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短章|二哥進城

故事 正午故事 2018-12-03


正午短章|二哥進城



二哥進城


文 | 劉子珩


那天,二哥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到家,發現房門被撬開,虛掩著。屋裡是亂的,明顯被人翻過。轉了一圈,他離開家,來到髮廊。幾乎是相同的場景,玻璃大門敞開,空無一人,遺留下滿屋子凌亂。酷暑的熱浪從街道撲向他的面龐,直鑽腦門,令人焦躁。

從東北農村來到城市已經十多年,二哥沒有經歷過這麼糟糕的時刻。那是2000年左右,他正值壯年,身材魁梧,毛髮濃密,鬢角連著鬍子,像雄獅一樣。僅僅兩天前,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男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另一座城市。經人牽線搭橋,他即將認識一位鋼鐵公司的領導。而這位領導,不久將調任至他所在城市的鋼鐵公司。他充滿期待,認為機會難得,近水樓臺先攀上交情。但剛下火車,一個電話讓他方寸大亂。

朋友說,二哥,嫂子被警察抓進去了。為什麼?說是髮廊兩個小姐抽大煙,被抓了,供出自己在髮廊上班。

二哥第一時間回到了家。恍恍惚惚的時候,他想起了幾年前翻車的事情。那時他養了一輛解放大卡車,做物流運輸。一次運葡萄時,因為疲勞駕駛,行至湖北咸寧,卡車翻了,側倒九十度,橫在路邊。車裡坐了五個人,跌跌撞撞從窗戶裡挨個爬出來,都是驚魂未定。葡萄撒了一地,當地人一哄而上,你爭我搶。二哥操起一根鐵棍,對著他們揮舞,但根本攔不住。貨主是個老頭,急等錢用,神志已然崩潰。他對著二哥喊,大侄子,完了,都完了。

我也算完了嗎?二哥坐在家中,貨主悲涼的喊聲迴盪在耳畔。當年,二哥可以處變不驚。但這次,他的生活也到了懸崖邊。

除了證件,屋子裡沒少什麼東西。很顯然是警察搜的家。這間平房,原本只有一間屋,二哥租下後,把走廊封成室內,算是有了兩間屋。外屋有兩張床,曾睡過兒子和女兒。他們上學後,又有自家店裡的服務員寄宿於此。但多數時間,它們是空的。裡屋一張大床,一張桌子,一個衣櫃。這個地方,顯得簡陋,是一家人換過的不知第幾個落腳處。

1987年,二哥剛從東北農村來到城市,住在一個巴掌大的房子裡。進門就是床,緊緊貼著三面牆。除了門口一個箱子,再無其他傢什。一家人擠在一起睡覺,城市對他們而言,什麼都是奢望。

年輕的時候,二哥在田埂上消耗自己的生命。他不喜歡種地,太艱苦了。開春的時候,播下種子,接下來直到秋天豐收,都離不開土地。回想起來,似乎連腰都很難直起。鏟地、除草、上肥、打場、揚場,十多道工序挨個過一遍,天就冷了。但冬天也不能閒,巨大的土坑裡,要想辦法漚肥,為來年準備。人簡直活成了牲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不到盼頭。可即便忍受了這一切,得到的回報卻是如此之少。一年到頭,二哥手上只有六十塊錢。

很多人都忘記了那個年代,但二哥記得。一些事情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記得自己有很多年沒有上學。有個農婦在年畫上插了一根針,就被打倒批鬥。他還記得1976年,偉人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感覺像是天塌了。

天沒有塌,不過一切變化如此之快。幾年後,國家提出經濟發展,實行改革開放。再後來,放鬆了人口流動的限制。第一代進城務工人員,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二哥太想甩開當時的生活了,不由分說抓住這個大時代贈送的新身份,進了城,。

但城市還沒有做好接納這批外地人的準備。他們處處受限制,被區別對待,進不了單位,不能上班,要想生存,要麼去工地賣苦力,要麼做小買賣,都是城裡人不願碰的東西。河南人收廢品,安徽人賣菜,二哥則賣傢俱。

那時,他剛過三十,年輕氣盛,像一頭野獸初入山林,橫衝直撞。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活一直如履薄冰。有時候掙錢了,不久又虧了回去,一直沒有固定的營生。傢俱不行了,就賣壽衣。壽衣賣不動,便開飯店。飯店再次倒閉,不知道該怎麼辦時,老鄉給他介紹了兩個女人,說可以開發廊。

