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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畫千番
NO.1
時值盛夏，微風起，冥花寺中那樹開得正盛的冥花卻紛紛凋落，純白色的花朵漸漸把青石磚地面染了一層白霜。
正在禪房中靜心打坐的戒念突然間莫名感到一陣心煩意亂，索性出了禪房，來到冥花樹下。如指尖大小的白花很快落滿了他的袈裟，就連鋥亮的光頭都接住了幾朵。
往年，這花春夏秋三季都是花期，到了冬季才會凋謝，為何今年如此反常？
仰頭看著零落如雨的花朵，戒念年輕俊秀的臉上寫滿了疑惑。他不由得伸出手，接住了其中一朵。
那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正好落在他的指尖。十指連心，戒念突然感到一陣濃烈的悲傷襲上心頭。
好像有什麼對他至關重要的東西，正在離他而去，讓他多年來無波無瀾的心境掀起了一陣陣浪潮，痛苦到險些窒息。戒念攥緊那朵花，扶著樹幹，捂住了心口。
“問世間情為何物？十世守護終有盡時，如此痴念，何必，何苦……”
突然，一聲輕嘆傳入他的耳中。
戒念轉頭看去，只見院門處緩緩走進一位墨發及腰的女子，輕袍緩帶，容顏如玉，額間生有一朵精緻的紅梅。此刻，她的神情淡漠中含了一絲悲憫。
戒念想起偶然聽到的傳說中的某位人物，心中驀然一驚，卻仍是雙手合十，遲疑著開口，“阿彌陀佛。敢問這位施主……姓甚名誰？”
“戒念，你既已猜出，又何必相問？”女子輕輕一笑，“不錯，我就是梅如畫，那位傳說中的殮妖師。”
戒念心中一陣莫名心悸，臉上有著掩不住的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可是，據小僧所知，施主只出現在有妖出沒的地方，尤其是有妖臨終之時。可這裡是佛寺，怎會有妖？”
梅如畫笑而不語，只是凝眉看著那樹不多時便已凋零過半的冥花，似在與之交流。半晌，她無奈一笑，終是應承了什麼。
她轉頭看著臉上神情莫名卻難掩悲傷的戒念，淡淡道，“妖臨終時的遺願，只要不違揹我的原則，我一般都會應允。既如此，我便送你一場前塵往事吧，雖於規不合，亦不枉她苦心護你十世心如明鏡，不惹塵埃。”
說完，沒等戒念反應過來，梅如畫素手一揮，一點光華隱現，戒念只覺腦袋一疼，猶如被人當頭一棒，瞬間打散了遮掩心靈深處多年的迷霧，想起了所有的前塵往事。
NO.2
十世前，戒念是仙界的上仙，名為星煜。
星煜上仙的容貌在顏值普遍較高的仙界眾仙中也是出類拔萃的，所以身邊一直眾多仙女仙姑環繞，但他都不動心不動情，悠遊仙界幾千年，一直清心寡慾。
本來，不出意外的話，再熬個千八百年，他就有可能躋身為數不多的上神之列了。可是，一次前往妖界公幹，他竟被一個小妖精纏上了。
小妖名為冥璃，本體是一株千年冥花，長在琉璃河畔。
植物修煉成妖殊為不易，所以，冥璃雖然妖齡千年，卻不過化形百年，猶如人界的二八姑娘，懵懂不知世事，初遇星煜上仙便對他一見鍾情，遂不顧禁忌，開始對星煜各種花樣倒追。
一開始，冷心冷情的星煜上仙自然是不會對這隻膽大包天的小花妖有什麼好臉色的。
開玩笑，仙妖跨界相戀乃是大禁忌，以前偶爾有膽敢吃螃蟹的前輩或同仁，都因跨界相戀，要麼身死道消，要麼現在還在人界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苦逼的輪迴。總之，下場悽慘。想他一向覺悟很高的堂堂星煜上仙，怎麼會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
不過，對於這隻膽敢肖想他的小花妖，他之所以沒有一掌送她去輪迴，一是礙於當時仙妖兩界友好的外交形勢，不好動武，二來嘛，這隻小花妖蠢萌蠢萌的，又活潑有趣，為他清冷幾千年的生活帶來了些許樂趣，便放任她在身邊瞎蹦躂，權當撿了個逗趣的貓兒。
反正，他向來對男女情愛不屑一顧，只要他一直不動如山，這隻小花妖對他的勁頭一過，自然會心灰意冷，主動離開。
奈何，世事無絕對，料事如神的星煜上仙也有栽跟頭的時候。
有一次，冥璃為了討他歡心，悄悄前往險惡之地為他偷取一株難得的仙藥，被仙藥的守護魔獸打傷，拼死逃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
看著素日鮮活靈跳的小花妖此刻生命即將凋零，卻還努力笑著遞給他那株仙藥，星煜突然覺得，一向淡漠的內心深處，有某個地方狠狠跳動了一下。
而且，一種很不捨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差點把他淹沒。他只知道，他不要她死，不要以後的日子裡都再也沒了這隻蠢萌小花妖的身影。
原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這隻從未被他視為威脅的小花妖，早已悄悄偷走了他的心。
他找到仙帝，付出極大代價，換取了半株各界通用的療傷神藥，為小花妖續了命。
明白自己的心意後，星煜也不是個怕事的人，他接受了冥璃的感情。
