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小水
今年8月27日是導演松山善三逝世一週年祭日。松山善三作為導演並不是特別出名，他和鈴木清順、中平康同期進入松竹，曾在木下惠介身邊工作，為《人間的條件》（小林正樹導演）、《人間的證明》（佐藤純彌導演）等名作編寫過劇本，但他一生中最廣為人知的成就，是娶到了日本國寶級的女演員高峰秀子。
高峰秀子
高峰秀子5歲開始演戲 ，當時就展露出驚人的表演才能，有「日本的秀蘭·鄧波兒」之稱。她的演藝經歷橫跨戰前戰後，演過脫衣舞女也演過鄉村老師，在各個角色間變幻自如；她是木下惠介、成瀨巳喜男的御用女一號，表演生涯中獲獎無數，為影史奉獻了數不清的佳作。
可事實上，高峰秀子並不以此為傲，得過的獎盃也好、影迷的來信也好，全被她扔進了垃圾桶。她之所以對「演員」這個身份抱有如此複雜而矛盾的情感，和她的成長經歷不無關係。
高峰秀子幼時的家庭環境十分複雜。秀子舊姓平山，父親有一個妹妹婚後一直沒小孩，秀子還在孃胎裡的時候，這位姑媽就說好了將來要把秀子收作養女。秀子4歲那年，親生母親患結核病去世，於是秀子便被過繼給了姑媽，離開北海道來到東京生活。
一次偶然造訪片場的經歷，讓秀子敲開了電影界的大門，不料當上童星的她，竟成了養母和親戚們眼中的搖錢樹，養母父親一家9人的生活費全靠秀子一人賺取，演戲對她來說沒有樂趣，僅僅是無從逃脫的苦役。
在同齡的孩子們上學、玩耍、結交小夥伴的時候，高峰秀子卻由於工作排得滿滿當當，連小學都沒念完，這件事讓她抱憾終生。在成年人的世界中討生活，見慣了虛偽和諂媚的高峰秀子，從小便養成了對人保持一份距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冷淡性格。
演藝界向來有著「越是出名的童星，反而越難成大器」的說法。高峰秀子卻打破了這個鐵律，從5歲起便沒有間斷地活躍在觀眾的視線中。她25歲時拍攝了電影《銀座康康娘》並演唱了主題歌，主題歌的唱片銷量高達42萬張，彼時的天才童星成長為了日本人心目中的國民偶像。
然而高峰秀子晚年卻在自傳中把當時的自己稱作「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明媚甜美的微笑、為了娛樂大眾而演戲的人偶」。年紀輕輕就揹負著全家生計的高峰秀子，深知女演員是一門販賣美麗形象的生意，為此她不得不把真實的自我深深隱藏。與此同時養母盡情地揮霍著她賺來的錢，無論她如何辛勤工作，也填不滿家中無底洞一樣的開銷。
高峰秀子曾說過，演員最重要的便是一顆「瞭解人的痛苦的心」。回顧她的成長經歷，人們不難感到，她對人之痛苦的瞭解實在是太多了。
在遇見松山善三之前，高峰秀子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初戀，對象是尚未成名時的黑澤明。那時秀子只有16歲，為山本嘉次郎導演的《馬》擔任女主角；黑澤明30歲，是該片的副導演，距離他拍出自己的處女作《姿三四郎》還有三年。
《馬》採用半紀錄片的方式拍攝，攝影週期很長，高峰秀子和黑澤明在朝夕相伴中互生情愫，逐漸成了劇組公認的一對情侶。然而這樁戀情遭到了秀子養母的強烈反對，養母生怕秀子一旦結婚，家中就會失去這棵搖錢樹，於是使勁渾身解數將兩人拆散。少女秀子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或許是因為有著這樣一段過去，秀子一生中一次也沒有出演過黑澤明的電影。
後來，秀子終於步入婚姻殿堂時已是30歲，對方是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導演松山善三，兩人之間地位的巨大差距，一時間還引得媒體議論紛紛。兩人的相遇始於高峰秀子接拍木下惠介導演的《二十四隻眼睛》，這部兼具抒情性與反思性的影片後來成了秀子的代表作。
松山善三時任木下的助理導演，對高峰秀子一見傾心。眼看電影要拍完了，樸實而木訥的松山便找木下導演商量，希望他能將自己的心意代為傳達給秀子。木下導演起初很不情願，覺得一個窮小子要追求女明星肯定沒戲，不過礙於情面，他姑且還是把松山的心思告訴了高峰秀子，邊說邊讓秀子別往心裡去，就當松山是在胡言亂語。出人意料的是，高峰秀子竟認真地回答道：「不，請允許我和他交往。」
《二十四隻眼睛》（1954）
交往後沒過多久，松山便向秀子求婚了。據說面對求婚時，秀子只問了一句：「娶個像我這樣的笨蛋真的好嗎？」這話倒也不假，沒上過小學的高峰秀子，那時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背、也不知道要怎麼查字典，一切都是婚後松山慢慢教會她的。
木下惠介希望兩人能風風光光地結婚，於是找來媒體召開了記者招待會（這之前只有皇室成員公佈婚訊時才會如此），招待會上松山善三許下承諾：「就算搬磚，我也會養活她。」當時媒體都打賭說，這樣不般配的婚姻，短則三個月，最長也撐不了三年。然而三年過去了、三十年過去了，他們仍然在一起，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松山善三與高峰秀子
對於從記事起就脫離了一般人生活軌跡的秀子來說，「普通的生活」是松山善三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由於特殊的成長經歷，秀子對人對事常抱一份「冷眼」，松山是她唯一能敞開心扉的對象。那是無法輕易展示給大眾看的、女演員高峰秀子的另一面。
比如高峰秀子從來不看自己拍過的電影，對此她總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演過了就演過了」。電影《浮雲》被認為是導演成瀨巳喜男與高峰秀子兩人電影生涯中的最高傑作，然而秀子過了45年才第一次觀看《浮雲》的成片，而且還是養女從電視上錄下來請她看的。看完後養女問她覺得如何，她回答說：「是部好電影。高峰小姐演得不錯。」就彷彿對她來說，演員高峰秀子已經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了。
《浮雲》（1955）
比如高峰秀子其實是個性格有點男孩子氣的人，常有不拘小節之舉。雖然她擅長料理還出過食譜，但自己一個人吃飯的話就會用小鍋隨便煮點拉麵、就著鍋把面吃完。
又比如她22歲時為拍電影《愛よ星と共に》學會了吸菸，從此便煙不離手。86歲那年高峰秀子離開人世，死因就是肺癌。
不像有些演員將拍電影當作一種崇高的藝術，對高峰秀子來說，演戲不過是一門養家餬口的手藝活。她覺得女演員是種充滿了虛榮和自戀的職業，多少次她想要離開這個行業但是沒能成功，於是，她只能要求自己將這份工作做得問心無愧。若非小小年紀就被養母逼著接戲，她或許能擁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一份普普通通的人生，只不過日本電影史也將失去一位最偉大的女演員。
松山善三與高峰秀子
唯一能讓影迷感到寬慰的，是她對影評人川本三郎說過的一句話——「能在日本電影最好的時光裡，和最好的導演共事，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