鼓的播種、栽花、結果人。”這是著名戲劇教育家、話劇導演藝術家、原中央戲劇學院院長徐曉鍾給孫世安的題詞,這也正是孫世安晚年藝術人生的真實寫照。

進入新世紀,經濟文化多元化發展的趨勢更加明顯,花鼓戲人才斷層的問題逐步顯現。2001年,湖北花鼓戲研究院與華中師範大學藝術職業學院聯合舉辦花鼓戲表演大專班,擬通過五年的在校學習,培育一批專業水準達到三級以上的青年演員。

孫世安主動要求跟班住校,專業指導。從那時起,一直到2016年,她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花鼓戲傳承事業上,為湖北省花鼓戲研究院、天門市花鼓劇院、仙桃市花鼓劇院等單位和民間花鼓戲劇團培養了大批青年優秀人才。

“當我的老師孫世安因為教我唱戲,把嗓子唱壞的時候,我特別愧疚,特別不安,我發誓一定要好好唱,一定要對得起我的老師!”多年以後,已成為湖北省花鼓戲研究院骨幹演員之一的熊維斯,談起當年學戲的經歷,仍然忍不住熱淚盈眶。

“孫老師在戲曲教學過程中,特別強調不僅要“塑形”,更要“入神”,只有形神兼備,表演才能算成功。”青年優秀演員吳珍珍,最難忘的是孫世安談到的塑造《原野情仇》“焦母”這個形象的體會。

為了表現焦母陰冷刻薄的形象,她用心觀察現實生活中的“狠婆婆”的面部特徵,發現了一個規律:“狠婆婆”們的法令紋都是往下拉的,一試妝,效果立刻就出來了;焦母雙目失明,孫世安自掏腰包,多次前往武漢,到盲人聚集的古琴臺、長春觀等處,一呆好幾天,細心地體味、模仿盲人的舉止,直到同事們都說“太像了”,她才不去;為了表現焦母的威嚴,孫世安想到了用柺杖聲的輕重緩急裡來體會焦母的心情:咚、咚、咚——不慌不忙;咚咚咚——氣急敗壞;咚、咚咚——暴風雨的前兆……還有細節的把握,也不可忽視。當花金子、仇虎、焦母三人同場時,“焦母”發現後面有人轉身去抱,稍微停頓一下,再快速摸到腿腳上去。腳大!是個男人!啊,兒媳有姦夫!這樣焦母又驚又懼的心理就表達出來了。為了把握好焦母的性格特徵,第一學歷只是小學的孫世安,從圖書館借來了《原野》,面對幾萬字的繁體版本,硬是苦讀了十幾個晝夜。她越琢磨,心裡越亮堂,焦母並非概念化的“惡婆婆”,她不僅是死去的“焦閻王”的妻子,還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焦大星充滿母愛。她的陰險、刻薄,也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她對保護家族利益和焦大星的必然反應。把人還原成人來看,焦母性格其實具有多層次性、多側面性。

藝術上口傳心授自不必說,孫世安對孩子們講得最多的,還是“戲德”的問題。

她講起1984年劇團去一個偏遠鄉村演出,四鄉八鄰的人都趕去觀看。剛剛致富的農民,在演出結束後,竟然湊錢買了臺當時還罕見的黑白電視機要送給劇團。老百姓喜歡花鼓戲,老百姓的感情最淳樸,作為花鼓戲演員,什麼時候都不能遠離老百姓。老百姓的期待和讚賞,就是對一個演員的最高獎賞。

她說,對花鼓戲事業要心存敬畏。要耐得住寂寞,下得去苦功。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十天不練觀眾知道,三天不練同行知道,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只有厚積才有薄發的機會。

在藝校期間,孫世安又遭遇了一次人生的大變故——與她生活了29年的丈夫,另結新歡離她而去。歲月的沉澱已讓她能夠坦然面對一切,既然夫妻情緣已盡,就由它去吧。

絳脣珠袖不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近年來,她帶出的一批批學生已成為花鼓戲研究院的臺柱子,省花鼓戲研究院為青年演員量身定做了新編劇目《生命童話》,先後獲得了全國地方戲展演二等獎、中國文華優秀劇目獎等大獎。《河西村的故事》入選全國優秀現實題材舞臺藝術作品展演劇目,正在衝刺第十六屆全國文華大獎。潛江市舉辦了兩屆“戲迷潛江·花鼓戲聲腔大賽”,作為導師,孫世安對業餘演員悉心指導,促進了他們水平的提升,第一屆聲腔大賽的冠軍,就是她指導的學員。

為了更好的傳承花鼓戲,2018年,年過7旬的孫世安再次登上舞臺以身示範,再現了經典小戲《攔花轎》。演出中,孫世安眉目靈動,身段翩如驚鴻,動作輕快靈活,表演潑辣風趣,把“周媽”演得活靈活現。觀眾席上有人驚呼,這哪像是年過七旬的老人在演出啊。自6月份起,這出小戲先後在潛江、仙桃、武漢等地上演,還演進了中央電視臺,12月1日在央視戲曲頻道播出。

現在,“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搶救性紀錄工程——荊州花鼓戲孫世安紀錄項目”已經啟動,她主演的兩百多出經典劇目,將以數字影音的方式留存於世。“老旦王牌”依然在不倦地播種、栽花、結果,她的藝術道路, 還在不斷向前延伸……

【作者介紹】:

王宇,湖北潛江人,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湖北省中華詩詞學會常務理事。潛江市《雷雨文學》編輯部主任。

凌寒,本名胡臘梅,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北省仙桃市作家協會會刊《漢水文苑》副主編。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