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允吉談古詩的吟誦

古詩 詩歌 詩經 唐文治 澎湃新聞 2017-05-24

編者按:如果你在搜索引擎裡面鍵入關鍵詞“陳允吉”、“吟誦”,很容易地就能看到陳允吉先生關於古詩吟誦的公開課——他的吟誦功力之深,在復旦中文系是盡人皆知的。儘管陳先生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講授古詩吟誦,但他坦言,歸根結底,古詩吟誦是一個實踐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講不出多少道道來的”,他本人正得力於自童年開始的長期的吟誦實踐。陳先生是無錫人,他說自己吟誦的腔調接近於無錫國專校長唐文治所提倡的“唐調”,不過,他也強調,唐調是個大的系統,有發展,有變化,具體到個人會有不同,而中國之大,地域之廣,方言之多,更是極大地豐富了吟誦的腔調,使之更富韻律之美。

陳允吉談古詩的吟誦

陳允吉(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

在您小時候,是怎麼學習古詩文的呢?

陳允吉:我接觸中國古代的詩詞還是比較早的,這個倒不是在學校裡面學的,我1945年入小學讀書,那時已經是新式學校了,教的是國語。我在家鄉有個鄰居,老先生的國學功底很好,尤其是文史方面。我當時是小學四年級,到了假期,鎮上好些個學生都去他家學寫字——他字也寫得很好。他在自己打好的九宮格里面寫字,我們就照著他寫的字依樣畫葫蘆。但是人家好像進步都比我快,我就停滯下來了。一次偶然機會,我念了一句唐詩,他一聽,說你居然還能讀唐詩,那毛筆字不要寫了,我教你學詩詞吧。他就教我讀《千家詩》,先講的是七言絕句。我最喜歡的也是七絕。他念詩都按照吟誦的調子來,先吟誦一遍,再作簡單的講解,文字上疏通一下,偶或在藝術上作些點評,我還記得他講傳為杜牧所作的《清明》那首七絕,吟到“牧童遙指杏花村”,說“如同畫卷一般”, 後來吟到葉紹翁那首《遊園不值》,也說了同樣的話。他吟誦的時候,我就跟著他一起哼,吟誦的調子不復雜的,他但凡讀詩,必是吟誦。我接觸的主要是七言絕句,五言詩我也聽他吟過,但總覺得沒有七言詩好聽。《千家詩》開頭都是七言絕句,我愛吟誦的詩也大體不出《千家詩》的範疇。七絕形式上分為兩種,一種是平起式,一種是仄起式,與平起式正好相反。《春宵》是平起式,《春日偶成》則是仄起式。平起式是平起式的調,仄起式是仄起式的調,都是相同的。

慢慢地,我也就把吟誦學會了,回到家後自己讀詩也習慣於這樣。從那時起,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讀詩的時候還喜歡哼一哼。真要解決平仄問題,不下幾年工夫是不行的。這不是一個理論問題,關鍵還在實踐。我自己就是在寫詩詞和駢文的實踐中,對平仄辨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記住了,用不到什麼理論。

這位老師的情況,您方便介紹一下嗎?

陳允吉:他叫浦斯湧,算是我們當地的名人,辛亥革命後是鎮上第一個剪辮子的。他家裡的生活條件很優越,土改時成分被劃為“地主”,也就被管制起來了。他抗戰時期有點歷史問題,跟著汪精衛的“和平運動”走,在日本人手下做過區長,是個不小的官了,到五十年代初鎮反時就被抓了起來,判了七年刑。因為他年紀大了,關了一兩年就釋放了。他的女兒在上海工作,晚年生活靠女兒贍養,1961年就去世了。

當時您讀過的古詩文有哪些?

陳允吉:我用的教材就是《千家詩》,老師基本上是照著這本書的編排順序一路講下去。他也讓我去看看《唐詩三百首》。我們那邊鎮上浦是大姓,大概佔到一半還多,我這位浦老師在家裡免費給年輕人講授《古文觀止》,我也旁聽過。他自己舊體詩詞寫得不錯,尤其喜歡填詞,書法也很好。他的詞風與書風相似,偏於蒼勁一路。

在您看來,吟誦的調子應該是怎麼樣的?

陳允吉:經常有人用京昆的調、評彈的調,或者南方人用南音的調來吟唱詩詞,好聽是蠻好聽的,但還是屬於歌唱的範疇,不能歸類為吟誦。總的來說,吟詩要有一定音樂的腔調,但這個腔調是比較簡單甚至單調的,如果太過複雜,音樂性太強,就不是吟詩了。對每個吟誦者來說,吟誦的腔調大抵要固定,不能經常變化,這與吟誦的內容無關。吟誦者所用的語言,基本上是自己熟悉的方言,對南方人來說尤其如此,不論是江浙、閩粵人還是湖南、四川人,都是這樣。元代統一中國之後,北方語言裡面,入聲就沒有了,分別派入了平聲、上聲和去聲這幾個聲調中,這就是所謂的“入派三聲”。 而南方是有入聲的,音調分得比較細,所以南方人用自己的方言吟誦詩詞,更接近於唐宋時的語言特點。不同人的吟誦腔調往往是隨著地域和人群的變化而變化,在上海地區、蘇南地區就流行“唐調”。譬如復旦中文系的朱東潤與蔣天樞兩位教授,都是唐文治先生的學生,他們吟誦的都可以說是“唐調”。但是你去仔細聽一下,這兩位先生吟誦的腔調是不同的,可見唐調這個系統內部又有發展、變化。吟誦說到底是個實踐問題,不是個理論問題,講不出多少道道來的。

