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

赫爾曼·黑塞 散文 文學 小說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09-29

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

——赫爾曼·黑塞

文|史蒂芬·茨威格

每個巔峰都會迴歸成原點。知名而受到眾人喜愛的藝術家也相去不遠,也許比默默無名的藝術家更容易被鎖在一種匿名狀態裡——在層層障蔽下生活,在世界依著藝術家的特質所創造的滑溜、精巧詞彙之中石化。而藝術家最深刻的轉變及轉化卻在這層外殼之下,既神祕又不受他人注目地進行著。隨著最初成功的早期跡象,普羅大眾依舊只注視著詩人投射在世間的影子,長久以來卻未注意到這個有血有肉的人——不論在高峰或低谷——此時已經擺脫他原本的格局。在我看來,這般視而不見的即時例證,正是對赫爾曼·黑塞的評價。除了對他一般的、普遍的、善意的評論,甚至深入家家戶戶的受歡迎程度之外,他的詩人本質經歷的驚人重大轉變與深化,卻未曾引起注意。然而我知道,在新德國文學界未曾有人的道路如他的這般奇特,起初迂迴婉轉,最後卻筆直地踏入內在的開展。

赫爾曼·黑塞: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

赫爾曼·黑塞

黑塞從大約二十或二十五年前開始寫作,就像個伍爾騰山邦的牧師之子,寫詩,非常柔軟而充滿渴望的詩句。他當時是個巴塞的書店學徒,身無分文且孤單一人,然而就像所有這般充滿渴望的詩人,生活越清苦,音樂與夢就越甜美。直到今天我還熟記那些詩的其中幾首(當我還是個年輕人,我就已經為這些詩韻的光彩以及語調的柔和而感到迷醉),直到今日我依然覺得這些詩無比甜美,如今我還能感覺到這些詩的純真氣息,好比這首《依莉莎白》:

有如白雲

浮游天際,

潔白、美麗而遙遠

如妳,依莉莎白。

雲朵遠揚,

妳幾乎不曾掛懷,

然而白雲穿過妳的夢

走入幽暗的夜晚。

遠揚而閃耀著銀光,

不斷遠去

白雲之後

妳有著甜蜜的鄉愁。

這首詩並未推陳出新,不像年輕的霍夫曼斯塔(Hugo von Hofmansthal)或是里爾克(RainerMaria Rilke),將詩的語言張起、湧動地填滿——那是古老德國的浪漫森林,艾亨多夫(Joseph Freiherr von Eichendorff)的號角響起,莫里克(Eduard Friedrich Mörike)的溫柔蘆笛迴盪在草原上。但是就在這些渴望的語調裡有其奇特的精純,當時就已經讓一些人側耳傾聽。這期間,黑塞的激情已經逃離書店,遊走在街上直至深入意大利,不時寫個一兩本書,沒有人注意到他。不期然地,《新評論》(Neue Rundschau)和費雪出版社(S.Fischer)才剛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鄉愁》,他忽然名聞遐邇。從前黑塞詩作中令我們這少數年輕人感動的音色,如今滾動著感染許多人。這種渴望之純粹,受到高特佛列德·凱勒(Gottfried Keller)薰陶的散文(想解釋這般成功的廣泛效應就無法避開這些因素)情緒上一定的德國性,感受中的溫和力量,所有熱情的謹慎壓抑。那種日耳曼感覺,正如漢斯·托馬(Hans Thoma)的畫所傳達出來的,好比那幅描繪少年拿著小提琴坐在月光下,那種純粹感受到的、溫柔的,出自真實日耳曼渴望所作的畫。讓人年輕時感到非常愉悅,卻在往後無論怎麼看都感覺有些困窘。黑塞接下來的小說,《車輪下》、《羅斯哈德之屋》(Roβ halde)以及幾部短篇小說都保有這種溫柔純淨,使黑塞非常受到歡迎。我們大可以稱之為德國中產階級敘述藝術的典型。

如今,可能有人以為遊子已經滿足了他的渴望,從前窮苦的書店助手如今坐在波登湖畔自己的房子裡,妻子和兩個活潑的孩子陪在身邊。有個花園,有艘小船,著作等身,而且享盡文學與世間美譽,他大可以恬靜舒適地過日子。但奇怪的是:他越被外界填滿,他就越失去平靜。這個怪人的內心就越鼓脹、搖動、翻攪。漸漸地,曾經那樣蒼白、德式感性的渴望,轉變成一種深刻的、普遍的人性騷動,整個心神有某種煩躁追尋的激動。最初從一些小徵兆感覺到這個人未曾停留在他自己內心以及成就裡,察覺他一直想要某些基本的東西,他——借用歌德對真正的詩人的評語——是那些經歷多次青春期的人其中之一,永遠重新開始青少年時代。這將他從堅固的房子拉上旅途,牽引到印度,然後他突然開始變成畫家,做哲學思考,甚至自己進行某種苦修——那些躁動,想從一個詩意、情緒性的靈魂轉變的意志,最終變成靈魂的狀態,成為整個人的痛苦激情。