行,那就髮廊吧。二哥在街上盤了店面。透過大玻璃門,看到的是正經生意,洗頭十塊,按摩五十。裡面隔斷間,擺著三張按摩床。小姐和客人的交易他不管,只要不在店裡就行。小姐說,二哥我出門吃飯。他就讓她們出去。出去一次算請假,罰款五十。二哥怎麼都沒想到,髮廊出事,竟是因為大煙。

一定要把媳婦救出來,這是二哥心裡唯一的想法。他認識的人廣,一個一個問過去。但都是搖頭。有人安慰他,嫂子沒事,查毒品進去的,不沾毒就沒事。也有人指點他,還是去找劉哥吧。

二哥和劉哥是老鄉。劉哥小時候跟隨父親調動,來到這座城市,後來成了一名警察。兩人相識之際,劉哥是警隊紅人,辦案能手。難得的是,他講義氣,無論是大官,還是流氓,他都給足面子。所以,城裡黑白兩道,也都給他面子。

二哥揣上幾萬塊錢,來找劉哥。他說,太丟人了,沒臉回家了,自己把媳婦帶出來,結果帶到了警局,如果出不來,家裡人怎麼想?劉哥好言相勸,別急,沒事。二哥把錢交給了劉哥,說這是自己全部積蓄。劉哥說,哥們兒兄弟,一定把人帶出來。

回到家,兩個孩子一直在哭。二哥沒有辦法向他們解釋媽媽被抓。他只能學劉哥一樣說,沒事,過兩天就出來了。真能出來嗎?他心裡實在沒底。

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二哥相信這麼一句話,失敗是成功之母。他一路走來都是坎坷,每次都爬起來,應該更成功才對,怎麼卻跌入了更大的坑中?

剛到城裡的頭幾年,很多人欺負他。流氓隔三差五騷擾,問他要保護費。他報以拳頭回應。打了幾次,沒人惹他了。稅務局的人也敲詐他,他不卑不亢,找中間人擺平了。

孩子上學的事也是他解決的。當初,二哥夫妻只帶了小兒子,大女兒要在老家上學。1988年第一次回家過年,一家人再次重逢,於是倍加珍惜。離別之際,女兒說,你們走吧,我不哭。但說歸說,眼淚還是往下淌。二哥心裡難受,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把女兒接來。回到城市,他託人找關係,咬著牙花了一萬多借讀費,終於讓一家人團聚。

沒有哪件事擊敗了他,他覺得自己應該變得更堅毅更剛強。但此刻,他沮喪頹唐,有一種被擊倒的徵兆。身體是不會騙人的,他喪失了食慾,沒有了飢餓感;夜晚變得無比難熬,他睜著大眼等待天亮。唯一能聊以慰藉的,是手中的香菸。每抽一根,他就覺得心裡安靜了,不再焦躁。但一旦停下來,糟糕的感覺又來了。

我不知道二哥是怎麼度過那段日子的。他沒有再詳細說。現在,又是很多年過去了。在一家醫院的門崗,他是個看門人。

他已經不再年輕,那具壯實的身子,肉都軟了,塌在身上。雄獅般茂盛的毛髮也一去不回,能掉的都掉了。但即便如此,二哥也沒想過再回到村裡去。再也回不去了。

後來,二嫂過了半年出來,沒人再追究他們。劉哥還是很講義氣,把錢悉數還給了二哥。家裡渡過了一劫。

在知道這段往事前,我一直以為二哥已經是城裡人,所以才在城裡養老。但他不是,戶口還在村裡。每年,他會回去一次。村裡比以前好了,家家戶戶開小車,起新房。但他不羨慕,知道都是辛苦錢。一分一釐地掙,緊巴巴地過日子,然後,孩子上學結婚,老人生病住院,又全沒了。錢就像莊稼,長了一茬割一茬。

從平房搬出後,二哥住進了地下室,給人看車,一直到現在。房間很乾淨,牆上有家人的很多照片。床還帶有往昔的記憶,是髮廊的按摩床。城市嘈雜的喧鬧聲被隔斷在地下室之外,這裡是安靜的,像夜晚的村莊一樣安靜。在城市求生了一輩子,二哥現在能拿退休金了。國家給他發,一個月有六十多。

—— 完 ——


文中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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