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紅樓夢>整本書閱讀任務書》導讀

文/李煜暉

王國維先生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明清以來,小說大盛,湧現出一大批傑出小說家和大量小說作品。長篇章回小說如《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東周列國志》《儒林外史》《紅樓夢》等,短篇小說集如《三言》《二拍》《聊齋志異》等,共同構築了一個跨越歷史時空、展示世情百態、縱橫人間天上的藝術世界,為我國文學的發展、文化的傳承,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康乾年間曹雪芹作的《紅樓夢》,堪為明清小說中的翹楚。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生卒年月不詳,祖籍不詳,生平事蹟不詳。這種情況在明清小說作者身上非常常見。在封建社會,士大夫以詩為言志的載體,以文為載道的工具,以史為資治的鏡鑑。這三種是士大夫的本分,有一二可取,即被世人傳頌。因之具名者多,傳名者亦多。小說則不然,“稗官野史”之流於仕途經濟無甚用處,且文字原非“正經”,內容多有“異端”,常被視為茶餘飯後的消遣或不足為數的雜學。作者心中大抵有一段渴望抒發的憤懣,借小說以澆其塊壘;或天性中於“故事”有一段痴情,借著述以終餘年,少有名垂青史、著之竹帛的“大志”。讀者既以之為消遣、為雜學,“醉餘睡醒之時,避世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也就罷了,很少關心書的來歷和作者生平。加之明清文字禁錮頗嚴,士人動輒因言獲罪。小說家不署真名,只用字號,甚至有意製造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筆名,使讀者如墜五里霧中,後世得窺廬山真面,難上加難。

明代有“四大奇書”之稱,是為《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建國後又有“四大名著”的說法,舍《金瓶梅》而代以《紅樓夢》。這五本藝術性最高、影響力最大,可迄今還沒有一本書的作者生平、成書時間說得清,連作者是不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蘭陵笑笑生以及曹雪芹,都在未知數。把這些作為專門的研究問題,“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訂這本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蹟家事,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是“考據派”的主要工作。我們今天能夠知道《紅樓夢》的作者大概是曹雪芹,而曹雪芹約生於清聖祖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約卒於清高宗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享年不到50歲,就得益於考據派的工作。我們又知道曹雪芹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或曹頫之子。他13歲以前經歷過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在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因抄家遷居北京,生活在北京西郊,漸至窮困潦倒,“舉家食粥酒常賒”,也從考據得來。至於《紅樓夢》成書時間,續寫的作者、《紅樓夢》有甲戌本、乙卯本、庚辰本、王府本等十幾個重要版本等,考據者更是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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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紅學的考據是零星的、碎片式的,所用的史料也良莠不齊。胡適先生《紅樓夢考證》一出,情況大為改觀。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利用確鑿的材料、科學的方法,推演和還原《紅樓夢》及其作者、版本的情況。隨著研究的專精,考據又細分為“曹學”“版本學”等不同領域。對考據一派,要客觀看待。由於史料太少,很多重要的問題即使兀兀窮年,也難有確鑿的答案,此其一也;其二,追本溯源,何以要知道作者的情況、成書的情況和版本的情況?歸根結底還是要服務於《紅樓夢》的閱讀。知人論世,是閱讀文學作品的不二法門。對作者生平經歷和思想變遷的過程瞭解越多,越有益於把握全書的思想;對成書的年代定位越準確,越有益於瞭解創作背景;對版本情況掌握得越充分,越有益於梳理創作加工的過程,辨別不同版本在語言文字上的造詣。倘若舍卻文學鑑賞的用途,專攻考據,甚至“為考據而考據”,固然能夠滿足學者的“痴”和“癖”,也能為讀者提供背景資料方面的知識——但恕我直言,有“捨本逐末”的嫌疑,要求青少年讀者這樣做是不相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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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相宜的乃是“索隱派”。《紅樓夢》開卷有云:“作者自雲經歷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錄此《石頭記》一書也。”既然“隱去”,自然逗引讀者“索求”,索隱派由此而興。客觀來說,《紅樓夢》確實有為數眾多的“隱語”,像“謎面”一樣,吸引讀者猜測。如第五回,有金陵十二釵(部分)的判詞,預示這些薄命女子的命運,結果一一應驗。這些謎語是如何“隱”的,情節發展又是如何“應”的,都在讀者可猜的範圍,也是“應猜”的內容。經過這樣一個“猜”的過程,讀者體會到“預敘”的技巧和魅力,對中國傳統敘事學加深瞭解,這是欣賞作品的應有之義。遺憾的是,索隱派的猜法不是這樣,他們把書中的“隱語”,當成對歷史上真實人事的“謎面”,從書內直接猜到了書外。猜謎猜久了,連一些原本不是隱語或不一定是隱語的內容,也堂而皇之猜了起來。這就根本上違背了小說閱讀的規律,迷失在妄求、妄議的泥潭裡。俞平伯先生曾提出過嚴正的批評:“《紅樓夢》之為小說,雖大家都不懷疑,事實上並不盡然。總想把他當作一種史料來研究,敲敲打打,好像不如是便不過癮,就要貶損《紅樓夢》的聲價。其實出於根本的誤會,鑽牛角尖,求深反惑也。”

張維屏在《國朝詩人徵略二編》中提出,《紅樓夢》是“故相明珠家事”。王夢阮、沈瓶庵在《紅樓夢索隱》中提出,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甚至我們熟悉的革命家、教育家、著名學者蔡元培先生,也作《石頭記索隱》,認為:“《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凡是猜謎,都要講一點證據和邏輯。在這一方面,索隱派很有特色。用胡適的話來講,他們“去收羅很多不相干的零碎史實來附會《紅樓夢》裡的情節,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就以《石頭記索隱》為例,我們不妨舉一段原文,看蔡先生是怎樣附會的。

