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經解讀:解讀《論語》

國學 論語 孔子 南懷瑾 正心正舉研究院 2017-04-30

編者案:當代國學大師南懷瑾先生說:“孔子學說與《論語》本書的價值,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對它的原文本意,只要不故加曲解,始終具有不可毀、不可讚的不朽價值,後起之秀,如篤學之,慎思之,明辨之,融會有得而見之於行事之間,必可得到自證。”北京大學著名學者李零教授在其大作《喪家狗:我讀<論語>》中講:“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拼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復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無奈,脣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李零教授又說:“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如果按照這樣的標準,反觀對照人們在當下社會的生存境遇,也許做一條追尋精神家園的“狗”也是難能可貴的。於是,我們有必要回到《論語》,探賾孔子追尋精神家園的足跡,去重新發現乃至建構屬於當下我們的精神家園和文化自信。(羅浩)

巧言令色,孔子最討厭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巧言令色”,孔子最討厭。孔子認為,這種人最缺乏“仁”。“巧言”,言是言語。巧舌如簧、能說會道、善於用言辭討別人喜歡,孔子叫“佞”。孔子對“佞”是罵不絕口(後面多次提到)。“令色”,色是臉色(古人叫顏色)、外表的樣子。我們不要以為,只有女人才會以色相動人,男人也有深通此道者。他們擠眉弄眼,打躬作揖,很會調動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巧言令色的人是擅長拍馬逢迎的人。

巧言令色是假,孔子深惡痛絕,但真也不一定討他喜歡。嘴上沒把門的人,情緒激動的人,如仲由,心直口快,和巧言令色有區別,孔子也不喜歡。他更喜歡的是不說話或少說話的人——悶葫蘆式的人。“巧言”的反面是“訥”,“訥”是言語遲鈍,話都說不利索;“令色”的反面是“木”,“木”是面無表情,好像木頭疙瘩。他喜歡的是木訥之人,認為木訥之人才近於仁。

五經解讀:解讀《論語》

與其指東道西,不如反省自己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曾子”,是孔門的再傳弟子曾參的尊稱。曾參,字子輿,是有名的道德先生。孔子死後,卜商等人推有若代孔子,受弟子拜,他不服氣。孔門十哲無曾子,但宋儒立道統,把他捧得極高,明代封曾子為“復聖”,曾子的名氣反而比有若大,甚至超過顏回。這是宋儒的創造。

“身”,不是身體,而是自己。這裡講的三條,都是屬於自律,不是太高的要求。道德有高尚道德,有一般道德,還有作為道德底線的起碼要求。高尚道德,常人做不到,或很難做到,做到了令人佩服,做不到也無可指責。在道德問題上,與其“高大全”,到處講用,舉國若狂,還不如勸大家盡職守責,少乾點兒壞事。人為拔高,適得其反,北京話叫矯情。比如見義勇為,談何容易。一幫歹徒,有槍有刀,手無寸鐵,幹黃枯瘦,無拳無勇,怎麼挺身而出?警察的責任,交普通人去擔,就過了。我看,一般道德、起碼的道德,比這更重要。

“忠”,和“中”、“衷”等字有關。什麼叫“忠”?古人拆字為解,有“中心為忠”之訓。簡單說,就是替人謀事,要真心真意、全心全意,絕不糊弄人。現在,我們的很多同胞,滿嘴抹蜜,甭說盡心盡力,錢花光,事沒幹,人都跑了,這就是“為人謀而不忠”。

“信”,從言,和說話有關,古人拆字為解,有“人言不欺”之訓。簡單說,就是說話算話,恪守諾言,講信用。現在的中國人,說話不算話,爽約遲到和玩兒似的,事前亂許願,事後亂道歉甚至不道歉,一點兒不臉紅,這就是“與朋友交而不信”。

還有一條,“傳不習”,這條更簡單,就是老師講了,回去不復習,當學生的,糊弄老師。

三大毛病,領導、同事、朋友、老師,誰都敢糊弄,這些都是很不道德的事。

我們中國人,特愛糊弄,連鬼神都敢糊弄,何況人乎?

