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走出北大副校長

海聞在虎林

編者按:

當知青,講知青,紀念知青,劉樹新花甲之年依舊熱血沸騰。今年64歲的劉樹新,用20年時間研究知青歷史,建成全國最大的知青博物館,現在他是喜馬拉雅電臺“樹新講知青”的主播,幾乎每個故事都有幾十萬的收聽量。本報從中選取精彩故事刊登,以饗讀者。

本期故事的主人公海聞,1952年出生於杭州,著名經濟學家,1969年3月至1978年3月在黑龍江省虎林縣紅衛公社下鄉。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後在美國加州大學獲得經濟學碩士和博士學位,並在美國高校任教多年。1995年回國,曾任北京大學副校長,並一手創辦了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

2007年恢復高考30週年時,央視曾採訪海聞。他講了自己當初下鄉時的3個目標:改造自己、建設祖國、保衛邊疆。年輕記者聽後覺得不可思議。直到看了海聞當年的家信和日記,才感嘆地說:“想不到你們當時真是那麼想的。”那一年的海聞,已經經歷了半百人生,看過大洋彼岸的繁華,創辦了令世界同行尊重的商學院。而他依然認為:人活得“傻點兒”好,單純點兒好。

歸來,仍是此間少年

離開虎林後,海聞先後回去過5次。作為這裡曾經的鄉村教師,學生們聞訊後總會成群結隊地來看他,這些學生本來也沒比他小几歲,重逢的時候免不了喝酒、聊天。有一次一個學生說,“海聞老師,我們也許是你這麼多學生中最沒出息的,但一定是對你最有感情的。”

作為知名經濟學家、教育家,海聞一生桃李滿天下。相比他在美國和北大的學生,虎林的學生確實很平凡:沒上過大學,一輩子務農,但樸實、純真、善良!說起他們,海聞總是飽含深情:“他們是我的青春。”

文革開始時,海聞正讀初二,本應1967年畢業,但當時高中和大學都不招生,海聞就一直待在學校參加“文化大革命”。1968年底,開始了上山下鄉運動。“我是我們學校第一批貼出大字報,響應毛主席號召,報名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學生。”當時能成為到黑龍江邊境地區上山下鄉的知青並不容易,海聞家庭出身不好,屬於“黑五類”:爸爸是右派,1944年正在大學讀無線電專業的父親投筆從戎,加入了國民黨的遠征軍。在“文革”那個特殊年代,只要參加過國民黨軍隊,都被認為是有問題的。海聞媽媽這邊更是海外關係一大堆,兩個舅舅和一個姨媽分別去了香港和臺灣,後來又都到了美國。“改造自己”是海聞對自己的要求,1969年初,海聞寫下血書,以領隊身份成為杭州第一批到黑龍江上山下鄉的知青。登上專列那天,媽媽和妹妹都哭得稀里嘩啦。5天5夜之後,海聞來到了虎林。

北大荒走出北大副校長

海聞在美國

田間,最冷的天和最暖的人

從江南的大米飯、紅燒肉、西湖醋魚、龍井蝦仁,變成了天天只能吃五穀雜糧、酸菜、土豆的農家生活,一年吃不到幾次肉,入冬後有將近半年時間吃不到新鮮蔬菜。尤其是酸菜,海聞開始吃不慣。怕房東為難,也怕自己有“不能吃苦”的嫌疑,海聞硬著頭皮克服了口味上的不適應,還學會了生吃大蒜。

冬天屋裡冷,有時候不得不穿著大衣戴著口罩睡覺,早晨起來時眼睛眉毛上都是霜。臉、鼻子、耳朵、腳都凍壞過,凍壞的耳朵還發炎流膿。炎炎夏日到幾十裡外的荒草甸子去打草,渴的時候只能趴在水窪子邊上喝積水。割小麥累得直不起腰來,秋收時滿手被豆莢扎得都是血印,掰苞米掰得虎口腫脹。

可是,北大荒的生活也帶給海聞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老鄉們把這個17歲的文弱少年當成了自己孩子,大咧咧的女房東,張口就叫“俺家海聞”,生產隊評功,老鄉們總是給這個賣力的小夥子打高分,有人不服,說海聞雖然賣力但是農活技術差,老鄉們就為他爭辯:“正因為他技術差一點,才給二等工,否則應該是一等工。”多年以後,海聞想起當時的一幕幕,撲面而來的依然是暖暖的人情味。

老鄉們也看中了這個小夥子的才學,不久就讓他去村裡小學教書,而且上來就是副校長,後來又到紅衛公社中學任副校長。海聞的教學能力和教育管理能力,在北大荒得到了最初的鍛鍊。

1970年,推薦工農兵大學生政策推出後,老鄉們也把機會率先給了海聞。可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連續兩年都在公社被卡下了。1973年,鄧小平短暫復出,大力整頓,出臺了“上大學要考試”的政策。經過認真備考,海聞三門課都拿到了“一等”。填志願時,他專門挑了東北林學院的“道路工程系”,本以為到深山老林修路的苦差事,大概沒什麼人會跟他搶。可是希望再次落空,學校以“道路工程系”是保密專業為由,再次拒收了海聞。