書中“紅”字多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食漢人餘唾也。……當時清帝雖躬修文學,且創開博學鴻詞科,實專以籠絡漢人,初不願滿人漸染漢俗,其後雍乾諸朝亦時時申誡之。故第十九回襲人勸寶玉道:“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的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又黛玉見寶玉腮上血漬,詢知為淘澄胭脂膏子所濺,謂為“帶出幌子,吹到舅舅耳裡,又大家不乾淨惹氣”。皆此意。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意。所謂曹雪芹於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意也。

這些觀點在今天看來太牽強了。《石頭記索隱》後面的文字把林黛玉、薛寶釵、湘雲等比附為明末清初的朱彝尊、高士奇、陳其年,論證的方法更加荒誕不經。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做了有力的批駁,不一一贅述。事實上,考據派興起之後,索隱派漸趨式微。在今天的紅學界,雖然仍有人樂此不疲,各執己見,爭吵不休,但不可否認,索隱派的影響已經遠不如當年。無論誰都知道,歷史是歷史,文學是文學,藝術真實不等於歷史真實。如果非要把二者一一對應,那真是緣木求魚。縱使曹雪芹復生,問他小說中人物原型究竟取自何人,小說中事件究竟影射何事,恐怕他也難以遽對——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第三種值得注意的是“題詠派”。“題詠”,就是藉著詩、詞、賦、贊等類型的文字,抒發自己對人物、故事的感慨。我們知道,經典作品都有強大的感染力,讀者一旦入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欲罷不能。輕者如醉如痴,以書中人為眼前人,以書中事為身邊事,張口“我湘雲”如何,閉口“我鳳姐兒”如何。述諸文字,則有感慨系之、人我不分的抒情議論。重則以書中人物自況,行事瘋瘋癲癲,移了性情。題詠派就從這種閱讀方式生髮出來。舊作《金陵十二釵詠》《紅樓夢題詞》等、新作如蔣和森的《紅樓夢人物贊》等都屬此類。和索隱派相比,題詠派更接近文學欣賞,至少是真情實感的抒發,這是它的好處。其弊也很明顯,那就是主觀情感氾濫,缺少審美的距離;文字又上過於追求辭藻華美,缺少理性深度。試看蔣和森寫“林黛玉贊”:

你是眼淚的化身,你是多愁的別名。

瀟湘館的竹影,用幽暗的綠色深染著你的眉尖;時代的大氣,把濃重的憂鬱滲入了你的靈魂。

幼喪父母,寄人籬下的命運,在你的內心結成解不開的隱痛;大觀園裡的繁華熱鬧,只是愈襯托出你心裡的孤寂;別人家的笑語溫情,卻又加重了你心裡的悲酸;而靠著別人的憐憫和施捨來過日子,更是嚴重挫傷了你的自尊。

這樣的文字初讀固然是好的,細細思量又覺得空洞、膚淺,有些詞彙甚至經不起推敲。“時代的大氣”指的是什麼?林黛玉是靠著別人“憐憫和施捨”過日子嗎?蔣的文章還算好的,更多則如茅盾所說,“都著眼於書中人物之悲歡離合,從而寄其羨慕或感概要而言之,無非畫餅充飢,借酒澆愁”。

相比之下,第四種更重事實和理性,主張細緻的文本分析,但他們的著眼點不在文學,而在文學之外的領域,我們稱之為“百科派”。《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飲食、服飾、醫藥、建築、園林、經濟、民俗、宗教無所不包,這是“百科派”的文本基礎。隨著跨學科、跨領域的研究日益興起,從不同視角、不同維度解讀闡釋經典作品,拓展了人們對作品的認識。“百科派”中有一些貫通中西、立論謹言的著作,確實能給讀者以更新穎、更豐富的啟迪。薩孟武《<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以社會文化學的視角解讀《紅樓夢》,引領讀者深入賈府的家庭生活,重新認識中國傳統家庭,剖示傳統社會的文化與倫理格局,演繹社會風氣的流轉,見解精微,別開生面。這類研究往往是作者先有一個學科做基礎,頭腦中有了“主見”,再深入文本挖掘素材,借《紅樓夢》說出自己的一番理論。與其說是對《紅樓夢》的研究,不如說是借紅樓做研究。當然,薩孟武這種高品質的著作不多,“百科派”有很大一部分採取線性對應思維,流於瑣屑的實用主義。正如學者汪湧豪所說,瑣細到鑽研紅樓夢的湯文化、粥文化、燕窩文化等,並詳列食單,以證養生,就不免“兼差”太多,失了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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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分起來,“紅學”還有很多流派,如以改寫、續寫為己任的“創作派”,影響也比較大。可惜,限於作者的生活經驗和才情,這些創作難以媲美前八十回,比之高鶚的後四十回也相形見絀。

紅學各流派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思想方法往往雜糅在一起。考據者時有索隱的傾向,如胡適說《紅樓夢》是曹雪芹“自敘傳”。索隱派也不免題詠的雅興。考據、索隱之餘,恨高鶚續書之不足,捉刀代筆者大有人在。近些年,因《紅樓夢》而蔚然興起的“紅學”,大有成為研究對象的趨勢。可以想見,未來“‘紅學’學”“‘紅學學’學”,屋下架屋,不厭其繁,簡直要令人目不暇接。學術研究主張“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各抒己見、百花齊放,原是應該鼓勵的,但這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狀況,也應該引起足夠的警醒。

