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偉長

麥克斯威爾·珀金斯被譽為“美國編輯中的元老”,他發現了很多作家,最有代表性的三人:菲茲傑拉德、沃爾夫和海明威。

沃爾夫和海明威都在作品中題詞獻給他;沃爾夫和菲茲傑拉德把他看作精神上的父親……但他堅持“編輯要力爭當無名氏”,避免站在聚光燈下。

藏在海明威背後的男人

《珀金斯的帽子》李偉長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這位藏在傑出作品與著名作家背後的“天才編輯”,又怎樣被文字所記載?本文就是一種表達,摘自《珀金斯的帽子》一書,有刪節。

他總是戴著帽子,一頂七號大的灰色淺頂軟呢帽,哪怕在辦公室一個人看稿時也戴著。因為聽力不好,他常把帽簷壓低耳朵,據說這樣可以聽得更加清楚。

他與作家經紀人談判,常常先開出能給到的最好條件,然後默不作聲,一邊聽著對方說,一邊自顧自地畫著速寫,那是一幅拿破崙頭像,他畫過很多遍,熟練得很。速寫畫完,他就會起身說,按我的條件,籤不籤?這常令對方舉手無措。

他對作家朋友有求必應,菲茲傑拉德一次次預支稿費,借錢維持奢侈生活,他二話沒說總是照辦。沃爾夫、海明威都在作品中題詞獻給他,視他為黑暗中的燈。沃爾夫和菲茲傑拉德更是把他看作精神上的父親,他知道這一點。為了讓他們寫出傑作,他沒有後退。

他總是準點登上火車回家,在火車上讀稿子,以至於有乘客懷疑,是不是珀金斯先生不到,火車就不打算開了。為了彌補沒能上戰場的缺憾,他很想生養一個兒子,但他連續養了五個女兒。

他的名字叫作麥克斯威爾·珀金斯,一位文學編輯,一生成就斐然,被譽為美國編輯中的元老,出沒於《天才的編輯》一書。

想方設法讓海明威刪掉小說中的“操”“屎”等詞

這些描述中,我沒有提到珀金斯的編輯成就,比如他怎麼發現的托馬斯·沃爾夫,如何與他徹夜鏖戰改出好作品。也沒有提到他如何想方設法讓海明威刪掉小說中的“操”“屎”等詞,以及楚楚可憐的菲茲傑拉德怎樣不斷向他邊打包票邊拖稿,然後繼續預支稿費。與這些雅俗共享的內容相比,工作之外的珀金斯,編輯之外的珀金斯,作為五個女兒父親的珀金斯,孤獨的珀金斯更讓我著迷。

我是以讀小說的心態,進入這本以珀金斯為原型的人物傳記的。這部傳記的作者、普利策獎得主司各特·伯格用了很多註釋和引文,以證明他所言不虛,言之有據。根據大量書信、採訪和別人的回憶(同樣是一種選擇性的描述),伯格塑造了引人入勝的珀金斯,一個以編輯為職業的確有其人的文學人物。這個編輯發現了很多作家,最有代表性的三人:菲茲傑拉德、沃爾夫和海明威。

珀金斯大概不會想到,會有人在他去世30年後的1978年,給他寫了一部厚厚的人物傳記。要知道,他生前極力主張編輯應該無名、作者才是中心,為此連採訪都不太願意接受。又過了38年,電影《天才捕手》在英國首映。珀金斯被虛構成了一個電影人物。何為虛構?虛構是賦予某種東西以形狀。如果說最初的珀金斯是一個卓越的文學編輯,在經歷人物特稿、文學傳記和電影的虛構塑造之後,珀金斯成了文學伯樂的代名詞,成了君子之交的理想符號,成了一種男性氣質的代表,成了一種象徵。

重要歸重要 只是應該寂寂無名

“編輯要力爭當無名氏”,這是珀金斯拒絕邀請談論編輯心得的統一回復。終其一生,珀金斯都在避免站在聚光燈下,從不輕易地公開談論發掘出托馬斯·沃爾夫、海明威和菲茲傑拉德等名家的光輝過程。嚴於律己到苛刻的地步,他不洋洋自得,也不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