這樣的轉變當然不是隨即清晰可見。過渡時期那幾年裡的美麗短篇小說集當然是最純粹的敘述散文,《克努普》(Knulp. Drei Geschichten aus dem LebenKnulps, 1915),浪漫世界孤獨的遲來者,在我看來是德國不朽的作品,是一幅史皮茲威格(Carl Spitzweg)浪漫風格的畫作,同時充盈著純淨的音樂,有如一首民謠。然而就我個人的感覺來說,在赫爾曼·黑塞那些理所當然非常非常受歡迎的小說裡總是有種退縮的謹慎,某些敏感的顧慮。在灼熱燃燒的問題上方閃閃發光,好似——我只能這樣表達——用音韻使問題遠離,用以詩意加以覆蓋。正如大部分其他偉大的德國作家,他並未造假,不曾刻意呈現虛偽心理——不管是史提夫特 (Adalbert Stifter)、史托姆(TheodorStorm)或是其他浪漫派作家從來都不會這麼做。他們只是未曾道出完整的現實,只是因迴避現實顯得感官性而不太詩意的地方。這般怯懦的(可以尊敬些說:這些羞怯的)轉頭回避,在史提夫特或是史托姆最好的小說裡,或是在黑塞那些年的大部分作品當中。這種知曉卻不想直視只是減少了但依然存在,因為他們缺乏決絕的意志而未將現實連同自身揹負起來,反而在最後一刻將作品披上浪漫的面紗。在黑塞本人身上已經看到成長的男子,在作品裡卻依舊看到漸遠的青少年,只敢用浪漫、詩意的眼光看著這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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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茨威格

接著戰爭爆發——雖然不想事後讚揚戰爭——整個時代氣氛的高壓卻逼出許多人的決心,也推動了黑塞內心的突破。當時他的一生崩解:早已失去明亮的屋舍,婚姻結束,孩子遠離;獨自在一個傾頹的世界裡,被推回對德國與歐洲的破碎、浪漫信仰裡,他必須重新像個籍籍無名的人,以新的原點再度開始創作。出自對本質重大移轉的宏大感受,為了將他的命運完全更新,也為了再次展開生活,他當時做了一件事,而這件事在可預見的時間裡,在德國沒有任何知名的作家敢這麼做(卻是畢生中該嘗試的):他的新時期的第一本著作並不在本名的安穩障蔽下出版,而是完全匿名,以一個無足輕重的筆名發表(注:即愛米爾·辛克萊)。突然間,無名小卒辛克萊的小說在文學圈卻掀起波濤:這本黑暗、沉鬱得出奇的書標題《彷徨少年時》,以奇特的故事分歧、深入靈魂黑暗面的手法描述一個年輕人的故事。初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就想到黑塞,卻未猜測他可能就是作者。我覺得這個辛克萊是個自成一格、初出茅廬的作者,某個讀了許多黑塞作品的年輕人,卻在心靈認知和少見的正直方面更勝黑塞。因為辛克萊的作品完全沒有那種迂迴,沒有心理學的那種曲折彎轉,相反地是個對生命奧祕更敏銳的作者,以全知的警覺鑽探而出。心靈體驗的水色,早先以柔和的粉彩顫抖著懸浮在黑暗的命運之上,此時卻讓位給感官性、溫暖的色調。而當我兩年後得知辛克萊正是黑塞的筆名之時,我最初的驚訝轉為敬佩。這樣的黑塞是個嶄新的黑塞,走向自己,那個真正的、已是成年人的黑塞,再也不是那個夢想家。