概述一些流派的研究內容和思想方法,不是為了探討“紅學”問題——主要還是為引導青少年讀書。《紅樓夢》一經問世,洛陽紙貴,有“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風評。可見,《紅樓夢》的吸引力是極強大的。兩三百年過去了,無論男女老幼,都知道這樣一部小說;受過一點教育的,又都能從教科書中學來一句套話:《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創作的高峰。然而,真正讀過(包括略讀)的中學生又有多少呢?從教學經驗以及一些權威機構的調查看,情況不容樂觀。大多數中學生久聞其名,卻連前幾回都沒看過,能通讀下來甚至反覆閱讀者鳳毛麟角。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升學備考的壓力、沉重的課業負擔、網絡小說的流行等等,都衝擊著經典名著的閱讀。但在同樣的大環境下,和西遊、水滸、三國等同類經典相比,《紅樓夢》閱讀率還是低了很大一截。這就不能不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反思:是否《紅樓夢》的“書外之障”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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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青少年讀書,如果以平常心待之,拿來便讀,往往能迅速被內容吸引。開始或許囫圇吞棗,隨著知識和閱歷的豐富,自然化為己用。如果先存了畏懼之心,以為這不是一本書,乃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皓首窮年,不能得其三昧,索性就束之高閣。紅樓名望太盛,加上各派研究汗牛充棟,令學生望而生畏,能鼓起勇氣,以平常心讀之者自然少而又少。歷數紅學一些流派,目的之一就是要去其障壁,還其本源,使學生知道《紅樓夢》不過是一本小說,“紅學”也不過是一種正常的學術現象,沒什麼玄虛可言。想知道梨子的滋味,自己嚐嚐也就是了。

畏難之心既去,還要找到“正確的打開方式”,這也與前文論及的流派有關。我們知道,青少年容易受到風氣的影響,又沒有足夠的辨識力,越是學力基礎薄弱的年齡,越容易被虛榮心蠱惑,求深、求怪以顯其能。很多青年讀《紅樓夢》,不知各家各派的“底細”,讀了一兩篇所謂紅學論文,看到隻言片語,就以為這是紅樓正宗,結果卻誤入歧途。不但不能促進語文學習,還有可能產生消極的影響。就中學生語文學習來講,以上五種都不是正道。考據的結論可以拿來用,當知識記下即可。其研究內容是“末”不是“本”,絕大多數學生沒有精力和能力,也沒有必要研究。索隱派是飽學之士“自娛自樂”的遊戲,真把小說當成別樣的歷史,語文教育就要退步到“以文為史”的封建年代了。“題詠”不妨偶爾為之,但弊在主觀感性,不利於理性思維的培養。加之當今追求辭藻、無病呻吟的文章氾濫成災,此風斷不可長。百科派的研究,中學生力不能及。讀一些典範作品,增長知識、開拓視野,當然是好的。但必須知道,離開文學本位,語文學習的價值就要大打折扣。創作派已經有太多狗尾續貂、畫蛇添足的作品,又何必再浪費青年的大好光陰?

中學生讀紅樓,“正道”是文學鑑賞。實際上,“鑑賞派”也一直是紅樓研究最主要、影響力最大的流派。他們把《紅樓夢》當成文學作品看待,運用文學創作和閱讀接受的理論,採取欣賞、鑑別的方法,探討思想性和藝術性。這種探討未必有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但可以在與文本的反覆對話中發現語言現象和文學現象,用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去解釋它。一旦用自洽的邏輯表述出來,就構成了讀者對作品的“解釋性理解”。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本書,不同讀者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只要自圓其說,就可以並行不悖。其他流派雖然也在建構“解釋性理解”,但這種理解的著眼點不在文學,解釋的對象也不是語言和文學現象,更何況有的牽強附會,不能自圓其說。對比可知,鑑賞的焦點在書內而非書外。雖然很多名家在鑑賞時旁徵博引,既有詳實的史料,又有西方文學理論,乃至社會學、倫理學方面的知識,但這些都是用來闡釋小說內容和特點的工具。出發點、落腳點和思想方法的不同,是鑑賞派與其他流派的本質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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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鑑賞的著眼點有兩個主要方面:“所言”和“所以言”。“所言”,側重紅樓的內容和思想。讀一本小說,連它講什麼故事都說不清楚,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因此,鑑賞派從書本的實際內容出發,從歸納概括和分析綜合做起,研究作品寫了哪些人,人與人的關係如何;寫了哪些事,事與事的聯繫如何;通過林林總總的人物與盤根錯節的事件,表達了作者怎樣的情感和思想。這些問題討論清楚了,則人物如在目前,故事如數家珍,情思娓娓道來,就算讀懂了半部紅樓。“所以言”,側重寫作手法。不同文體在表情達意、敘事抒情上所用的方法有明顯差別,詩歌之所以為詩歌,散文之所以為散文,戲劇之所以為戲劇,小說之所以為小說,不是因為題材有明顯的分界,而是因為賴以表現題材的方法有著本質不同。在一種文體自身,則古今不同、中西有別。同是小說,《紅樓夢》和《平凡的世界》用以結構全書、刻畫人物、表達感情、渲染環境等方法,無不大相徑庭;和《老人與海》《變形記》《百年孤獨》等外國名著相比,差異就更顯著了。《紅樓夢》的表現手法是如何體現小說共性的、一般性的規律的,又有哪些是獨有的、開創性的?這是鑑賞者重要的研究問題。魯迅說,《紅樓夢》誕生以後,一切傳統的手法都打破了。《紅樓夢》對於中國傳統章回小說有繼承,更有顛覆。在今天看來,這種顛覆又具有相當的超前性。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品,在人物刻畫、事情推演和環境描寫上,如手術刀一樣精準。但“現實主義”又何足概括《紅樓夢》全部的藝術特徵呢?比之《狂人日記》,賈寶玉的言語、行為及其所處的環境,未始不可以看作賈府的“狂人”;比之《變形記》,則幻形入世的頑石、下凡歷劫的絳珠仙草、風月寶鑑正反兩面的美女與骷髏,未始不是中國特色的“變形”。有學者認為,《紅樓夢》是現實主義的,也是表現主義的,甚至有後現代主義的一些特點。即使放在今天審視,也仍然有強烈的先鋒色彩。這樣的評價非常中肯。在“所以言”的層面,《紅樓夢》是永不過時、永不落伍的。隨著欣賞視野的擴大、經典作品的增多以及文學理論的發展,總能不斷翻出新意,啟迪後世。