在守信守時這一點上,中國不如西方。西方也不都是好人,但耍心眼兒,抖機靈,逮空子就鑽,偷奸耍滑的平均水平絕對趕不上中國。

道德的供求規律是,生活中越缺什麼,它才越吆喝什麼。春秋戰國,大講忠信,正是因為沒有忠信——戰國“忠信”印最多。故《老子》第三十八章說,“夫禮者,忠信之薄也,而亂之首也”(引用《老子》都是根據馬王堆帛書本,下不再說明)。宋以來,大講關公、岳飛,也是因為漢奸太多。

這裡的“三省”很有名,比如陳省身、於省吾,就是據此取名。

我們要注意,學《論語》從哪兒學起,“三省吾身”,省是反省,身是自己。我們與其指東道西,給人家當老師,還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

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人。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弟子”,指鄉里的子弟或學生,古代的師生關係是仿父子關係,學生把老師當爸爸,老師把學生當兒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所以有“師父”一類叫法。師父的師父,是“祖師爺”。後世,師道尊嚴,一直保留著這一傳統。當老師的要給學生找工作,得意門生,連媳婦都包辦,當學生的也要盡弟子之勞,弘揚師教,捍衛師說,光大師門,義不容辭,就像我生活過的農村,當爹的要給兒子蓋房娶妻,當兒的要給老人擔水拾柴、準備棺材。現如今的學校,有培養子弟兵說,術語叫“組建學術梯隊”,裡面就有這種父慈子孝。北大門戶深,老師是大樹。我從社科院到北大,對此深有體會。師道尊嚴要講,但這種關係不好。老師不是爸爸,學生不是兒子。

“謹”,是寡言。“泛愛眾而親仁”,“眾”指民,“仁”讀人。“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行”是動詞,這裡指行事為人,它是踐行道德,而不是道德本身。“行”是相對於“學”。道德好了,還有餘力,幹什麼?孔子說,“學文”。“文”是什麼?是文化,特別是與禮樂有關的人文學術,古人也叫“文學”。道德是質,禮樂是文。文、質是相輔而行。孔門讀書,是學禮樂。禮樂是文化,不是公文檔案,不是程文墨卷,更不是風花雪月、娛情寫物的詩文。古人不像後人,靠文章名世,靠文章傳世,看重寫下來的東西。孔子強調,提高道德修養之後,還要提高文化修養。第一,別當壞蛋。第二,別當笨蛋。即先當好人,再當知書達理的人。

以德代色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子夏”,卜商的字。他是孔門三期的學生,孔門十哲之一,長於文學。

“賢賢易色”,前一個“賢”字是動詞,即以賢為賢,尊重賢人,推崇賢人。前人對“易”字有三種理解,代替、改易、輕視。我認為,第一說最好,第三說最壞。“賢賢易色”就是孔子兩次提到的“好德如好色”。它的意思是,要像“好色”一樣“好德”。可見色是可以好的。

色是性感的外貌,主要指女人在男人眼中的性感外貌,即女色。男色不太有人提。喜歡漂亮女人,沒什麼不對。不對的是心裡好之,嘴上又賤之,說什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不拿妻子當衣裳,就是重色輕友。

用“好德”代替“好色”,不是戒色,而是像男人好女人那麼來勁兒,有內在衝動,情不能已。女人又不是什麼壞東西,非戒不可。子夏移好色之心以好賢,完全符合老師的教導。

五經解讀:解讀《論語》

交友也講經濟學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重”是老成持重的重,北京話說,端著點兒。人不端著點兒就“不威”,看上去沒有威風凜凜的那麼股勁兒。

這和學習有啥關係?我想,孔子說的“學”,不光是讀書,更重要的,還是修行習禮學道德。修行習禮學道德,目標之一,就是有君子風度,如果沒有君子風度,莊重不足,輕浮有餘,當然說明,他沒學到家,“學”自然“不固”。這一章的後三句,也見於《子罕》,“無”作|“毋”,“過則”作“過者”。

“主忠信”,就是謀事必忠,說話算話,上面已經談到。

“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錯誤不要害怕改正。“無友不如己者”,是此篇的大問題。因為從字面理解,原文是說,你千萬別跟不如你的人交朋友。魯迅說,這是勢利眼。孔子怎麼這麼牛?不可能吧?很多人都認為,這有損孔子的形象,所以曲說很多。他們說,這話的本意不是這個意思,完全相反,“無友不如己者”,其實是說,沒有哪個朋友不如你,個個都有長處,全值得你學習,不但沒有一點驕傲,還透著滿肚子的謙虛。比如南懷瑾、李澤厚,他們就這樣解釋。

後面這種解釋,對保護孔子的形象很有利,可惜並不對。劉寶楠、程樹德從古書中找到幾段話,完全可以證明,孔子的說法,其實很有根據,它原來的意思,就是怕跟不如己者交朋友:

