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當黑色電影看,會極度舒適。
其中富含的驚喜,會遠超你我意料。
在這個維度裡,它處於華語同類型的水準之上,是影片本身的優秀。
同時,無處不在的黑色電影梗,則是影迷之間的暗號與彩蛋。
作者|洛弟
1、這城市正如你想要的那麼黑
你可以拿黑色電影的任何特點,去衡量《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它不會輸,至少不會跌破水準線。
硬漢偵探的歷險、紅顏禍水的意象、對“罪惡城市”的審視,乃至一種無力氛圍,這些黑色電影“可以有”的特色,它都有。
《風雨雲》的故事,有著黑色電影常見的一種範式。
警探為調查一起謎案,窮追不捨,獨對黑惡勢力,當他發現城市暗藏的骯髒一面,捲入了不該捲入的關係時,開始遭遇麻煩,被賄賂,被威脅,被追殺,甚至蒙冤遭緝。
當他運用自己的腦力、經驗和拳頭撐到最後,也發現了最意外的真相。
井柏然飾演的楊家棟,似乎是一個合乎標準的硬漢警探。
他要以一人之力挑戰的神祕力量,來源於隻手遮天的地產商姜紫成(秦昊 飾)。
宋佳與馬思純飾演的母女,則註定是為主角帶來麻煩的女人。
但顯然,楊家棟不是《風雨雲》的主角。
在黑色電影的分支“偵探片”裡,偵探作為主角,其視角在敘事中佔有統治性地位,一切都必須圍繞他的調查展開。
其極端案例,是1947年的黑色偵探片《湖上豔屍》,全程以偵探的第一視角呈現,攝影機所到即所見,串聯一切。
在《風雨雲》裡,楊家棟的視角顯然不是全部。
劇情許多重要前史,並未隨他的調查呈現,而是全知視角打亂時序的編排。
戲份與視角的存在感,註定他像個功能性人物,串聯劇情。
連反射對立面人物性格的鏡子,都不需他做。
偵探不是偵探,黑色也不會沖淡——畢竟黑色電影的變體多的是。
真正讓《風雨雲》躋身其中的,是它對“夜與城市”的描繪。
“街道上盡是比夜晚還要黑暗的東西。”
寫下這話的雷蒙德·錢德勒,是美國偵探小說家,也是開風氣之先的黑色電影宗師。
黑色電影裡,“犯罪都市”刻畫作為一種特色,是社會批判的產物。
《風雨雲》裡,紙醉金迷的觥籌交錯、春色暗生的別墅後窗、紛亂擁擠的大街陋巷,交織成的現代都市圖卷,錯落有致。
在此之下,埋藏著一樁震驚全城的謀殺,案裡有案,真凶逍遙,罪惡如陰雨迷霧,讓這一切暗藏殺機。
但婁燁著力塑造的,當然不是凶案偵破或道德批判。一部黑色電影佳作,要做的更多。
歸根結底,它在描摹人的一種狀態,是命運與慾望擺弄下,身心的掙扎與飄搖。
為這種氛圍服務的,除了影調的晦暗、手持攝影的眩暈,甚至包括你死我活的鬥毆。
房車打鬥的長鏡頭,由第一人稱視角開始。
玻璃飛濺、鮮血橫流的暗紅色車廂裡,人們如失重般漂流,相遇、相殘。
這可能是近年裡,華語電影最有想法的動作場景之一。
它繼承了奧遜·威爾斯《上海小姐》的黑色電影傳統,以一場決戰凝練全片氛圍。
鏡屋裡的每一槍,打碎自己與敵人的幻影,是對自我和真相的懷疑。
飛車裡血海飄灑,刀刀奪命的,不僅是楊家棟與姜紫成,還有一切與他們相逢的人。
在這二十餘年的相逢裡,人們迎來中國一個紙醉金迷的時代。
他們的擁有與失落、愛恨與爭鬥,飄蕩在霓虹閃爍的城市上空,高樓再高,也難以觸碰。
一切隨著唐奕傑的死亡、楊家棟的到來而破滅,盡作一場遊戲一場夢。
這種超脫的視野,讓《風雨雲》鶴立雞群,成為華語黑色電影新的孤峰。
2、《風雨雲》的黑色血統
必須承認,婁燁是吃透了黑色電影。
說《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算不算這一類型範疇,無所謂,也無意義。
“識別一部黑色電影,總是比定義黑色電影這個術語來得容易。”
這是詹姆斯·納雷摩爾《黑色電影:歷史、批評與風格》第一章的第一句話。
它可能是國內引進最早、影響最大的一本黑色電影研究著作
我們也說不清,一部黑色電影必須是什麼風格,運用哪些意象,達到哪一路技術指標。
自二戰前誕生以來,它的分支之複雜,難以一概而論。
按類型分,偵探片、黑幫片、犯罪片都有,既可獨立,又在同一體系內交錯。
劃題材,更難分明,《倒扣的王牌》拍記者,《日落大道》講明星,《亡命者》寫逃犯,什麼都有。
分辨它是不是黑色電影,標準在你自己:覺得它有那股範兒,就對了。
