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海軍 陳紹寬 蔣介石 陳立夫 澎湃新聞 2017-05-25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歐陽格

1940年9月1日,《申報》《大公報》等國內各大報上均登出了一篇有關民國海軍少將、前電雷學校教育長歐陽格遭槍決的告示,稱其在江陰、馬當作戰期間,屢有“敵前不令,託故不進”之行為,且假造單據達十七萬餘元,經查實後予以軍法處置。他因此成為民國海軍史上遭軍法處決之最高軍銜者,也是抗戰期間唯一遭槍決的海軍將領。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歐陽格從一位失勢的海軍將領一躍成為蔣介石的海軍寵兒,卻又盛極而衰,最終落得下獄槍決的結局。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歐陽格槍決的新聞報道(《申報》,1940年9月1日)。

遭處決時歐陽格已被革職兩年,處於保釋狀態。當1940年8月20日宣佈立刻執行死刑時,他本人毫無思想準備,得知“奉委座令將我執行死刑時”,亦感“殊屬意外”。當天中午,歐陽格被押往刑場。途中,防空警報刺耳的聲響開始瀰漫在整個重慶上空。據說,臨刑時正值敵機來襲,行刑者在路旁就將犯人草草槍斃交差。從革職拿辦到外出保釋,再到突遭處決,歐陽格之死蹊蹺之處甚多,也成為民國海軍史上的一樁疑案。

歐陽格遭處決消息傳出,引起軍政界一片譁然。除了其原為海軍高級將領的身份外,也因為他還是國民黨內的元老級人物。歐陽格,江西宜黃人,著名佛學家歐陽竟無之子。1916年從煙臺海校畢業後,曾在護法戰爭期間追隨孫中山南下。1922年任“豫章”號艦長期間,又護衛孫中山所搭乘的永豐艦並結識蔣介石。此後,出任黃埔海校副校長。1926年“中山艦事件”中,參與逮捕、審訊李之龍,被認為是主要策劃者之一,亦因此曾遭拘押。“四一二政變”後獲釋,隨即被遣往歐洲學習軍事。1931年底返國後,又被蔣介石納為嫡系,身負建立“革命新海軍”——電雷學校的重任。

出長電雷學校後,歐陽格跟何應欽、蕭錚、陳立夫、陳果夫、吳鐵城逐步建立了良好關係;與桂永清還是江西同鄉,他們電雷學校初創時就有合作,彼此交情頗深。1935年11月國民黨第五屆全國代表大會召開,經多方活動,歐陽格被選為第五屆候補中央監察委員。於是,在1938年因馬當要塞失守而被革職後,黨政軍界為其求情者甚多。陳果夫、陳立夫、吳鐵成、餘漢謀及李宗仁在得知此案後曾聯名致電蔣介石為其轉圜。1938年7月16日,陳果夫致電蔣介石,說歐陽格“或有過失,畢生從事海軍,俱有專長,懇早日釋出,帶罪圖功,俾遂其建立海軍宿志,繼續為國家效命”。

至於貪汙的指控,亦有爭議。軍政部在調查歐陽格經手軍事工程時,認為“各工程均無案可稽”,甚至建議“發還更正或暫予存查”。而軍需部門調查徵核電雷學校賬目後,雖稱歐陽格“經手款項事實不明”,卻也拿不出其貪汙的確鑿證據。陳立夫晚年談及此案堅持認為“他的毛病,是持才傲物則有之,貪汙似乎不像”。陳果夫也指他“平日氣盛,易為任忌”。事後有輿論認為“歐陽格自視太高,致得罪老派長官多人”,以至遭其他海軍派系誣陷落難。所謂“老派長官”指的就是以閩係為首的“中央海軍”。

中國近代海軍始於清末,時至北伐前夕主要分有三大派系:隸屬北洋政府以閩人為主體的中央海軍、奉張麾下的東北海軍(即日後的青島系),及廣東政府統轄的廣東海軍(即黃埔系)。北伐後,閩系海軍(即中央海軍)臨陣易幟轉而支持國民革命軍,因此保住了中央海軍的地位。直到1929年9月,中央海軍協助征討桂繫有功,海軍部才得以成立,閩系領袖楊樹莊任部長,陳紹寬任次長(後接任)。之後,閩系基本把持了海軍部。至抗戰爆發前夕,海軍部官佐兩千三百四十一人,閩籍一千八百七十一人,約佔百分之八十。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時任海軍部長陳紹寬