“所言”與“所以言”不能割裂看待。二者交融於字裡行間,如舟行水上,雨落花間,奏響著和諧的音符。學生讀紅樓,從語言文字入手,歸納故事梗概,欣賞人物形象,考察思想情感,品鑑表現手法,用自洽的邏輯言說出來,是鑑賞派厝之閱讀教學的基本要求。名家如王國維、魯迅、矛盾、俞平伯、李長之、何其芳、吳世昌、牟宗三、啟功等,乃至脂硯齋等評點家,從思想方法看,大抵遵循“鑑賞派”的邏輯。如果把紅樓比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這些前輩不僅掘出了“寶藏”,更給後世示範了“掘藏”的方法。學生守此正道而讀紅樓,才有可能真正經歷有意義的語文學習。

從鑑賞的角度看,《紅樓夢》的教學價值異常豐富。

主題思想方面,《紅樓夢》是說不盡的,也無需盡說。該書是作者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集中展現,而作者受傳統文化的薰染極深。思想複雜而深邃,既有儒家的濟世之心,也有法家的治世之方,更有釋、道兩家的出塵之想。筆觸廣大而精微,既能像史家一樣嚴密、準確地寫出世事興衰、人情冷暖,也能如詩人一樣時時賦予具體事件以超拔的體驗。由此,人性構成的“正”與“邪”,人生歷程的“好”與“了”,社會變遷的“興”與“衰”,男情女愛的“痴”與“空”,這些相反相成的要素錯綜在一起,構成了全書辯證、立體的“天人哲學”。這樣的哲學包裹在“夢”的意象內,穿梭於大荒山、太虛境、大觀園中,超出了具體所指的人、情、事、物,模糊了敘事者和主人公的邊界,打破了時空的侷限,發出對生命存在和社會興亡的終極追問。作者自言,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讀者何必糾結於朝代年紀,更何必以某一主旨蓋棺定論?只要考察其“事體情理”,對人情人性的特點有所瞭解,對人生世態的表現有所感發,對興衰成敗的因由有所體悟,就目下的經驗會意或者言說出來,亦已足矣。年齒日長,閱歷既豐,自然會有“少年聽雨”“中年聽雨”“晚年聽雨”的不同感慨,甚而達到“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全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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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大說而特說的,是《紅樓夢》的寫作手法。原因有二。第一,《紅樓夢》的寫作手法是獨特的,甚至是反常的。不懂其慣用的手法,則無法走進思想內容,連最起碼的理解也做不到,甚至有歪曲、誤解的可能。第二,《紅樓夢》的寫作手法是高超的,甚至可以說是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最頂尖的。瞭解這些手法,對培養閱讀與寫作能力的意義重大。中國古典小說源遠流長,從漢末志怪到唐代傳奇,再到宋元話本、明清小說,多少優秀作品值得一讀!限於時間精力,我們不可能全部讀完。放眼現當代作品,更只能望洋興嘆了。然而沒有關係,古典小說讀懂《紅樓夢》,現當代小說讀懂魯迅,餘者“一覽眾山小”——至少在中國的作家中,這樣的表述並不誇張。又何止對閱讀的意義呢?初學寫作的人都從模仿起步,模仿則需先定“標準”。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風斯下矣。窺見《紅樓夢》寫作手法之一二,無論章法、結構、詳略、抑揚等文章學知識,還是記敘、描寫、議論、抒情等基本表達方式,不由自主地用到寫作實踐中來,豈不是得到一位最好的“導師”嗎?至於記住幾首詩詞,寫到作文裡以增文采;熟悉若干人物,論證舉例時“賣弄學問”,這固然也是讀紅樓的“好處”,但專為這點淺表的好處讀書,眼光上實有買櫝還珠之嫌。

《紅樓夢》的寫作手法同樣是說不盡的。學問淺陋,有很多也不是我能說清的。為幫助學生破除閱讀障礙,宏觀把握全書的寫法,這裡僅舉四個比較能說清的方面,供大家參考。

第一方面,《紅樓夢》的敘事結構突破了古典小說“英雄傳奇”模式,創造出既大開大闔又錯綜細密的“立體結構”。整本書就像構思精嚴的迷宮,讀者看到“路在腳下”,走著走著就能發生共鳴,甚至能猜出迷宮主人的一部分心思,但究竟如何建造這座“迷宮”,卻只可意會而難以言表。

以另外三本名著對比。三國的結構是“線性”的,這條“線”就是“時間”。從群雄並起到三國鼎立,各路諸侯在同一條時間線上交替演繹歷史風雲。“正敘”就是沿著這條線往前走,“倒敘”就是順著這條線往回走,“花開兩朵,單表一枝”,就是一條線向前發展,一條線暫時凝滯……作者用如是種種手法掌控時間,從“合久必分”寫到“分久必合”。水滸的結構是“聚合”的,聚合方法又有三種。開篇“洪太尉誤走妖魔”是“放”,結尾“宋公明神聚蓼兒窪”是“收”,頭尾一放一收是“大聚合”。前七十回有四處“中聚合”。第十九回“林沖水寨大併火,晁蓋梁山小奪泊”是第一處,寫王倫的梁山變為晁蓋的梁山,11位頭領坐定。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是第二處,寫宋江上梁山並帶來班底,共40位頭領坐定。第五十八回“三山聚義打青州,眾虎同心歸水泊”是第三處,寫梁山壯大,由防禦到主動出擊,共52位頭領坐定。第七十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是第四處,寫晁蓋死後,宋江正式確立領袖地位,並以盧俊義上山為主線,收服眾多英雄,共108位頭領坐定。在“中聚合”的間隙又有若干“小聚合”,以英雄本傳為中心,或一人帶出一人,或一事帶出多人,或天罡帶出地煞,或領袖帶出群雄。英雄好漢由是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最終得滿天罡地煞之數。《西遊記》的結構是“循環”的,九九八十一難早已確定,不同的就是如何落難、如何解難而已。