吟誦時有哪些事項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陳允吉:第一點,也是最基本的一點,古詩詞的平仄都很講究,所以我們也要注意,平聲處要吟得比較悠長,仄聲處要吟誦比較短促,形成一長一短、一抑一揚的效果。中國傳統詩歌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所以兩個字一頓,二四六處要講究。這就能充分顯示漢語作為單音字的特點了。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個小細節,吟詩的第三句與第四句隔開的時間不能太長,有個短暫的停頓,馬上就要接下去。這種情況下,常常會在這個停頓的間隙加個襯字,就拿《楓橋夜泊》來舉例,第三句“姑蘇城外寒山寺”與第四句“夜半鐘聲到客船”之間,我用無錫方言來吟誦,就會加個襯字。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在八十年代曾請過一些老先生開吟誦會,華師大的蘇淵雷先生吟誦得最好,搖頭晃腦,詩味很是濃郁。第三點,是吟誦的動作姿態應該順其自然,不要刻意地去追求。譬如“掉頭苦吟”,非要刻意地去甩頭,那就不好看了,“功到自然成”的狀態是最好的,火候不到的話,口誦就足夠了。

您平時比較喜歡吟誦哪些詩詞?

陳允吉:李白的《清平樂》三首是我吟誦得比較多的詩。記得我在復旦中文系讀書的時候,在一次晚會上就吟過這三首,過後伍蠡甫先生總結他在這次聯歡會上的感受,還不點名地表揚了一下我這次吟誦。到了我工作以後,過了半年以後,系裡安排我給劉季高先生的中國文學史課做輔導。我去見他,他劈頭就問:你會不會吟誦?我心想:這您就問對人了!於是又在他面前吟誦了一下《清平樂》三首。1997年,我去北京開會,去看望北大中文系的陳貽焮先生。他邀我與他一起吟誦,我說不行不行,我只會用方言吟誦。他說:吟誦就是要用方言,你用無錫話,我用湖南話!我們吟的就是《楓橋夜泊》。陳先生吟誦的調和我完全不一樣,可見全國各地的吟誦的腔調是五花八門的。

在您的印象當中,當年復旦中文系的哪些老先生善於吟誦?

陳允吉:郭紹虞先生、陳子展先生都沒聽他們吟誦過。劉大傑先生從國外回來,比較洋派,不是這個路子的。最擅長的吟誦的還是蔣天樞先生。他給我們講先秦文學史,講到古代歌謠,就吟誦出來,吟誦得最多的是《詩經》。《詩經》他一共給我們講了五十五首,風雅頌中以風為最多,記得講了《君子于役》《七月》等,雅與頌有些篇幅比較長,不可能講得很多。蔣先生雖然人很瘦,但是聲音很宏亮,中氣十足,他的吟誦對學生的影響是最深的。有些學生學他是學得很像的,比我高一級的中文系學生裡面,有一個叫宋遂良的,後來做了山東師範大學的教授,他就很擅長模仿,學蔣先生吟誦惟妙惟肖,還學王運熙先生說話,同學聚會經常讓他露一手,表演一下。比較集中的一次,就是1960年的時候,復旦廣播電臺把幾位老先生吟誦毛主席詩詞的錄音拿出來播放。首先是趙景深先生——其實他不是吟誦,就是普通話朗誦。接著就是蔣天樞先生、朱東潤先生,還有就是王欣夫先生,他是蘇州人,吟誦毛主席詩詞的調子跟一般讀詩差不多。朱先生的腔調受唐文治先生影響很大,是無錫人心目中典型的唐調。劉季高先生沒什麼特別的腔調,但是讀起來很有味道。他是揚州人,吟誦姜夔的《揚州慢》,聲音宏亮,鏗鏘有力。還有一次,他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吟誦過蘇軾的《澄邁驛通潮閣》:“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也是極為鏗鏘的。

除了這些老先生,還有哪些人的吟誦給您留下了深刻印象?

陳允吉:華東師範大學的蘇淵雷先生。蘇先生是溫州人,和蘇步青先生是同鄉,我覺得聽過的最有味道的吟誦就是他的。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有個編輯叫馬學鴻,他曾經張羅過,把還在世的老先生聚集起來,每人吟誦一首詩。當時蔣先生、朱先生都已經去世了,復旦去的是劉季高先生,我也去了。還有些人我記不清了。這裡面,蘇淵雷先生的吟誦最能引起我的注意。他吟誦七絕的時候,在第三句和第四句之間的襯字,最有味道。有一次我同《解放日報》的陳鵬舉談起這件事,他同意我的觀點,還寫了篇文章在《新民晚報》發表。除了前面說到的陳貽焮先生,還有一位湖南人的吟誦也是相當出色的,就是文懷沙。上世紀六十年代有個紀念杜甫的專題片,裡面文懷沙吟誦了一首杜甫的《江村》,相當的好,他的吟誦韻味之醇厚,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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