這不是說,編輯不重要。恰恰相反,珀金斯認為一個好編輯非常重要,但是重要歸重要,只是應該寂寂無名。寂寂無名的重要人物,這一隱者身份,顯然讓珀金斯頗為自得。他完全知道自己很出色,要是沒有他就肯定沒有沃爾夫,就沒有《天使望故鄉》。

與電影《天才捕手》不同,原著《天才的編輯》更為宏闊。電影主要寫了麥克斯·珀金斯與托馬斯·沃爾夫的交往,海明威和菲茲傑拉德是配角。在這本人物傳記中,麥克斯·珀金斯作為編輯的一生更為完整,性格也更為豐滿,一個既出版了許多純文學作品的編輯,也出版了大量暢銷書的編輯。他不是迂腐的、為文學不管不顧的殉道者,他有做生意的天賦。即使是出版,即使事關文學,賠錢的買賣珀金斯也不幹。在珀金斯看來,出版了17本書但銷售像淤泥一樣的福克納已經完了,但這並不影響他認為福克納是天才。從出版社的角度,珀金斯更看重作者的未來能寫什麼。既然沒有在最恰當也最好的時間相遇,那就不要在不堪的時候再發生牽連。

生意是一方面,擔心海明威吃醋是另一個原因。福克納與海明威的恩怨,珀金斯相當清楚,二人決裂且彼此瞧不上。

如果出版福克納的作品,海明威會怎麼想?肯定會不開心,甚至會惹惱了他,一賭氣就會離開珀金斯。這個棘手的問題,被珀金斯以主動錯過福克納的方式解決了。後來的故事,我們都耳熟能詳了。1949年福克納擊敗了海明威還有帕斯捷爾納克和斯坦貝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5年後的1954年,海明威也獲得了諾獎,獲獎作品是《老人與海》。珀金斯無緣擔任該作品的編輯,他已經去世7年了。如果珀金斯還在世,他會開心成什麼樣,肯定又會多喝幾杯。

意外爆得大名 在他看來是“臭名遠揚”

珀金斯是古典編輯家的代表,嚴格地遵守編輯的職業道德和他個人對編輯職業的理解。珀金斯甚至重新定義了一個理想編輯應該是什麼樣。

有人問珀金斯,你完全可以寫得比很多作家更好,你為什麼不寫?珀金斯回答,因為我是一個編輯。這不是一句多麼深刻的話,只是道出了編輯這一行當的初衷而已。編輯的使命之一,就是讓作家變得更好,哪怕無償地貢獻個人的才智、見識和經驗,無論它們多麼珍貴,都是應當的。

在寫給知己萊蒙女士的信中,珀金斯直言不諱:“我討厭被人寫……我渴望無名,我認為編輯應該是無名的,作者才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全心全意為作者服務,是珀金斯一生的座右銘。儘管如此堅持不接受採訪,但珀金斯還是破了例,接受了《紐約客》的邀請,由評論家馬爾科姆·考利執筆才寫。珀金斯接受採訪的理由,不免天真,認為與其不斷收到來自採訪的要求,不如就只接受一篇,如果某個雜誌刊登了關於他的任務特寫,其他雜誌就不會再來麻煩他了吧!

在考利看來,在美國當代文學領域,珀金斯就像一個偉人,身邊充滿了傳奇故事。在與珀金斯正式接觸前,考利做了足夠的功課,花了幾個月進行調查,多方收集資料,包括與珀金斯朋友、作者和同事的通信,挖出了大量的細節,那些富有傳奇色彩和神祕氣息的細節。一個富有洞察力的評論家,以人物特稿的方式,寫一個同樣富有洞察力的編輯家,這是再完美不過的合作。