為躲避懲罰，星煜帶著冥璃自封仙力和妖力，隱居於人界某個不知名小山谷中，過著凡間小夫妻的恩愛生活。
可惜，好日子沒過幾年，他倆的事情終被有心人告發，雙雙被押上天庭。
仙妖兩界眾位大佬多輪會談後，少數服從多數，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上仙星煜剔除仙籍，貶為凡人，輪迴十世後是否恢復仙籍，得看他的初心是否被塵世所汙；花妖冥璃，發配惡瘴之地，淨化惡瘴，一日惡瘴不除，永世不得出。
至此，這段轟動各界的仙妖跨界之戀落下帷幕，各方評價不一。有人遺憾，有人高興，有人幸災樂禍，有人落井下石，也有人暗中相護。
星煜本以為冥璃是去了惡瘴之地，雖然日子不怎麼好過，但好歹沒有性命之憂，只是被軟禁了，失去了自由。以他的心性和資質，十世磨練後他定能重回仙界，到時候再想辦法把冥璃救出來。
他沒想到，冥璃竟自願打回原形，跟隨他一起來到人界，紮根於這間冥花寺。那時候，寺廟還不叫冥花寺，冥璃紮根於此後，才漸漸有了冥花寺。
每次星煜輪迴，總是剛出生沒多久，冥璃便消耗妖力和壽數為他改命，把他接引到冥花寺來長伴青燈古佛，使他免於被俗世侵染心境，待十世後能順利重回仙界。
也就是說，星煜的十世輪迴，除了出身不一樣，其餘的幾乎都是一樣的命運軌跡：到這間冥花寺來當和尚，參悟佛法，最終成為一代高僧，圓寂於此。
如今十世已到，冥璃本想再陪著星煜從幼年到暮年，直到此世生命終結，看他順利重回仙界，她就再無遺憾了。
奈何近千年的時光過去，在人界不能修煉的冥璃妖力已經消耗殆盡，壽數也已油盡燈枯，終於在今天迎來了她妖生的終結……
NO.3
明瞭前塵，再看著眼前不消片刻便已落盡繁華的冥花樹，曾經的星煜上仙，現在的戒念和尚，早已淚溼臉龐，哽咽難言。他抱著冰涼的樹幹，只覺得心中疼痛難忍。
冥璃為他如此付出，讓他情何以堪？
梅如畫指尖輕點，那棵碩大的冥花樹便幻化為冥璃的模樣，容色蒼白幾近透明，輕輕依偎在戒念懷中。
戒念近乎貪婪地看著那鐫刻在靈魂中上千年的容顏，忍不住泣聲道，“璃兒，你太傻了……”
冥璃抬手摸著他的臉，眼中滿是愛戀和不捨，笑中帶淚，“星煜，當初若非我執意糾纏你，你也不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說起來，是我有愧於你。這千年來，能夠經常陪著你，守護你，我覺得很幸福。星煜，我愛你，此生不悔。可惜我再無來生，不然，仍然會不顧一切去愛你。”
她轉頭看向梅如畫，語氣尊敬，“謝謝您願意成全小妖一片痴心，讓我在生命盡頭能夠與星煜相認。能得他送我一程，我已無憾。待我身死，還要勞煩您為我收殮。您的恩情我無以為報，這顆千年 木之心是我畢生精華所凝，雖沒了多少妖力，但已是我現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還望您不要嫌棄。”
梅如畫點點頭，她便張開口，一粒光華略顯黯淡的墨綠色珠子飄了出來，被梅如畫伸手接住，轉瞬消失於她的指尖。
“再次謝謝您，讓我能死在我最愛的人懷中。”冥璃虛弱一笑，看向星煜，滿含不捨，“星煜，對不起，餘生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話未說完，她的身體便快速變淡，最終化為一株不過尺餘大小的冥花樹。樹身黯淡無光，花葉皆已凋零。
戒念心中大慟，抱緊了冥璃的樹身，泣不成聲。
梅如畫輕嘆一聲，心念一動，一本畫集便從她手心飛出，懸浮於空中，自動輕翻到花妖集那部分。
只見一張空白頁上光華一閃，冥璃的本體便被吸入其中，她栩栩如生的容顏也快速顯現在了空白頁上，她的本體旁邊。
戒念看著那畫中女子，不由得向前一步，可他剛伸出手，畫集已消失於梅如畫指尖。他無力地垂下手，痛苦呢喃，“都說我佛慈悲，那為何渡我不渡她？”
梅如畫聲音清淡，“佛若不悲憫，又怎能容她一介妖身紮根佛寺，護你十世菩提心？”
戒念神色微微一動，不再言語。
頓了頓，梅如畫繼續說道，“戒念，如今十世將過，按照當年約定，你應能重回仙界。且經這千年苦修，苦心參悟，屆時你的成就只會更上一層樓。你可以好好想想，到時該怎麼選擇，是回仙界，還是去佛界。”
戒念苦笑一聲，“如今我是真正的四大皆空了，還回那冰冷的仙界作甚？到時候，我就去佛界吧，當了千年的和尚，到時能侍奉在我佛座下，也算有始有終了。”
“你真能忘得了冥璃麼？”梅如畫默了默，突然問了一句。
“事已至此，她已消散於天地間，我就算不能忘又如何，她也再回不來了。”戒念悲傷說道。
梅如畫神色莫名，良久，她終是留下一句，“來日未必不可期。”
說完，不等戒念追問，她已轉身離去，幾步之間，便消失了身影。
戒念細細品味這句話，本來心哀若死的心底，突然有一種宛如重生的喜悅蔓延開來。
儘管在仙界的幾千年他都從未聽說過這位神祕的殮妖師，但是，他卻對她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他也相信她說的，來日可期。
冥璃，我會等你重新來到我身邊，哪怕千年萬年，這份等待都不會變。
（注：本文原創首發於微公號“隱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