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紀念屈原,但真存在屈原這個人嗎?

漢朝 屈原 端午節 離騷 人夢合一 2017-05-31

今天是端午節。這是一箇中國的傳統節日,各地源頭不一,習俗眾多。後經官方多年來的不斷詮釋,屈原超越了介子推、伍子胥、馬援、曹娥等眾多歷史名人,成為唯一公認的“端午神祗”。如今,屈原已是中國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他是一位“愛國詩人”;他因楚王聽信讒言而被流放;他有25篇楚辭傳世;……

不過,上述有關屈原的信息,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乃至於屈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物,是不是身份尊貴的楚國大臣,是不是《離騷》《九歌》等文的作者……,也仍是難有定論的歷史疑案。

有關屈原的史料極少,《史記》的記敘又漏洞百出

今天所見有關屈原的史料,幾乎全部出自《史記》中的《屈原賈生列傳》(賈誼所作《吊屈原賦》,提供的史料有限;淮南王劉安《離騷傳》已失傳, 司馬遷或有參考)。而在現存百家著作,及《呂氏春秋》《戰國策》的等先秦典籍中,完全找不到“屈原”的名字。

《屈原賈生列傳》矛盾之處甚多,以至被懷疑是司馬遷或後人拼合、杜撰之作。20世紀初,一些學者提出“屈原否定論”時,總結了《屈原賈生列傳》的種種疑點。

首先,《屈原列傳》少敘事,多議論,太多地摻入了作者個人看法。作為一篇傳記,傳主的籍貫、家世都是需交待的必要信息,但《屈原列傳》中只有一句“楚之同姓”,可見在司馬遷的時代,有關屈原的史料已經極為少見了。①只是屈原直諫被流放的遭遇,讓司馬遷感同身受,藉機抒懷,如有人評論說,“通篇多用虛筆,以抑鬱難抑之氣,寫懷才不遇之感,豈獨屈賈二人合傳,直作屈、賈、司馬三人合傳讀可也”,傳記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其次,現存《屈賈列傳》中有一些司馬遷不可能知道的信息。如傳中寫賈誼之孫賈嘉“至孝昭時,列為九卿”,其實按照司馬遷的年齡,他無法看到賈嘉官至九卿,更不會事先知道昭帝的諡號。這說明,在司馬遷之後,有人對《屈賈列傳》進行了補寫或篡改。

第三,《屈原列傳》有前後矛盾之處。如傳中說,楚懷王“怒而疏屈平”,“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一個被疏遠的人怎麼還會被委以出使齊國的重任呢?又說,屈原被楚懷王“疏”後“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和《報任安書》中“屈原被逐,乃賦《離騷》”之說不合,我們無法知道“疏”和“逐”指的是否同一件事。②

由於《屈原列傳》存在種種問題,指其不可信的學者頗多。如胡適說,“《史記》本來不很可靠,而屈原、賈生列傳尤其不可靠。”徐復觀《兩漢思想史》引用劉殿爵的說法,“《屈原列傳》中實由稱‘屈平’與稱‘屈原’兩種材料所構成”,亦有道理。

端午紀念屈原,但真存在屈原這個人嗎?

圖:屈原像,位於湖北秭歸“屈原墓”

有很多學者,對《史記》所載“屈原”事蹟持懷疑態度

廖平認為,《離騷》的作者是秦朝方士,是寫給秦始皇的“仙真人詩”

晚清學者廖平,是近代最早對屈原真實性提出質疑的學者。他認為,《離騷》是方士們為秦始皇所寫的“仙真人詩”,目的是滿足始皇長壽、成仙的想象。按照廖平的考證,《離騷》前幾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予曰正則兮,字予曰靈均”,其實是追述秦國曆史——秦先祖為“高陽氏”;始皇名“政”,“正則”即其化名。他還提出,《楚辭》是《詩經》的旁系,說的是所謂“天學神鬼事”,與“道家別為一派”,宣揚的是道家思想。③

胡適認為,《史記》中屈原“理想的忠臣”形象,是漢朝文人改造出來的

在廖平之後,胡適從思想史方面入手,指出屈原即使真有其人,也不會生在秦漢以前。在他看來,屈原是“一個理想的忠臣”,“但這種忠臣在漢以前是不會發生的,因為戰國時代不會有這種奇怪的君臣觀念”。胡適認為,今天“儒教化”的屈原及《楚辭》的始作俑者是“漢朝的老學究”,他們把當時盛行的“‘君臣大義’讀到《楚辭》裡去,就把屈原用作忠臣的代表……”。屈原故事是“宣帝時人”補《史記》,“七拼八湊”“塞進《史記》”的。此外,胡適還判斷《楚辭》前25篇,只有一部分“也許”為屈原所作。④

還有學者認為,《離騷》真正作者是漢朝人劉安或者賈誼

“屈原否定論”還有很多其他代表性觀點,比如,有學者認為,《離騷》原作者為淮南王劉安,其謀反自殺後,著作權被劉向、劉歆父子給了“屈原”;有學者認為,屈原是賈誼偽造的人物,意在抒寫自己的“冤屈”;還有學者認為,《離騷》表達的不是屈原或其他特定人物的個人情感,而是“經過古代多數詩人之手,一點一點地加工而流傳下來的一種民族歌謠”;等等。⑤

端午紀念屈原,但真存在屈原這個人嗎?