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

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呂氏春秋·觀世》)

故君子不友不如己者,非羞彼而大我也。不如己者,須己而植也。然則扶人不暇,將誰相我哉?吾之僨也,亦無日矣。(《中論·貴驗》)(《群書治要》卷五六引)“須己而植也”作“須己慎者也”)

假子曰:“夫高比所以廣德也,下比所以狹行也。比於善者,自進之階。比於惡者,自退之原也,且《詩》不云乎?”(《韓詩外傳》卷七)。《說苑·雜言》有類似的話,”假子”作“南瑕子”。

交朋友,怎麼才划算?漢代有一種傳說,“丘死之後,商也日益,賜也日損。商也好與賢己者處,賜也好說悅不如己者”(《說苑·雜言》)。子夏愛跟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每天都長進;子貢愛跟不如己者相處,每天都退步。看來子夏才深得老師的真傳,最划算;子貢是偏離了老師的教導,最吃虧。

孔子的意思,其實很清楚,用不著拐彎抹角。他老人家說,要向道德高、本事大的人學習,“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里仁》,這沒什麼不對。

問題只是在於,“友”是一種對等概念,而人的賢與不肖卻千差萬別,至少有勝己、如己、不如己三大類,如果不如己者不配交朋友,那勝己者也不應該和你交朋友,順推行,反推不行。

孔子不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這是古代的聰明人早就想到的,現在的聰明人也一樣想得到。咱們設身處地替他考慮一下,他的想法倒也簡單,主要是怕吃虧受累。現在的星呀腕呀,都特需要崇拜者,粉絲越多越好,港臺說法,是人氣旺。但每手必握,噓寒問暖,每信必回,耐心解答,累不累?名人也有名人的苦惱。孔子的時代,倒沒這麼累,但吃虧是肯定的。和不如己者交朋友,光讓人家跟你學,自己什麼也學不到,時間長了,肯定退步。這就像職業棋手陪業餘棋手下棋,下著下著,自己都業餘了。我的經驗之談是,千萬別把自己當名人,群眾來信,一律不回是例外。

可是這話,我講可以,孔子講不行。孔子的錯誤,是他把這種話都講出來了。因為你要這麼講,人家就要問了,如果大學校長只跟教育部長交朋友,教育部長也這麼想,你不是也交不成朋友嗎?比如南懷瑾就是這麼打比方。當然,他是絕不相信孔子有這種壞思想,他認為,這是理解歪了。

其實,對孔子的說法,蘇東坡正是這樣提問題。他說,“如必勝己而後友,則勝己者亦不與吾友矣”。這種問題,挺刁,但有合理性。我在一篇雜文中說,“同‘不如己者’交朋友,壞處多,一是吃虧,朱熹說‘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二是丟面子,古人說,‘禮聞來學,不聞往交’。楊伯峻先生覺得孔子不會這麼牛,故將此句譯為‘不要〔主動地〕向不及自己的人去交朋友’,不交也罷。但只同比自己強的人交朋友恐怕也有問題,因為如果那強者也像他一樣“拿糖”和“端譜”,他的做不成‘友’也是明擺著的事。更何況聖人是‘絕頂聰明’的人,在他上面已經沒有人了”。我的玩笑就是來源於蘇東坡的疑問。

這裡,我提到楊伯峻先生的譯文。他的翻譯,見於他的《論語譯註》舊版(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6月第一版)。在這個版本中,他有意調停舊說。他說:“古今人對這一句發生不少懷疑,因而有一些解釋。譯文加‘主動地’三字來說明它。”我猜,楊先生的意思是說,古人特自尊,好面子,不如己者如果找上門,還可以交朋友,但決不能主動去交。可是,後來的本子改了(1980年12月第二版),譯文是“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楊先生說“譯文只就字面譯出”,“主動地”三字沒有了。看來,楊先生也覺得加字不妥。

元陳天祥有一種解釋,說“如”乃“似”義,而不是“勝”,“不如己”是說對方和我不對等,人分不如己、如己、勝己三等,勝己者當師之,如己者當友之,不如己者既不是師也不是友,所以無法交朋友(《四書辨疑》)。這也是保護孔老夫子。他說孔子分不清師、友和不可交者,他替孔子分。

這句話很簡單,但解釋起來,卻一套一套,真讓我們其樂無窮。*轉自:《國學》,李零,2013年第12期

正心正舉核心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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