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古詩 張若虛 賀知章 明朝 觀念的牢籠 觀念的牢籠 2017-10-13

文:魚鮮支

一個人的名字起得好,無非是用字典雅,寓意祝福。可歷史上有些人物的名字,卻如讖(chèn)緯隱語一般,早早就預言了他的生前事、身後名。這其中,東晉詩人陶潛算一個,初唐詩人張若虛也算一個。

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張若虛是揚州人,曾任兗(yǎn)州兵曹,因文詞俊秀而聞名一時,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為“吳中四士”。他的字號不詳,生平也不詳,《舊唐書·賀知章傳》裡對他的事蹟有隻言片語的記載。他生前沒有詩集傳世,流傳下來的詩僅有兩首:一首《代答閨夢還》,屬平平之作;而另一首,就是“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說起來,這首《春江花月夜》也是命途多舛。在明以前,它長期湮沒不聞——唐人編選的集子裡沒有它,由唐至明的二十餘種詩話裡也無一字提及。最早收錄這首詩的,是宋人郭茂倩的《樂府詩集》,而收錄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它用了樂府舊題。

在八九百年的漫長時光裡,張若虛的文名和他的這篇詩作,正應了他名字裡的兩個字:“若虛”——它們在文學的星空裡隱約閃爍,似有若無。

然而,自明代至今,越來越多人讀它,越讀越為之傾倒,張若虛和他的詩終於綻放出了璀璨光華。明代詩選《古今詩刪》《唐詩歸》等都收錄了這首《春江花月夜》,鍾惺在《唐詩歸》中評價此詩說:

“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清末王闓運在《論唐詩諸家源流》中寫道: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民國詩人聞一多在《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更是把這首《春江花月夜》抬高到了其他詩歌難以企及的高度:

“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細讀這首詩,誠然錦心繡口,令人脣齒生香:

全詩三十六句,每四句一換韻,共用九韻,格式規整,韻律悠揚。前四韻,共十六句,描摹“春、江、花、月、夜”的美好意象,勾起詩人穿越時間、追索古今的神思遐想。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江潮與明月共生,連天接海,波光粼粼。月光朗照萬里,如霜似雪,充塞天地間。江流、芳甸、花林、白沙……在這個春夜裡,世間萬物都被月光刷上了一層夢幻般的銀輝色。

詩人置身這澄澈世界,仰望明月,彷彿面對著一個有生命、有靈魂的存在。他問她: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與你相會的人,我不是第一個,誰是第一個呢?你與人相會,這不是第一年,那是哪一年呢?

江水滔滔不倦,明月皎皎不變,只有人的生命短暫易逝。而人生代代無窮更替,就好似與江月有個永恆的約定:古人在這裡與江月相會;今人如我者,也在這裡與江月相會;後來人還有誰,將在這裡與江月相會呢?江月你送走了古人,也將送走今人,你究竟等待著誰呢?你彷彿永遠等待著,永遠不能如願。

詩人身在江畔,思緒卻穿透了千百年的時間。明月照人,似乎不只是為了佳期相逢,也是為了告訴詩人關於宇宙、人生的深邃哲理,讓他參透那有限的生命和無限的光陰。

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後五韻,共二十句,詩人把思緒從時間長河中收回,專注於此刻。然而,他的神思卻停留不住,開始在相隔千里萬里的空間中遨遊。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詩人面對著白雲、青楓浦和一葉扁舟,立刻想到了扁舟中的遊子和千里之外惦念著遊子的思婦——一種相思,兩地離愁。詩人沐浴在月色清輝裡,就聯想到了千里之外的思婦也沐浴在月色清輝裡。

月光徘徊不忍離去,灑在離人的妝鏡臺上、玉戶簾中、搗衣砧上,把思婦籠罩在一片光暈之中。月色越是美,思婦的愁思就越是深切。她對飄零遊子的思念,就像這月光一樣,總是“卷不去”,“拂還來”。

此時此刻,思婦和遊子共著一輪明月,卻無法相見相聞。詩人幫思婦道出了心聲:啊,我多麼希望能隨著那月光,飛身千里萬里,照在你的身上。鴻雁長飛不能為我們傳遞書信,但魚龍潛躍,水波成文,其中字字句句都是我對你的思念啊。

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最後八句,詩人的筆觸轉向遊子。遊子思歸心切,昨夜夢到閒潭落花,今夜又看到江水流春、落月西斜。春光易老,可是思念的人還遠隔天涯。路途遙遠,不知今夜又有多少遊子乘月而歸呢?

伴著殘月,伴著江樹,孤零零的遊子無處訴說離情。他只感到那不絕如縷的思念,像月影、像樹影,在江水中搖曳不停。

張若虛的感懷與追問:不知江月待何人?

那搖曳著的,是遊子之情,是詩人之情,是讀詩人之情,是明月傳遞著的古今共有之情。

張若虛用這月色氤氳、疏影橫斜的美景,回答了自己的追問。江月待何人?江月待古人,待今人,待後來人,待每一個人。

洗滌心靈的自然美景,搖曳靈魂的人間深情,和江月一樣亙古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