1944年4月,《紐約客》刊登了這篇特稿文章,而且是以罕見的連載方式,分兩期發表了這篇標題為《矢志不渝的朋友》的人物特寫。標題來自托馬斯·沃爾夫的獻詞。不出考利所料,文章一發布,就如約地火了,讚譽就隨之而來。珀金斯有點傻眼,事與願違。意外地爆得大名,在珀金斯看來是“臭名遠揚”。

麻煩隨之而來,似乎美國“每一個”想當作家的青年人,都知道了珀金斯是對作者忠誠、無比投入、善於發現懷才不遇的天才,於是潮水般的書稿湧到了出版社。充滿夢想的陌生人的來電絡繹不絕,許多寫作者更是登門拜訪,苦求一見。據說有個年輕人,來到了珀金斯的辦公室門前,不敢進門,拿把椅子站高往裡偷看。

他對寫作者的意義在於暗示伯樂始終存在

在出版生涯末期,為大眾知曉,對珀金斯形成了困擾,嚴重打擾了他的生活。有一個充滿抱負的女作者,持續不斷地給珀金斯寫信,並不斷地寄來作品。她被退稿後大發雷霆,怒斥珀金斯徒有虛名,根本不識貨。

那是一個出版的美好時代,寫作者對出版的渴望,充滿夢想的寫作者有很多。珀金斯給了許多默默無名的寫作新人信心,以為只要找到珀金斯,他們的才華就會被看見,作品就會被出版,珀金斯一度被當作懷才不遇的寫作者的救世主。

珀金斯尋找的不只是那些“保險”的作家——風格中規中矩,內容波瀾不驚,而是能用全新的語言道出戰後世界新價值觀的人。不斷髮現新作者,培養激發他們的才華,出版他們的作品,既贏得口碑又暢銷,是珀金斯一生矢志不渝的工作。

賣得出去,還有高贊,是珀金斯的標準。就算論銷量,珀金斯負責編輯的小說,有不少上百萬冊的,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出版一年就賣過了五十萬冊。

當托馬斯·沃爾夫近千頁的字跡潦草的書稿,幾經轉折送到珀金斯的書桌上,珀金斯拿起幾頁,立刻就被開篇吸引住了。讀完一部分稿子後,他判定遇見了一個天才(這樣的天才,珀金斯認為一生當中遇見不會超過五個),遇見了一部充滿才華的作品,儘管結構凌亂,但他還是被打動了,下定決心無論付出多大的努力也要出版這部作品。

《天才的編輯》這本書最讓我動心的,是關於珀金斯內心的刻畫和想象。作為一部人物傳記,作者通過各種信件的文字背後,想象書寫著珀金斯的性格。隨著不少好朋友的去世,珀金斯更孤僻了,退居自己的天地成了他的愛好。或者說,這根本就是他的原本性格。從一開始,珀金斯就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也不是一個外在熱烈的人,即使與海明威一起出海釣魚,釣起一條几百斤的大魚,珀金斯依舊顯得有些沉默。

珀金斯的內心世界肯定澎湃過,激動過,但他就像一個早慧的人,似乎很早就悟透了人世命運。編輯,默默無聞的工作,再合適不過他了。珀金斯完全可以沉浸在獨自的世界裡,做出判斷,提出修改意見,甚至全身心投入作品修改中去,比如與托馬斯·沃爾夫一起修改《時間與河流》。

珀金斯已經是過去式了,他對寫作者的意義,在於暗示伯樂始終存在。他是一個傳奇,無法複製的傳奇。他識別文學天才的眼光,唯一可能被我們總結和學習的,就在於天才作家總是完完全全地寫出自己,獨特的,唯一的,別人寫不了的。個人經驗的表達,在珀金斯那裡就意味著文學天賦,沃爾夫如此,海明威同樣如此,菲茲傑拉德也一樣。編輯家的故事很好看,天才的被發現,天才作品的被推出,榮譽的到來,猶如撿到裝備打怪升級的愉悅。編輯不要試圖把編輯個人的觀點強加於作者的書中,更不要把他的風格變得不像他自己。讓作者變得更好,如果他寫的內容有價值的話,而不是寫編輯認為更好的。(李偉長)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