又過了一年,大學招生回到推薦制。大隊委在討論推薦人選時,大家還是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海聞。然而,大隊党支書李春生說話了:“我們不能再推薦海聞了,推薦也是瞎名額。”會議最後推薦了其他人。可是幾天後,李春生找到幾個黨支部負責人說,“海聞的問題是政治問題,我們要先幫他解決政治問題,要培養他入黨。”這就是貧下中農的領導智慧!看似不動聲色,卻帶著洞察世事的深意。海聞後來撰文回憶說:“北大荒的艱苦日子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我常常想,要是沒有那一段經歷,沒有那一段艱苦生活,我會了解中國社會嗎?我會珍惜後來的學習生活嗎?我會在留學時遇到的各種困難面前堅持下來嗎?我會感激生活,始終充滿激情嗎?我會有今天的成功嗎?”曾經與中國最底層群眾有過近十年的“親密接觸”,這讓海聞後來的經濟學研究不會成為“空中樓閣”。

接下來的3年,海聞所在大隊的黨支部幫助他踏上了艱難的入黨之路。因為家庭成分原因,海聞的入黨申請屢屢被拒,可是大家沒有放棄,終於在1977年,海聞入黨了。這在當時對他這樣的家庭出身來說,簡直不可想象。而更大的喜訊也發生在1977年——高考全面恢復了。

北大荒走出北大副校長

海聞在北大

燕園,那名壯志得酬的“老生”

可以考大學了,海聞很興奮。一開始他準備報理工科,主要認為學文科“政治”風險大。可是他只有初中二年級的文化程度,沒學過化學,物理也只學了個皮毛,很多課程不是複習而是從頭學起。於是他果斷棄理從文。即便如此,也要自學高中數學。白天他還要正常給學生上課,只能利用晚上和週末時間複習。由於晚上經常停電,海聞就買了一大捆蠟燭,徹夜苦讀。

那年,黑龍江省報考大中專的考生有近百萬人,而招生名額才一萬左右。為此,省裡不得不舉行初試和複試兩場考試。初試定於11月底,只考語文、數學、政治。複試是在12月底,文科加歷史、地理,理工科加物理、化學。海聞初試告捷,數學也拿到了98分的高分,於是他把第一志願定為北大。複試寫作文時,海聞直接把自己寫哭了。近十年的求學路,真的是一言難盡。春節,正在杭州家中過年的海聞收到同事電報:“祝賀你考進北京大學經濟系”。

26歲的海聞,成了大一新生。在班裡,他的年齡中等偏上,看上去有點“土”,舉止也有幾分“呆萌”,比如他從虎林帶來了很多木頭,準備以後做傢俱,他甚至不知道學校圖書館可以上自習。初入燕園,他更多的是傾聽和參與。大三那年,海聞將西方經濟學確定為自己的研究方向,其後踏上了留美求學之路,成為北大恢復高考後第一位自費出國深造的學生。

對於一個當時已經30歲的人來說,留學面臨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二舅開車把我從機場接去學校,車裡的收音機在報新聞。他問我能聽懂嗎,我說聽不懂。他說聽不懂你還敢來讀研究生?”可是北大荒的九年,早已教會了這個年輕人什麼叫做“不放棄”。在美國長灘加州州立大學獲得經濟學碩士學位後,海聞又拿下了美國戴維斯加州大學的經濟學碩士和博士學位。

可是,拿到美國福特路易斯學院商學院終身教授職位的海聞,從未想過在美國“度過終生”。“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後,我們一直很興奮,想辦法要回國。我跟林毅夫想辦學,易綱和張維迎想辦個研究所,然後大家就說那就一起辦吧。”經過努力,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於1994年創辦,林毅夫任主任,易綱和海聞任副主任。

2003年前後,時任北大副校長的林建華找到海聞,希望由他負責深圳研究生院的商學院。經過一番考察,海聞看到了深圳商學院的“百廢待興”,也看到了這座改革開放“橋頭堡”城市和經濟學教育結合的巨大潛力。拿著100萬元的啟動經費,海聞南下開啟了“商界軍校”的創業之旅。幾年後,他把一批情緒低落的“調劑生”調教成了商海中的領軍人物,其中包括06級學生、目前的支付寶負責人王登峰。“他雖然考研成績不理想被調劑,但面試時我覺得他比較勤奮踏實,就錄用了他。”2008年,海聞精心耕耘的深圳商學院得到匯豐銀行青睞,獲匯豐1.5億元人民幣捐贈,並更名為“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這項捐贈是當時國內單項教育捐款最大的一筆,也是匯豐銀行第一次允許另外的機構使用自己的名字。越來越多具有一流大學博士學位的優秀教授紛紛加盟匯豐商學院。2017年,匯豐商學院創辦英國校區,這是中國大學第一次在發達國家獨立建設、自有產權、自主管理、自授學位的辦學實體機構,也是中國經濟教育研究的一次偉大輸出。同年,2011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托馬斯·薩金特教授宣佈加盟匯豐商學院。2018年,海聞高票當選“網易年度最具影響力經濟學家”。初心未忘的海聞,在教育領域的創業耕耘就像當年他在北大荒的莊稼地播種一樣,一粒一粒地種,滿倉滿倉地收。

劉樹新 口述

本報記者 王靜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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