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滿洲風習

周巖壁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世界影響的人情小說,舉世公認的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中國18世紀的百科全書,傳統文化的集大成。其中涉及一些滿洲風習,和傳統的漢族文化截然不同。

小說中寫榮國府的老祖宗賈母吃飯,都是由未出閣的孫女陪著吃。賈母的兒媳邢夫人、王夫人,孫媳婦李紈、王熙鳳,只是忙上滿下地添飯、佈菜地來來回回地服侍。如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中午吃飯:

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佈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

按說,邢夫人、王夫人在賈府地位僅次於賈母,吃飯時應該陪老太太進餐才是;她們卻不在這裡吃飯,只是坐著。李紈是長孫媳婦,王熙鳳是當家人,該陪老祖宗進餐吧;她們卻只能跑前跑後地服侍。倒是幾個未出嫁的小姑子陪著吃飯,接受李紈、王熙鳳的體貼服務。這種反常行為,就牽扯到滿人風習。《清稗類鈔·風俗類》“旗俗重小姑”:“旗俗,家庭之間,禮節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亞於姑。宴居會食,翁姑上坐,小姑側坐。媳婦則侍立於旁,進盤匜,奉巾櫛,惟謹,如僕媼焉。”這和《紅樓夢》的描寫高度一致。

而且,在《紅樓夢》中,小姑、小叔子的尊貴,不光體現在可以坐在老祖宗身邊一道吃飯;寶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到飯時,一般是有人來請的。第21回,元宵節後不久,寶玉、黛玉、寶釵、湘雲,“四人正難分難解,有人來請(往賈母處)吃(晚)飯,方往前邊來。那天已是掌燈時分”;寶玉和襲人“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寶玉)吃(早)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幾碗飯,仍回自己房中”。第28回,寶玉、黛玉“二人正說話,見丫頭(從王夫人處)來請吃(早)飯,遂都往前頭(王夫人處)來了”。寶釵已先在這裡,鳳姐則“在裡間房裡看著人放(吃飯)桌子”。“正說著,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扶了那丫頭走。那丫頭道:‘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這頓吃齋,寶玉、探春、惜春、寶釵,都在這邊吃,只有黛玉去賈母處吃飯。也有到了飯時,諸人不待邀請,自己前往的。如,第20回,“寶玉自往上房,同賈母吃(晚)飯”。有時,前往吃飯,又和對長輩的問安合在一起。如,第51回,寶玉請王太醫給晴雯看過病後,“方往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吃(早)飯”。

小說中,賈府男僕對主人自稱奴才。此也是滿洲風習。《清稗類鈔·稱謂類》“奴才”:

滿洲大臣奏事,向有稱臣或奴才者。乾隆戊子,下諭:嗣後頒行公事摺奏稱臣,請安謝恩尋常摺奏仍稱奴才。所以存滿洲舊俗也。但久之,滿臣奏摺無論公事私事,俱稱奴才,以為媚也。蒙古、漢軍亦同此稱。漢人之為提督總兵者,稱奴才。雖與督撫會銜,而稱奴才如故,不能與督撫一律稱臣也。王公府邸之屬員奴僕,對於其主,亦自稱奴才。

小說中,賈府奴僕稱寶玉,他們的少主是“哥兒”。《清稗類鈔·方言類》“八旗方言”:“哥兒,公子也。”《漢語大詞典》“哥兒”未列此義項,可謂釋義不全。

下面,我們考察一下《紅樓夢》中的兩餐制問題。

榮國府實行的是固定不變的一日兩餐制:早飯和晚飯,根本沒有午飯。第58回,一位老太妃薨了: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歇息,用過早飯,略下片刻,復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