與之相對,蔣介石本人卻並不信任閩系海軍,甚至一度主張取消海軍總司令部,將其改造為隸屬軍政部的海軍署。儘管他曾發豪語“我們預計十年後,就有六十萬噸的海軍,做了世界上一等海軍的國家”,但無論對陳紹寬提出的購艦、造艦之請求,還是對海軍部日常運作經費之需要,皆取敷衍態度。他的如意算盤是另起爐灶,計劃在海軍各派系之外建立一支自己的水上武裝。1933年3月27日,電雷學校於鎮江甘露寺成立,歐陽格出任校長。該校便是蔣介石另起爐灶建立的“嫡系海軍”。

該校創辦之初屬軍政部,對外宣稱該校非海軍,乃是純粹水中攻防的陸軍電雷學校。雖名為陸軍單位,但該校一切制度均為海軍式。所謂“電雷”乃是指電氣釋放魚雷與水雷,此類工作一般由噸位較小的魚雷艇和佈雷艦擔任,該校的主要目標便是培植小型水面艦艇力量。顯而易見,電雷學校不僅是一所軍校,更是一支水上戰鬥部隊。自創立後,參謀本部便將電雷大隊劃歸其名下。隨後數年間,又先後從各地接收了一批新舊船艦,如“同心”、“同德”、“策電”等。同時,還斥巨資向英國、德國訂購先進的魚雷快艇、快艇母艦和佈雷艦,並向意大利購買水雷等武器。在引進外國裝備的同時,蔣介石支持歐陽格先後聘請德國、意大利教官,並邀請外國顧問充當學校的工程技術人員。

1936年5月,電雷學校遷往江陰黃田港,正式定名為“軍政部電雷學校”,蔣介石親自出任校長,歐陽格任教育長負責實際工作。該校在蔣介石的支持下,進一步擴大編制,“所有各種新增設備,先後依次實現,人員器材增加漸多”。除軍校部門外,還下設學生大隊、學兵總隊、快艇大隊、電雷大隊、工廠等,官兵總數多達七千餘人。除人員眾多外,電雷學校還擁有當時全國數量最多、最先進的快艇部隊,由四個中隊組成,擁有英制、德制魚類快艇十五艘,其他配套艦隻約二十艘。當時輿論有評論稱“該校規模廣大,經費優裕,僅次於空軍”。至抗戰前夕,歐陽格麾下的電雷學校已儼然成為一支長江上的“小海軍”,凌駕其他海軍派系的意圖昭然若揭。

眼見電雷學校迅速坐大,以陳紹寬為首的閩系海軍自然對歐陽格愈加反感,竭盡所能打壓之,雙方衝突開始公開化。1936年夏,軍政部將歐陽格的簡歷送至海軍部希望授予海軍中將軍銜。孰料海軍部卻回覆稱,歐陽格的資歷只夠一個少校。同年11月,福州海軍學堂第四屆輪機班三十名學生因觸犯校規而遭陳紹寬下令開除。歐陽格卻將其中十二名學生招入電雷學校,之後悉數派往德國留學。一個月後,“西安事變” 發生,當時身在南京的歐陽格連夜趕回電雷學校,下令打開武器庫,將槍支裝備分發給學生和學兵緊急戒備,惟恐陳紹寬此時乘機消滅電雷學校。直到蔣介石安全返回南京,歐陽格才宣佈取消戰備狀態。

七七事起,為阻止日軍沿水道侵入長江,軍委會決定實施既定沉艦作業以阻塞江陰水道。8月11日,陳紹寬親率艦隊實施沉船作業,共沉入八艘軍艦和二十艘商船。在這次大規模沉船行動中,海軍部方面並未知會歐陽格沉船線的具體位置,更未進行協調和聯絡,也直接造成了日後魚雷快艇出擊的困難。8月15日,電雷學校兩艘魚雷快艇“史可法102”與“文天祥171”受命出擊,奇襲停泊在黃浦江的日艦隊旗艦“出雲”。但由於江陰沉船阻塞水道,魚雷快艇出擊航道受阻,直接導致“文171”號艇在途中迷航而擱淺。16日,僅有一艘抵達戰位。次日,雖有媒體稱“出雲艦受重傷,各方盛傳已沉沒”。但所射魚雷卻並未擊中目標,最後只是擊中江邊岸堤。8月20日,何應欽密電歐陽格:“雖未獲成功,但已減敵艦驕橫之氣焰。尚望再接再厲……以竟全功。”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電雷學校所使用之魚雷