今日看來,這條界限是很清楚的,而且深入黑塞的最隱蔽的根器。不僅這過去的溫和旁觀者的困境變成了刁鑽而吸納黑暗的人的困境;內在風暴從這個人張口說話的嘴邊將每一絲感傷用微風吹走——完全變成無法掌握的,觀看之間在瞳孔裡是另一個人的、瞭然的眼光。祕密越來越包圍看不見的藝術家的蛻變,言語無法穿透的蛻變。在畫家身上比較顯而易見,因為可以從感官察覺,好比畫家去了一趟意大利或是首次遇到某個大師,在長久的追尋之後,突然間在筆下出現光影、空氣或顏色的祕密,有如他們的藝術正值某個時期的開展。作家身上的這類轉變比較不容易碰觸到,只有神經可以感覺到這轉變。如果黑塞今時今日描繪一棵樹、一個人或是一幅景色,我根本無法解釋為何他的眼光、語調如今變得不一樣,說不出為何比較豐滿、充滿韻律也更清晰,無法解釋何以一切更真實、更貼近本來面貌。但是如果再讀一次那些偶成的書,好比《辛克萊筆記》(Sinclairs Notizbush)或是《漫步》(Wanderung)這兩本附了黑塞自己水彩畫的書,然後和他年輕時的散文詩筆法比較,兩本的文字都是豐盈有力,唯有豐盈才能達到簡約;從前的躁動還在其中起伏,只是伏得更低。然而目前為止這個嶄新的黑塞所呈現最成熟的、最豐富的、最特殊的,是他的《克林梭爾最後的夏天》(Klingsors letzter Sommer),在我特意的審視下,認為這是新散文當中最重要的一本書。黑塞在此完成少見的轉變:注視變成魔法,在黑暗中創造出自身靈魂力量的顫抖磷光,憑藉著它照亮祕密。這成團閃耀的光芒,沒有比這涵蓋得更周全又溫暖。生命變成是命定而具有魔性的,一種觸電的氣氛,從它們本身的力量發出墮落的光芒。畫家克林梭爾生命圖像裡的梵高色彩被刻意轉化成散文,這最足以顯示赫爾曼·黑塞走過的道路——從漢斯·托馬,這黑森林理想主義、直線條的畫家詩人變成執迷的顏色魔法師,變成黑暗與光明永恆的狂熱激辯。如今他越覺得這世界難以理解、多變、充滿神祕、神奇、混亂而崩解,這知者就越穩定而清澄地處於自己內在;散文奇特的純淨,傳達這些無法言喻的狀態的手法之高超,使得黑塞如今在德國文壇佔有特殊地位。而這個文壇卻只是嘗試以混亂的形式,在尖叫與迷醉之中來描述、反思強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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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之歌》德文原版(Siddhartha)

黑塞最近的作品也充滿這樣的篤定和簡約,如他的印度詩歌《流浪者之歌》。黑塞的作品直到目前都渴望著向世界提問,在本書當中他首次嘗試提出解答。他的寓言並非高傲或智慧教育性質的,而是從容呼吸的觀察:在對人的精神道路幾近樸實的描述之中,他的風格是有史以來最清晰、透明、無瑕的,而此人在沒有信仰和信仰之間越來越趨近自身。在《克林梭爾最後的夏天》的晦暗憂鬱和紫色矛盾之後,本書中的不安搖擺著變成某種急促:似乎在其中到達一個階段,讓人遠眺望進世界。但是我們感覺到:這還不是全部。因為生命的根本不在於靜,而是在於動。想要貼近生活的人,必須固執於恆常的精神漫遊,堅持內心恆常的不安,漫遊的每一步同時也是接近自己。我在德國文學圈子裡少見如黑塞這般的當代詩人。在天賦方面,黑塞原本不比他人受到更多賜福,也並未因天生的熱情而鑽進現實的魔力裡,而是逐步穿過深刻的不安而接近自己,比他年輕時期所有的友伴更深入地觸及這個真實的世界,並且繼續超越自己的聲名和普遍大眾的喜愛。今日他的界限尚無法完全定位,他最終的發展性也無法論定。然而肯定的是,如今這樣向著內在,同時斷念卻又堅持轉變的所有文學作品是來自黑塞的筆下的,能擁有最高道德性以及我們的愛。我們看到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作家,在為他的大師成就感到驚訝之餘,還能夠也應該帶著有如面對初生之犢一樣的期待。\

一九二三年二月六日,初刊於維也納《新自由媒體》

(本文為赫爾曼·黑塞作品《流浪者之歌》序)


圖書介紹赫爾曼·黑塞:對每個人而言,真正的職責只有一個——找到自我

流浪者之歌》

[德]赫爾曼·黑塞 著

柯晏邾 譯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古印度貴族青年悉達多英俊聰慧,擁有人們羨慕的一切。為了追求心靈的安寧,他孤身一人展開了求道之旅。他在舍衛城聆聽佛陀喬答摩宣講教義,在繁華的大城中結識了名妓伽摩拉,併成為一名富商。心靈與肉體的享受達到頂峰,卻讓他對自己厭倦、鄙棄到極點。在與伽摩拉最後一次歡愛之後,他拋棄了自己所有世俗的一切,來到那河邊,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那最絕望的一剎那,他突然聽到了生命之河永恆的聲音……經過幾乎一生的追求,悉達多終於體驗到萬事萬物的圓融統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毀的本性,並最終將自我融入了瞬間的永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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