這樣一比較就可以發現,《紅樓夢》的結構太複雜了。

第一,從時間上看,《紅樓夢》從整體到局部,採取了非常精確的“預敘”。“預敘”就是先結果而後過程:一個人物剛剛登場,他的命運結局就通過命名、判詞、預言等不同的方式暗示出來了;一個家族剛剛介紹過,則“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果,就提前告訴了讀者;一段愛情尚未發生,讀者就知道女主人公將“淚盡而逝”了。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寶玉出家、賈府被抄、黛玉焚稿,如是種種,乃悲劇的結果,是為“徹尾”;於悲劇發生之前先使讀者預見,是為“徹頭”。因為徹頭徹尾,讀者始終懷惴惴之情,帶著悲傷與不忍,眼睜睜看他一步步起高樓,眼睜睜看他一步步樓塌了,而又無計可施,遂使讀者與人物一同陷入悲劇之中,不能自拔。《水滸》《西遊》亦有預敘。我們知道誤走妖魔必然為禍人間,可是如何為禍以及好漢命運如何,事先是不知道的;我們知道此去西天必然修成正果,但是如何落難解難,事先是不知道的,這就是三國、水滸不夠精確、動人的地方,也是《紅樓夢》獨擅勝場的所在。要達到這樣的地步,作者必於動筆之前對每一人、每一事都成竹在胸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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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從空間上看,水滸有一處空間,兩個場所。山西信州龍虎山,洞玄真人封鎖妖魔在此;梁山宛子城廖兒窪,英雄好漢聚義在此,魂歸於此。這兩個場所都在人間,其實就是一處空間。身在一處,則不能同時在另一處。紅樓則不然,它有三處空間,多個場所。開篇“補天神話”乃一處空間,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是也,這是石頭的來處與歸處。開篇“還淚神話”乃一處空間,這是寶黛釵等主人公的來處與歸處。以金陵城榮國府大觀園為主的富貴繁華地乃一處空間,是人物下世歷劫的生活所在。一僧一道,穿梭於三處空間,或治病、或解圍、或點化,把三者緊緊連接起來;書中的人物如甄士隱、賈寶玉亦可由夢境而入異維空間;最神奇者,石頭亦有性靈。全書就是以石頭的口吻講述的,它在講述之際,時或發表議論感慨,使讀者遂有三生三世之失,煙水迷離之嘆。至於場所,從皇宮內院、王府大族、公卿府邸至鄉村貧居、市井人家、酒肆逆旅、泊岸孤舟,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這樣一種大開大闔、包羅萬象的空間結構,除在現實主義層面對真實社會的描摹,亦使讀者有人生如寄,俯仰之間興亡過手的感嘆,這種飄逸幽深的美學況味,其他作品不能比擬。

試看寶黛初會: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裡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這本是青年男女初見時頗有“眼緣”的戲語,更兼賈母從旁說笑,是現實空間無疑了,而讀者誰又能不去回想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往事”呢?小說的敘事張力是由時間和空間的“變形”而引發的。這種變形不是作者筆下的誇張離奇,而是作者使讀者的感知發生錯位和聯想。《紅樓夢》的高妙之處就在於每一處平常的敘事,都能使讀者邊想前因,邊慮後果。以此關照當下,則當下悲喜遂與事情本末連成一片,令人悵惘迷離。

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第三,從故事的接榫連線上看,《紅樓夢》打破了英雄傳奇的斧鑿痕跡,最大限度還原了生活的本然。英雄傳奇式的小說,把英雄故事從日常生活中剝離出來,武松打虎、楊志賣刀、單騎救主、溫酒斬華雄等等,被放大為一個個精彩的橋段,中間以粗放的筆墨略作連接,就組成一個人物或多個人物的傳奇故事。真實的生活並非如此,其本來面貌是混沌的、多維的、可變的。行為不一定遵循目的,計劃有可能趕不上變化。細小的事物、偶然的際遇,就像蝴蝶效應一樣左右著最後的結果。當結果發生的那一刻,我們又無法清晰地說出演變的過程和階段。《紅樓夢》高度還原了現實生活的面貌。“王熙鳳弄權鐵檻寺”,原本是停靈住宿,除了喪葬背景之外,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而靜虛老尼竟趁此請託王熙鳳去拆散人家的鴛侶了。對王熙鳳來說,這不在計劃之內;對靜虛而言,實在是處心積慮的。舍此機會,她如何接近得了炙手可熱的鳳姐兒?於是,靜虛計劃內的事情,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納入了王熙鳳的計劃,而這原本是王熙鳳計劃外的。兩人庵裡的密議,又遙遙地決定了一對青年男女的生死。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最後又成了王熙鳳的罪狀,為賈府的倒臺添了磚瓦。再往深裡去說,這一夜,秦鍾與智能兒、寶玉與秦鍾,各自發生了一段風流情事——這些又何嘗在“停靈送葬”的計劃內呢?景陽岡有吊睛白額大蟲,武松一定會遇上;楊志窮困潦倒去買刀,牛二必須來搗亂;趙雲亂軍中尋找幼主,幼主一定得救;曹操準關羽出戰,華雄就死定了且那杯酒的溫度還必須保持。這就是英雄傳奇,不論如何搖曳,寫作指向和讀者預期之間,人物行動與結果之間,要保持高度的一致,英雄又都有超常的力量使目的如期達成。紅樓則不然,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中提出,《紅樓夢》遠人工而近自然,結構線索由粗獷漸入細密,甚至淡化結構線索,進一步接近生活的原生態。利用說話做事等日常行為“一路有意無意,東拉西扯,便皆敘出”“順筆便墨,得空便入,間三帶四,一支筆做千百支用”。