之後,中央海軍則屢遭日軍重創,“寧海”、“平海”、“建康”等主力艦均先後在空襲中被擊沉。目睹主力艦隊之慘狀,歐陽格卻流露出幸災樂禍之態,曾對薩福籌說:“不料陳某的海軍,竟也有今日。”他甚至向蔣介石報告,稱閩系將領陳季良臨陣脫逃。蔣介石為此盛怒不已,當即電令陳紹寬“就地槍決”。陳紹寬為此大為惱怒,親自解釋後才消解此誤會。與之相對,電雷學校的快艇大隊實力則得以保存,平日隱蔽於黃田港的防空石洞,甚少在江面上出現。

在此期間,歐陽格主要是依照軍委會的指示,在江陰一線布放水雷以阻遏日艦。而電雷學校佈設的水雷均從英德進口,數量有限,海軍部卻也不願意調撥其他水雷以供支援。於是,歐陽格針鋒相對,不與海軍部合作,甚至拒絕通告電雷學校佈雷的具體位置,這使得整個海軍部上下均為之震怒。結果,陳紹寬將此解釋為水雷經費下落不明所以無雷可布,所以歐陽格才不願報告佈雷情況。海軍甚至將這一近乎謠言的報告上呈軍委會要求懲辦,這也成為日後歐陽格被以貪汙罪下獄的最初肇始。當然,歐陽格也擔心自己未獲戰績,或為人所誣,曾指示快艇大隊每晚都必須派遣兩艘魚雷快艇出發遊弋以尋找戰機,甚至在命令中寫道:“必須擊沉敵艦一兩艘,否則必遭輿論斥責。”然而,直到南京淪陷,電雷學校仍未取得任何戰果。

12月下旬,歐陽格帶領電雷學校部隊撤至湖口、九江一線待命。馬當保衛戰期間,電雷學校負責佈設水雷。1938年6月17日,日軍開始進攻馬當要塞。激戰中,日軍艦隊成功突破了水雷區,並通過水道運送大批增援部隊登陸,繼而對國軍駐守的長山陣地發動輪番炮擊以配合日軍的陸上進攻。6月26日,馬當要塞終告失守。惱怒之下,蔣介石下令“對馬當退下官兵不論何部一律繳械押解”。失守次日,歐陽格就被以“貽誤軍情、作戰不利、經手款項事實不明”的罪名革職拿辦,並宣佈即日起撤銷電雷學校。

抗戰期間其他遭軍法處置的將領,如“文夕大火”的始作俑者酆悌、豫東會戰期間因“作戰不利”而被革職的第88師主官龍慕韓、因“玩忽職守”而被拿辦的王皞南,以及同樣因馬當要塞失守而遭革職的薛蔚英等等,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遭軍法審判並處決,被革職的歐陽格與他們相比,卻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外,遭逮捕後軍法審判,卻遲遲未有結論。而他本人則長期處於羈押、軟禁的狀態。

1939年下半年起,歐陽格甚至得以保釋,住在好友蕭錚四川巴縣的公館裡。根據看望他的電雷學校學生回憶:“家眷也可同住在一起,只派少數衛兵監護”,他本人日常“行動還算是自由的”。此外,他與原電雷學校的學生、教官都保持通信聯繫,要求學生們“近況究竟如何隨時告我”並囑咐“勤可補拙,謹則可以遠謗”,還稱其駐地“風景宜人”利於休養。整整兩年後即1940年8月15日,看似已躲過風頭的歐陽格卻突然迎來了死刑裁決的消息。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歐陽格在保釋期間寄給學生的信