“範兒”的來源,以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的傳統為核、德國表現主義的光影渲染籠罩。
也許,再加一點悲觀的漠然審視、存在主義的思索。
這些全被《風雨雲》變相繼承,融入婁燁自己的夜空。
他對黑色電影的執念,似乎蔓延包裹了整部電影。
起初,得知劇本里楊家棟與林慧有激情戲,井柏然難以理解,甚至動了罷演念頭。
他認為這不符合一個警察的邏輯。最終他與婁燁各讓一步,這段戲模糊處理了。
“不合警察邏輯”是真,但貼合黑色電影傳統,也是實——
在那個世界裡,偵探的存在不代表道德與法律,倒有著反英雄色彩。
他們在血案風波里摸爬滾打,獨自與黑暗打作一團,看似都市獨行俠。
但偵探未必有俠客的道德感,會為財色沉淪,也為真相不擇手段,可以是優雅的酒鬼,或是狠毒的街頭煞星。
《風雨雲》裡的楊家棟,人物著墨濃淡不一,缺乏鮮明的一貫性,不像英雄,也不像反英雄。
這處微瑕,也是《風雨雲》最“不黑色電影”的地方。
但影片情節的多處隱含,依然跟黑色電影名作絲連。
宋佳與馬思純,飾演了一對很難看出年齡差的母女,乍看之下,宛如姐妹。
這讓人聯想到《唐人街》裡,觸目驚心的“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女兒”。
當然,未必有那個故事裡的父女苟且。
但機鋒所指,一樣是上層階級的悖倫縱慾,相殘相食。
這對母女關係的最終解密,來自結尾的第二重真相:有人扮作死者的樣貌殺人,有人為他人的謀殺替死。
三個女人,無論先死後亡,埋沒人海,都曾在命案裡合為一體,誰也分不開。
敏感一點的影迷,也許已想起希區柯克的《迷魂記》了。
這些猜想也許是過度解讀,但作為彩蛋或曲筆,也並非不可能。
畢竟,從影片的遭遇來看,華語黑色電影的存在,未必能全然堂而皇之。
3、華語黑色電影的暗與湧
因歷史等原因,黑色電影自誕生之初,就註定在此地水土不服。
但類型佳作的存在,讓它必然在華語電影誕生異種,以至於到今天,形成傳統。
傳統的誕生,始於整整四十年前的1979。
改革開放後,內地看到的第一部外國電影《追捕》,就是黑色電影的變體。
偵探的身份,是蒙冤的檢察官杜丘,他所要對抗的,是掌控制毒藥廠的財閥。
孤膽英雄力戰反人類惡魔的故事,似乎為黑色電影提供了“正義必勝”的道德合理性。
1980年,處處學《追捕》的《405謀殺案》,成為第一部具備黑色電影色彩的內地佳作。
老幹警陳明輝偵辦一起情殺案,越挖越深,危險與阻力也逐漸升級。
最後揭示的真相,竟是動亂結束前的變天陰謀——今天已是不可說的歷史塵埃了。
之後十年裡,國產犯罪片的興盛伴隨著紛亂,大多可能存在的佳作,已經稽落無考。
為數不多的,如1989年的《祕密採訪》,可能還有一些黑色電影色彩。
此時,香港犯罪片的天下尚未形成,卻已初具規模。
香港電影新浪潮前後,章國明、翁維銓、林嶺東,以及麥當雄、麥當傑兄弟等,開始為犯罪片注入作者風格,不可避免地借鑑黑色電影元素。
正在新浪潮、英雄片風潮來了又走之際,華語黑色電影“一號大佬”逐漸走向頂峰。
杜琪峰的“黑色電影生涯”,比成立銀河映像還要早。
1988年,他參與執導的警匪片《城市特警》,已存在不少反英雄色彩與絕望氛圍。
之後的“銀河映像”創作生涯,老杜把自己跨類型互通的審美趣味,發揮到最痛快。
好萊塢黑色電影、法國犯罪片、意大利西部片、日本劍戟片,本就在電影史上相互影響的幾個類型,在杜琪峰的香港視野內,再度融會貫通,變得獨一無二。
從《無味神探》直到《毒戰》,老杜的黑幫警匪,形成了與黑色電影基調相近的個人風格。
但為港片帶來“黑色之風”的,不是杜琪峰作品,而是有著同樣宿命感的《無間道》系列。
命蹇時乖,這偏偏是港片最後一粒回春丹,入口即化。
之後的“大華語時代”,隨著內地影市崛起,類型多樣,尺度放寬,觀眾需求與接受度提高,黑色電影開始在內地再度發芽。
比起世紀初《尋槍》,以及後來的《無人區》以外國作品為靈感的類型片學習,更多原創故事,開始以文藝片形式出現。
《白日焰火》成為近年第一部引起反響的內地黑色電影,連同其後的《暴雪將至》等作品,將同類型作品的城市景觀,拓寬到都會以外的工業城市。
顯然,在華語電影範圍內,尤其在內地方面,黑色電影的未來,也未必全然不可期。
它會因內地的水土,以變種方式存在,自然也會在變異生長的基礎上,生髮出另一種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