第二方面,《紅樓夢》的敘事語言有極強的特殊性,作者善用隱喻、雙關、反語、留白等手法,使平常事件寓有深味,使表面褒貶暗含機鋒,使讀者智力、想象有了發揮的空間。

首先,作者善用隱喻、雙關的手法,有多重指涉的作用,這一點在稱謂、詩詞、對聯、燈謎等方面體現明顯。人名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賈化字雨村、甄費字士隱、英蓮、霍啟、封肅等,地名如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太虛幻境、大如州等,茶酒名如“千紅一窟”“萬豔同悲”等,皆名中寓意,弦外有音,這是為大家熟知的。紅樓詩詞頗多,單獨拿出來放到唐詩宋詞裡上品不多,而一旦放入書中看,每首無不合乎人物的才情、心情,切中當時的情境,且暗示相關人物的命運和遭遇。此外,作者援引化用詩詞、戲曲,方法也妙到毫巔。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戲中人的唱詞既是黛玉生妒的引子,又經過幾番周折觸動了賈寶玉的禪心,遙遙與第一一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相應。對聯、燈謎等亦復如此,仍以第二十二回為例,上半回牽繫寶玉出家,下半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則暗含賈府的敗落以及諸女日後的結局。賈母制謎“猴子身輕站樹梢”,暗示“樹倒猢猻散”;寶釵制謎“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謎底是乘涼避暑用的“竹夫人”。“恩愛夫妻不到冬”,表面說冬來則“竹夫人”無用,實則預示她和寶玉夫妻之情的終結——寶玉是冬天裡出家的。這樣的例子太多了,相關研究早已解釋得一清二楚,茲不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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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重點說的是“反語”,這種寫法可能帶給學生很深的誤解。譬如寶玉出場時的讚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試看古今小說家,可有人這樣說自己的主人公?表面上句句都是貶損之詞,這樣的貶損最大的迷惑性在於,又好像句句是實。用正常眼光看,寶玉可不是“瘋瘋癲癲”“似傻如狂”嗎?張口“女尊男卑”,閉口“國賊祿蠹”。每天不務“正業”,既不學習功課,也不經營家業。他放棄了對家族和國家的責任,整日泡在大觀園女兒國。任人規勸,只是不肯聽;父母責罵,死活不願改。但放在全書中考察,則句句又都是褒揚,寶玉身上有作者憂憤所激而推崇的理想人格。紅樓寫賈府的五代男人。第一代賈源、賈演,第二代賈代善、賈代化,都只是背景。重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到第五代就沒落了。這叫“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以賈赦、賈珍、賈蓉為代表的這三、四、五代男人,對女性、對功名、對家業,都是一個“欲”字作怪。慾望一旦張揚起來,掛在嘴上的倫理、道德,都在邪惡、糜爛的生活裡坍塌了。當文章變成爭名逐利的工具,家國化作皮膚濫淫的道場,豈不只有寶玉這種“異端”才最清白脫俗嗎?警幻仙子說寶玉“意淫”,字面意思也並不如何高雅。但說的卻是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化為行動,便是痴情呵護著一切清白女兒。這種呵護和體貼是超功利的,也是超慾望的,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和對美的眷戀。賈寶玉具備了馮友蘭說的“風流”品性,即玄心、妙賞、洞見與深情。這樣的境界又怎能人人理解?因此,作者使用大量反語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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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白,也是《紅樓夢》一大特色,這是對讀者智力高度信任才有可能採取的寫作方法。會讀紅樓,不看紅樓寫什麼,而善發現作者沒寫什麼。那些該寫而沒寫的,或者該詳寫卻偏一筆帶過的,又或者不該這樣寫卻偏偏這樣寫的地方,是作者著緊用力的所在。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宴會之前,賈璉、熙鳳的對話寫到了,賈母、王夫人的態度寫到了,寶玉的行為表現寫到了,獨獨不寫林黛玉,僅用一句“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的,不須細說”,把林黛玉夾在送禮眾人中輕輕帶過。何也?林黛玉感到“危機”,拈酸吃醋的性格發作了。因此,她沒行動、不熱情,作者不寫正是寫!秦可卿的葬禮,婆婆尤氏夫人“病了”,賈蓉憑空不見了蹤影,唯獨公公賈珍“哭的跟淚人一樣”,忙前忙後,唯恐不隆重,此中亦有深意也。賈珍、尤氏、秦可卿、賈蓉、王熙鳳、賈璉這幾個人的倫理關係非常清楚,但實際關係異常複雜。作者通過秦可卿葬禮、賈蓉向王熙鳳借屏風等寥寥幾個場面,把該寫的都寫了,不必寫的都藏起來,再用焦大醉後大罵輕輕點出,這就是行文運筆不同凡俗的所在,也是讀者用智之時。

第三方面是人物的塑造。《紅樓夢》寫人物是動態統一的,不像別個小說,只能在靜態、單一的情境下刻畫。金聖嘆評水滸說“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又說“《水滸》所敘,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事實上,《水滸傳》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扁平化、臉譜化的人物有很多,真正寫活了的也就魯達、林沖、楊志、宋江、武松等寥寥十數人。倒是《紅樓夢》,全書上下四百多個人物,有一百多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達到這樣的藝術境界,除了作者把一般的人物描寫技巧,如肖像、語言、動作、神態、心理等發揮到極致外,還掌握了在情境中寫人、在運動變化中寫人的妙法,而且確保前後的身份、語氣絲毫不爽。