歐陽格死後數十年間,圍繞此案的議論在國民黨內部就沒有停息過。電雷學校畢業者大多將歐陽格落難歸咎於閩系海軍的打壓,認為歐陽格“遭人乘機陷害”,甚至認為歐陽格之所以突遭處刑是有人乘蔣介石與何應欽不在重慶時祕密所為。

1971年夏,官至國民黨海軍上將的電雷學校第一期畢業生黎玉璽面見蔣介石時,就直接提出“歐陽教育長在抗戰期間伏法了,不過他實在是冤枉的”,請求重新徹查併為之平反。蔣介石不置可否,先讓黎玉璽列舉事實,並寫一份正式的書面報告,此後,他又表示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為他平反昭雪。不過,當時蔣介石已重病纏身,不久後便去世。所謂平反之事亦不了了之。之後又過了二十年,曾舉行規模盛大的歐陽格去世五十週年的紀念活動。電雷學校第一期至第四期學生約一百餘人到場參加,年事已高的陳立夫、蕭錚亦親自弔祭。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2000年時仍健在的電雷一期畢業生仍組織紀念活動。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黎玉璽本人的電雷學校畢業證書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黎玉璽先生口述歷史》,張力編,九州出版社,2013年。

沙青青︱民國海軍的“內戰”:歐陽格之死

《海校學生口述歷史》,張力編,九州出版社,2013年。

如今重新檢視史料,歐陽格之死的背後除了有民國海軍“內戰”的因素外,蔣介石本人亦是關鍵,而且是真正決定其命運者。1938年馬當失陷後,徐永昌清楚記得白崇禧跟他說:“歐陽格之不可用,蔣先生手令拿交軍法執行並辦理。”至於兩年後的死刑判決,同樣是蔣介石本人堅持的結果。當死刑消息傳出時,陳立夫、陳果夫、何健、李烈鈞、張定璠、張繼等人皆先後為歐陽格求情。

1940年8月17日,國民黨元老吳稚暉親自致函蔣介石稱:“當時恆因歐陽格君昔日在中山艦之勇毅,後來對出雲艦之冒險,為我中央委員中一英旄,或誤海軍之戎機,敢與請寬待……總裁亦既予以慎重,此要案任其拖延甚久。最好總裁再寬以時日,右舉諸點,派員詳細調查,即群情尤服……歐陽竟無先生實為海內賢者所敬仰,留意此案,慎之又慎。”信中,再三勸誡蔣介石:“夫戮一貪吏,以警群眾,自今日所應犧牲。但此裁判當有應周而未周,誤枉一功勳卓著之人,亦足令賢者奪氣而生厭。”次日下午,吳稚暉親自登門拜訪,蔣介石在日記中明白記錄為“談歐陽格事”。

儘管吳稚暉等人竭力求情,但並未改變蔣介石處置歐陽格的決心。8月19日,蔣介石專門為此事在軍委會召集舉行擴大的聯合紀念週,在會上“宣佈歐陽格死罪”,指“歐陽格舞弊並失守馬當要塞,雖有前功,仍當槍決”。此外,蔣還特別強調歐陽格之處置並無失當,對“本黨同志為之緩頰者,痛予指責”。

值得注意的是,蔣介石處置歐陽格並解散了電雷學校,但並不意味著閩系海軍重又得勢。正當陳紹寬準備接收電雷學校裝備之時,軍政部卻告知海軍司令部暫緩接收,不允許其直接插手。抗戰結束後,尤其是歐陽格同鄉桂永清掌管海軍後,以電雷係為代表的非閩系人馬開始聚集,並逐步取代閩系在海軍的地位。國民黨政權退往臺灣後,電雷系軍官團甚至成為其海軍力量的真正核心之一。僅以電雷學校第一期來臺的二十八位畢業生為例,其中官拜上將者有三位,中將達十位,少將亦有十人之多。志在打造“新海軍”的歐陽格雖遭極刑,但其培養的“電雷系”勢力日後卻在國民黨海軍內開枝散葉,乃至最終壯大。

(感謝中國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張力研究員給予本文的資料支持。蔣介石對歐陽格態度變化的詳細過程,另請參見拙文《用、棄之間:歐陽格案與蔣介石的海軍人事處置》,《抗日戰爭研究》,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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