圖:屈原墓的牌坊

倘承認屈原存在,其身份究竟是弄臣、楚巫還是貴族,仍存爭議

孫次舟稱屈原是“富有娘們兒氣息的文人”,和楚懷王有“超乎尋常君臣的關係”

有關屈原身份,最著名的事件,是1944年聞一多、孫次舟之爭。孫次舟是“古史辨派”創始人顧頡剛的學生,時任華西大學教授,他在一次演講中,稱屈原是楚懷王的“弄臣”,因為和“令尹子蘭”爭寵失敗,才投江自殺的。之後,他又連續發表兩篇文章,詳細闡釋自己的觀點,稱屈原雖然“天質忠良”,但也只是一個“富有娘們兒氣息的文人”。《離騷》中很多詩句,如“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像是“男女情人相責”;“與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則是“眷戀舊情,依依不捨”,指屈原和楚懷王有一種“超乎尋常君臣的關係”——屈原其實是懷王的男寵,他們是戀人關係。⑥

孫次舟為了增加自己論證的說服力,特意拉出當時研究《楚辭》的名家聞一多做自己的“盟友”,他引用李長之信中的話,“昔聞一多先生亦有類似之說,以屈原與梅蘭芳相比”,並謂“聞一多先生大作如寫成,定勝拙文遠甚”。

聞一多承認屈原確實是“文學弄臣”,但不妨礙他是一位“人民的詩人”

經朱自清轉寄,聞一多看到了孫次舟的兩篇文章,並寫下《屈原問題》一文。聞一多肯定“孫先生以屈原為弄臣,是完全正確的指出了一樁歷史事實”,但“屈原是個文學弄臣,並不妨礙他是個政治家”。在聞一多看來,屈原是“反抗的奴隸居然掙脫枷鎖,變成了人”,而非孫次舟想象的那樣,是“好好的人偏要跳入火坑,變了奴隸”,墮落為弄臣。

1945年,聞一多更進一步,寫下《人民的詩人——屈原》,推測和楚王同姓的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早被打落下來,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因此他“依然和人民一樣,是在王公們腳下被殘踏著的一個”。《離騷》採用“人民的藝術形式”,內容上“無情的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喚醒了楚國人的“反抗情緒”。⑦

由於楚辭中有很多和占卜、巫術有關的內容,屈原也很可能是一位“靈巫”

有關屈原身份,另一個重要猜測是“楚巫說”(“信巫鬼,重淫祀”“好祭祀,用史巫”是楚國一直以來的傳統)。其代表觀點有多種,主要稱屈原是“主持宗廟祭祀的宗祝”;或者更詳細論證,“屈原本是一名特出的宗教優伶,一名能歌善舞的巫官”“屈原生於楚國的一個巫官世家,他一家人以巫為業,不僅屈原是巫”,其父“伯庸很可能是楚國的大名鼎鼎的靈巫”;甚至屈原的死,也被看作是“巫的昇華”。⑧

從文獻來看,能旁證屈原和楚巫關係的材料頗多。首先,屈原愛穿“奇服”,詩中“披明月兮佩寶璐”“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彰”等花草服飾,說的可能都是巫服;其次,屈原在《離騷》中自稱名“正則”,字“靈均”,經考證,這兩個名字都是通過占卜所得“嘉名”,具有“宗教職業味道”;第三,署名“屈原”的作品中,大量出現“彭咸”之名,這應該是“巫彭”“巫咸”的簡稱,代表某些大巫,是屈原的人生榜樣。

今人應該抱持開放的心態,接納學術界針對屈原的種種質疑

也有很多學者,不能認同上述針對屈原的“懷疑論”和“否定論”。比如,他們認為:有關屈原的史料大都在秦始皇焚書時亡佚,故很少流傳至今;秦朝所謂“仙真人詩”早已失傳,無法同《離騷》對比風格;而現存秦朝刻石詩都是四言詩,和楚辭風格完全不同;楚辭中,屈原稱自己和楚懷王是“美人”,也屬正常,因為在上古時代,“美人”一詞並不專指女性;用妻道和臣道相比,在《易經》《詩經》中都先例,無法作為屈原是“弄臣”的證據,更不能說明他就是楚懷王的男寵。⑨

回溯源頭,其實不難發現:所有這些爭論,都源於《史記》中的《屈原列傳》所載信息存在種種問題。從一開始,關於屈原的史蹟,就缺乏一個具備較高可信度的傳世文本。在更多有關屈原史料被發現之前(事實上也很難有更進一步的史料發掘),今人恐怕無法就“屈原是不是真的存在”、“屈原是不是楚王的弄臣”……這類問題蓋棺論定。今人應該抱持開放的心態,接納學術界針對屈原的種種質疑。

端午紀念屈原,但真存在屈原這個人嗎?

圖:位於湖南汨羅城的屈原廟

註釋

①張國光:《讀志疑》,《屈原研究論集》,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②④胡適:《讀》,褚斌傑編《屈原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③黃中模:《現代楚辭批評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15頁;⑤⑥王志:《屈原有無問題疏證》,《百年屈學問題疏證》,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1—32頁;⑦聞一多:《屈原研究》《人民的詩人——屈原》,《屈原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⑧吳鬱芳《屈原職業考》,《江漢論壇》1982年第11期;鄭在瀛《巫官屈原論》,《江漢論壇》1989年第7期;⑨王志:《屈原身份問題疏證》,《百年屈學問題疏證》,第32—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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