我們看他在一個情境下寫活一個人物。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脣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眾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又忙拉著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熙鳳親自佈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熙鳳道:“放完了。剛才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著再叫人去拿罷。”熙鳳道:“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這是王熙鳳第一次出場,即在賈母、王夫人面前與黛玉廝見。黛玉、賈母、王夫人以及周邊的小姐丫鬟,都用以烘托熙鳳。正面描寫則從衣著打扮、言談舉止、表情語氣諸多方面,寫其禮節之虧、審美之俗、權術之精、權欲之強,歷歷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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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他在多個情境下寫活一個人物。劉姥姥是鄉村老嫗,年歲既長,世故亦深。她教育女婿狗兒不要乾著急,要想辦法謀生路。這時,她是能言善辯的,所講的就是心裡的話,並無掩飾。

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劉老老道“這倒也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的了,又愛齋僧佈施。如今王府雖升了官兒,只怕二姑太太還認的咱們,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或者他還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他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

劉姥姥去賈府求幫,先見周瑞家的以為引薦之階。這時,她仍是能說會道的,但說話開始有分寸、禮節,所說的也並非心裡真實的想法,有維護自尊心的考慮,卻把意思都點到了:

劉老老迎上來笑問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老老,你好?你說麼,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請家裡坐。”劉老老一面走,一面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了,那裡還記得我們?”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僱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道:“板兒長了這麼大了麼!”又問些別後閒話。又問劉老老:“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老老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劉姥姥在“周瑞家的”引薦下,終於見到賈府管事人王熙鳳。這時,她突然不會說話了。不僅把握不好分寸和禮節,還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後語。鄉下婦人,有自尊心的鄉下婦人,在王熙鳳的氣派面前,彷彿變了一個人。她的變化恰恰是她本質上憨厚淳樸的表現。倘初次見面就能鎮定自若、巧言令色,也就不可能成為後來那個仗義搭救的劉姥姥了。

劉老老忙唸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托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

劉老老道:“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劉老老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裡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老老擺手道:“不必說了。”

這劉老老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孃連吃的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煞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待到二進榮國府,劉姥姥一則熟絡了,二則明白了大家討好老太太的心思,則信口開河、放浪形骸。然而,那個劉姥姥仍是劉姥姥,無非換一種情境,隨著換了一副面孔罷了——骨子裡是依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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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他在一個情境下寫活多個人物。好比一張戲臺眾人唱,高低上下,流轉配合,曲盡其妙。“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段,把寶玉、寶釵、黛玉三人的性格、心事以及彼此的“尷尬”關係全都寫出來。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記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

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一時褪不下來,寶玉在傍邊看著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沒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脣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又呆了。寶釵褪下串子來給他,他也忘了接。寶釵見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來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

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倒唬了一跳,問:“這是誰?”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第四方面,在於細膩深沉的情感表達。情之為物,最是難言,尤難言表的是男女之情,男女之情中最難拆解的又是少女之情。曹雪芹偏能在尋常筆力不能到處閃展騰挪、遊刃有餘。須知,《紅樓夢》乃是以一群少男少女為主人公的書,大觀園女子人數之多遠遠超過歷國、歷代的小說。這些女孩子各有各的身世,各有各的性情,賈寶玉周旋其間,又指望人人滿意,事事妥帖,實在是“至苦至難”的差事。偏偏他眼底心上這個林妹妹,又身世悽苦、才情超逸、秉性多疑、處世清高、嘴上刻薄,這就不止是賈寶玉個人的難題,也是對作者極大的挑戰。作者寫寶黛愛情,真能設身處地,把愛情寫得細膩複雜而又真實感人。

林黛玉進賈府是第三回,因為母親去世。林黛玉中間離開賈府在第十二回,因為父親病危。第十六回起,林黛玉就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這時她十三四歲的,已到談婚嫁的年齡。古代姑表親、姨表親可以通婚,再加上寶黛耳鬢廝磨,感情基礎好,黛玉又是大家閨秀,氣質出眾,才華橫溢,簡直是天造地設。然而,林黛玉每個優點同時也都是缺點。相貌好但身體不好,才華高但是聰明外露,感情基礎好但總和賈寶玉鬧彆扭。口才好然而尖刻,下人們得罪得差不多了。出身名門卻人丁不旺,沒人撐腰也沒有錢財。對於“內囊已經盡上來了”的賈府,寶玉娶黛玉,無益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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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第三回進賈府,薛寶釵第四回就來。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判斷葫蘆案”,表面寫薛蟠搶男霸女,賈雨村恩將仇報,但站在全書整體來看其“結構意義”,最重要的在交代薛寶釵進賈府。至此,主人公悉數登場,才有第五回“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的總綱。寶釵一來,林黛玉處境就變了。她有的寶釵都有,她沒有的寶釵也有。不僅有親媽和哥哥,還會做人,有教養,深得賈府上下讚許。更重要的,寶釵還有“金鎖”。且第八回就早早地“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與賈寶玉建立了婚姻上的某種聯繫。那麼,寶玉作為當事人態度如何呢?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

這段話出自第五回篇首。作者安排在這麼重要的位置,就在揭示林黛玉的病根兒、寶黛愛情動輒興波的主因。仍以第二十二回為例。因為熙鳳和賈母張羅給寶釵過生日,且是及笄之年的生日,黛玉遂因愛生妒,借題發揮。

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聽那一出?我好點。”黛玉冷笑道:“你既這麼說,你就特叫一班戲,揀我愛的唱給我聽,這會子犯不上藉著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叫一班子,也叫他們藉著咱們的光兒。”

黛玉參加宴會不積極。寶玉來請,她卻冷笑著說了這番話。所幸寶玉“機敏”,一句“也叫他們藉著咱們的光兒!”,化解了“危機”。

宴會上看戲時。薛寶釵點了一出《山門》,賈寶玉不喜歡熱鬧,寶釵就給寶玉講戲。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靜些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就‘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山門”和“裝瘋”是兩齣戲名,林黛玉用“雙關”來嘲笑寶玉。但畢竟是公眾場合,火氣只能又壓下去——於是大家看戲。

散場之際,王熙鳳開了個玩笑,說戲子長得像一個人(指黛玉)。史湘雲率爾而對,寶玉只得給她使眼色。寶玉一片好心,結果既得罪了湘雲,又給了黛玉發火的機會。

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不語。紫鵑卻知端底,當此時,料不能勸。那寶玉只呆呆的站著。

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緣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麼起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為什麼。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也並沒有笑你,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

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他和我玩,設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輕賤?你是這個主意不是?你卻也是好心,只是那一個不領你的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呢?”