就是說,因為要參加典禮,賈母等早晨四五點鐘就從家裡出發,到就近的一個落腳點,早飯和晚飯都是在這裡吃的。一日兩餐,古時並不少見。《孟子·滕文公上》雲:“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趙岐注:“朝曰饔,夕曰飧。” 可見兩餐制源遠流長。但紅樓夢中的兩餐制,實源於對滿清皇宮飲食習俗的步趨、效仿。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纂成的《國朝宮史》,對康、雍、乾朝的皇宮制度,多有較翔實記載。該書第5卷“典禮”之“禮儀(上)”有“常日視事儀”,對皇帝的一天生活有記錄,其中說:“辰刻(8點左右)進膳”;“每日未刻(14點左右)進晚膳”。

《清稗類鈔·飲食類·聖祖一日二餐》:康熙皇帝在張鵬翮祈雨奏疏後批雲:“爾漢人一日三餐,夜又飲酒。朕一日兩餐。當年出師塞外,日食一餐。” 錢泳在《康熙六巡江浙》中說: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第三次南巡:

上問雲:“吳人每日必五餐,得毋以口腹累人乎?”兩江總督張鵬翮奏雲:“此習俗使然。”上笑雲:“此事恐爾等亦未能勸化也。”(錢泳《履園叢話》,中華書局,1979年,標點本,P15)

《紅樓夢》裡的滿洲風習


《紅樓夢》插圖 戴敦邦 畫

可以看出這位滿洲皇帝,深以吳人一日五餐為奇——其實蘇州人是一日三餐,加上半晌兩次吃點心,在兩餐制的皇帝眼裡,就成了五餐。康熙一再對漢人的三餐或五餐制予以譏彈,透露出滿洲文化與漢族文化間躍動的張力,也顯明滿洲入主中國後,所持的戰勝者特有的倨傲與自是。就歷史而言,它是傳統的南北文化鬥爭的一種表現形式。實質上,滿洲入關後,其上層深懼部族會被人口眾多、文化又較先進的漢族同化,所以,一再不遺餘力地強化其民族身份。滿清皇帝,始終一貫堅持兩餐制,固然與其部族風習有關,同時也是堅守、顯明其民族身份的策略之一。既然皇帝身體力行兩餐制,那麼作為旗人的鐘鳴鼎食之家自然要亦步亦趨地效法了。

溥儀在其回憶錄《我的前半生》中說:“《紅樓夢》裡的排場,猶如宮裡的排場的縮影。”(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1983年版,P48)這一論斷出於自小在紫禁城中長大的中國末代皇帝之口,確實頗具權威性。關於吃飯,溥儀是這樣說的:

耗費人力財力物力最大的排場,莫過於吃飯。飯不叫飯而叫“膳”,吃飯叫“進膳”,開飯叫“傳膳”,廚房叫“御膳房”。到了吃飯時間——並無固定時間,完全由皇帝自己決定……平日菜餚兩桌,冬天另設一桌火鍋,此外有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鹹菜一小桌……每個菜碟或菜碗都有一個銀牌,這是為戒備下毒而設的。

又在“早膳”下加註:

宮中只吃兩餐:‘早膳’即午飯。早晨或午後有時也吃一頓點心。

《愛新覺羅·溥儀日記》宣統十二年11月27(公元1921年1月5日):

八時上課,同浦傑、毓崇共讀論語、周禮、禮記、唐詩,聽陳師講通鑑輯覽。九時半餐畢。復讀左傳、穀梁傳,聽朱師講大學衍義及寫仿、對對聯。至十一時功課畢,請安四宮……至四時餐。

兩餐制在清代並不罕見,它和滿洲的生活習慣有關,和漢族當時已經穩定下來的一日三餐有微妙的區別。《清稗類鈔·飲食類》“日食之次數”:

南方普通日三次,北方普通日二次。……日食二次者,朝餐約在十時前後,晚餐則在六時前後。朝餐多肉類,晚餐較淡泊。而早間起床後及朝晚餐之中,亦進點心,多用餅面及茶。

大致與榮國府的兩餐制相合。但榮國府的進餐時間,與宮中又有差異。第14回,秦可卿死後,王熙鳳代理寧國府,規定:“卯正二刻(6點半)我來點卯,巳正(10點)吃早飯。”第6回,周瑞家的領劉老老在鳳姐房內等著,劉老老坐在炕上,“陡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嚇了一跳,展眼接著又是八九下,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這是王熙鳳回房吃飯的時間:自鳴鐘總共打了九或十下,就是說吃飯時間是九點或十點。鳳姐飯後曾問劉老老“可用了早飯沒有?”可知此是吃早飯。周瑞家的領劉老姥姥來時曾說:鳳姐吃飯是個空,若遲一步回事的人多,就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可知鳳姐早飯後不久即睡中覺,則早飯時間在十點為合理。和溥儀的九點半進早膳亦相去不遠。第40回,劉老老諸人在大觀園進早餐,用烏木鑲銀的筷子,鳳姐說:“菜裡若有毒,這銀子下去就試出來了。”和上引溥儀說宮中用銀餐具的意圖一致。第81回,寶玉奉命再入家塾,代儒規定:寶玉每天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通文章。和溥儀日記中的讀書生活類似。榮國府和宮中不同的是,它的早餐時間是相對固定的,這從王熙鳳代理寧國府中可以看出;而溥儀自言進膳時間由皇帝決定;第18回,正月十五這天,太監說元妃未初(13點)用晚膳;正和退位皇帝的話相合。但這是由於此日有特殊的慶典活動,可算例外。從一個較長的時段看,皇宮用膳時間大致也有章可循,和賈府的用飯時間五十步之於百步。

德齡在回憶錄中談到清宮中的飲食有滿漢之別:

漢俗是將所有菜都放在桌子中央,各人用筷自由夾食。滿俗卻是每人一份,同歐洲各國一樣。(慈禧)太后認為,這種吃法很好,又清潔,又省時。

《紅樓夢》中的早餐與晚餐,則體現出滿人習俗。第55回,寫鳳姐與平兒一處吃早飯:

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緻小菜,每日分例已暫減去。豐兒將平兒的四樣分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

周汝昌明確指出,“雪芹所寫,只限於他自己目睹身經的幾年榮府‘末世’,於其未及見的金陵舊事——即曹寅盛日——可說是毫無牽扯。”但榮國府日常飲食的奢靡,不但讓身臨其境的劉老老感慨萬千,而且也讓後世讀者如我輩,歎為觀止。第62回,寫怡紅院裡芳官的一頓晚飯:

只見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個盒子來。春燕接著,揭開看時,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

依照西方後現代理論,《紅樓夢》和滿清皇宮中的兩餐制,實質上固然是一種社會的文化構建的表現,但不免受到本質主義的牽制。就是說,兩餐制和三餐制,都要受到正常人的消化系統的生理功能與週期的制約。長期的歷史經驗似乎表明,三餐制與人的生理功能更協調一些;兩餐製為彌補其不足,採取了一些有效的策略,具體說就是:在正常的吃飯之外,增加了進用點心;還有宴席。

正因為《紅樓夢》對現實的滿洲貴族生活的細緻入微的描摹,也就是對清代皇宮風習妙肖的模仿,才使慈禧太后對這部小說大為喜愛,產生了深刻的認同之感,並以福壽雙全的賈母自居,喜歡宮廷內侍稱自己為“老太太、老祖宗、老佛爺”。所以《棲霞閣野乘》中說“《紅樓夢》包羅順治、康熙朝八十年之歷史”;(孟森等《清代野史》,巴蜀書社1998年版,P1690)並非空穴來風。《紅樓夢》對滿洲貴族生活必然沒落的命運作出瞭如其所是的刻畫,對即將滅亡的窮奢極欲的滿清宮廷,預先奏出了一部無盡哀惋的安魂之曲!可惜慈禧太后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也不可能有那樣洞燭幽微的眼光,雖然她曾毫不羞慚地把自己和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相比,自以為過之。

(作者單位:鄭州師範學院中原文化研究所)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