不懂紅樓寫情特點的讀者,可能覺得林黛玉因為被比成戲子生氣,而寶玉勸湘雲的話又被黛玉聽了去,才火上澆油,進而以黛玉為不近人情。作者高明之處就在於準確把握了男女的愛情心理,並把它和社會因素結合起來:男人生氣是現實主義的,有事才生氣;女人生氣是表現主義的,生氣才找事。林黛玉的氣是早已做了病根的,是有身世背景和形成過程的,凡事都可以觸發。薛寶釵過生日如此隆重,林黛玉早晚會找出事來,而且只能對她所愛的寶玉發脾氣。

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這類精彩描寫太多了。何止寶黛之情,紅樓多少痴兒女的愛和憂愁都被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並且精確、冷靜地表現出來了。又何止少年男女的愛情,祖孫情、母子情、父子情、夫妻情、兄弟情、姐妹情,都在作者筆下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作者自雲:本書大旨談情。又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誠哉斯言!

教育部《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版)》頒佈以來,以培育學生核心素養為鵠課程與教學改革引起廣泛重視。一方面,這是落實國家政策的需要;另一方面,實現學生語言、思維、審美、文化等四方面核心素養的綜合協調發展,也是語文教育自身的需求。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改革中,“整本書閱讀與研討”作為貫串高中三年的學習任務群,受到的關注和重視也最多。《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代表作之一,被納入統編教材必讀書目和必考書目。如何開發教學用書,如何有施《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如何命制測試題目,都是實踐層面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們認為,有了端正的閱讀態度、科學的思想方法,充分認識到《紅樓夢》的教學價值,只是閱讀《紅樓夢》的前提。從培育語文核心素養的目標出發,要把《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教學落到實處,則至少還需要做好三項工作。第一,要創造條件,使學生踏踏實實把這本長篇鉅製讀完。第二,核心素養的培育不靠知識灌輸,而靠真實情境下積極的言語活動。要設計符合學生認知水平的語文實踐活動,調動學生興趣。使他們參與到學習活動中來,建構經驗,形成認識,反思方法。第三,無須諱言,要關注學習評價,尤其與升學有關的考試評價,使學生有真實的獲得感。讓即便對文學作品興趣不足的同學,也能達到應有的學業水平。

本著以上認識,《<紅樓夢>整本書閱讀任務書》編寫組以最大限度地有利於教師的教和學生的學為出發點,設計撰寫了四個板塊的內容。它們各自有不同的功能,又共同致力於“新課標”的教學目標。板塊一即“全書導讀”,解決的是前提性的問題。板塊二是“章回伴讀”,我們採取“註釋”、“評點”加“提問”的辦法。“註釋”解決的是學生在文字、背景知識等方面的閱讀障礙,貴精不貴多。“評點”則借鑑明清小說評點家們的做法,含隨文評點和章回總評兩部分內容。隨文評點重在解讀思想情感和寫作手法,擇要加以指導;章回總評重在梳理和概括章回內容,指出上下回之間的關係。“提問”則對該回書的關鍵內容設問,表述精短,重在激發思考。板塊三是“專題研讀”,圍繞《紅樓夢》的主題思想、人物形象和表現手法等,設計了十二篇專題教學方案。這些方案圍繞特定選題,用環環相扣的任務引領學生做較深入的研究。為便於教學實施,方案裡設有“教學建議”和“參考文獻”等欄目。板塊四是“質量檢測”,根據近年來高考命題趨勢,研製考試命題,供考評或自測。

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本書的讀者定位既包含教師,也包含學生,實際有“整本書閱讀教材”的意味。板塊一和板塊二,側重指導學生自讀;板塊三和板塊四,側重幫助教師教學。師生“各取所需”,分別單獨使用亦無不可:教師研讀一、二板塊有助於對書的理解;學生研讀三、四板塊也可用於自主訓練。分工情況是,我負責本文的撰寫以及全書體例、樣章的設計和統稿工作。板塊二由重慶張愛明老師和南京姚樹義老師組織團隊完成。板塊三和四由北京陳立今老師組織團隊完成。

凡事總要有人先做起來。重慶出版社近年來推出一系列整本書閱讀任務書,觀念之新、用功之勤令人感佩。在本書的設計和撰寫期間,得到段昌兵博士、熊少華老師的支持和協助,在此向兩位老師以及參與本書編寫、編輯的所有同仁致以誠摯的謝意!

我們深知,撰寫一本高質量的整本書閱讀教材困難重重,撰寫《紅樓夢》的教材更是充滿挑戰,非對紅樓、對學生、對語文教學規律和課改形勢有深入理解不可。捫心自問,我們的學養和經驗還遠遠沒達到理想水平,加之時間緊、任務重,訛誤、不足在所難免,希請讀者諒解並指正,以期再版時得到完善。

作者簡介

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李煜暉,北京師大二附中語文高級教師,北京師範大學博士,北京市語文骨幹教師,《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修訂課題組成員,普通高中文科實驗班課程改革課題組長。研究方向:高中語文教學,高中人文教育。獲西城區、北京市基礎教育教學成果特等獎,國家基礎教育教學成果二等獎。著有《高素質文科人才培養的實踐探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讀本》等。在知名期刊發表多篇文章。

李煜暉老師:如何讓少男少女讀懂《紅樓夢》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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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黃國學

有深度的大眾國學

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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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漢字研究與現代應用實驗室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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