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利貞:王陽明(下)

國學 王陽明 儒家 李贄 東方散文 2017-06-13

元亨利貞:王陽明(下)

十、四句教

王陽明用四句話概括其為學宗旨:“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就是著名的四句教——這四句話的意思是:心的本體晶瑩純潔、無善無惡;但意念一經產生,善惡也隨之而來;能區分何為善、何為惡這種能力,就是孟子所說的“良知”;而儒學理論的重點之一就是——格物,在這裡就是“為善去惡”。這真是畫龍點睛,簡易直接,不偏有,不著空,直趨中道——這是王陽明哲學思想的高度概括和凝練總結。

心體活潑自由,並不執著於具體善惡觀念,不執著於善的作用形式。因為世俗善惡觀念及善的作用形式會因時因地因群體而異,而心體先天至善之性卻是永恆的。

心體無善無惡,一“動”起來,即作用起來,就會“有善有惡”,發為善念善行或惡念惡行,就有了價值取向,各種善惡心念與行為形成習性。善習的作用是正面的、善的,惡習的作用是負面的,非正常的。

格物就是致良知的功夫。王陽明早期尊崇程朱理學,他的格竹行為,是為了實踐朱熹的“格物致知”。不料格了七天七夜,什麼也沒發現,人卻因此病倒,從此對“格物”學說產生了極大的懷疑。於是,王陽明開始反對程頤朱熹從事事物物中求理的“格物致知”方法,認為事理無窮無盡,格之則未免煩累,故提倡從自己內心去求理,認為“理”全在人“心”,“理”化生宇宙天地萬物,人秉其秀氣,故人心自秉其精要。

他贊成陸九淵“心即理”說,認為格物的下手處,就是體認本心,不消外求。不過,王陽明並不完全認同陸九淵,說:陸象山之學“其學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語,亦未免沿襲之累”。王陽明的格物重點在於“致良知”,在於“知行合一”。“良知”是“知”,“致”是推致、是行。“致良知”即內含著“知行合一”的意義。作為一種認識論,知行觀在中國哲學史上出現甚早,《尚書·說命中》裡就有“知之非艱,行之唯艱”的話。古代知行觀,自春秋至唐,均以《左傳》所倡知易行難為主。到了程朱,則認為“知”與“行”之間,“知”邏輯在先,處於更重要的優先的地位。可以概括為:知高於行、知先行後或知本行末。如程頤的觀點:

君子以識為本,行次焉。今有人,力能行之,而識不足以知之,則有異端之惑,將流蕩而不知反,好惡失其宜,是非亂其真,雖有尾生之信,曾子之孝,吾弗貴也。

須是識在所行之先。譬如行路,須得光照。

譬如人慾往京師,必知是出那門,行那路,然後可往;如不知,雖有欲行之心,其將何之?

朱熹繼承了二程觀點,認為知先行後:

義理不明,如何踐履?

知與行功夫須並列……然又須先知得方行得,所以《大學》先說‘致知’,《中庸》說‘知’先於‘仁’、‘勇’,而孔子先說‘知及之’。

窮理既明,則理之所在,動必由之。無高而不可行之理,但世俗以苟且淺近之見謂之不可行耳。……理之所在,即是中道。惟窮之不深,則無所準則,而有過不及之患,未有窮理既深而反有此患也。

——程朱倡知先行後說,雖認為知行有先後輕重之分別,但兩者不可分割、不可偏廢。先知並非達到“知至才去力行’,而是主張在具體實踐中”知行互發”,其實屬於知行不二論:

論先後,當以致知為先。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

王陽明在知行不二的基礎上進一步開出了“知行合一”說,知必能行,行必有知。他說: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悌,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以稱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悌。

還說:

一念發動處即是行。

——王陽明反對朱熹的“先知後行”之說,認為朱熹“先知後行”有分裂知行之嫌——這是王陽明的誤會。兩人的知行觀及其學說並沒有原則性的矛盾。黃宗羲評價朱熹、陸九淵時說過:“二先生同植綱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其子黃百家也說:“二先生之立教不同,然如詔入室者,雖東西異戶,乃至戶中,則一也。”這些話用於朱熹與王陽明同樣合適。

十一、王陽明學說的影響

黃宗羲的《明儒學案》記載,王陽明之後,他的學說計有浙中、江有、南中、楚中、北方、粵閩、泰州等七個學案。其他受王學影響,並以其為宗者也不在少數。

受王陽明直接影響形成的浙中學派,其主要弟子有王畿、錢德洪,以及徐愛等。徐愛是王陽明的妹夫,也是王陽明最早的及門弟子。他初聞王學,以為和先儒的傳統解說有出入,驚異不定,覺得無從下手。既而深入進去,並反身實踐,始信王學為孔門之嫡傳,由是而成為篤信王學之第一人。王陽明也稱他為自已門下之顏淵。他在王學門下的實際地位,也確實有與顏淵相似之處,一是他去世較早,未及得聞王陽明的致良知之說;二是他篤信實踐,雖得王學之真,但在理論上卻極少發明。他曾根據王陽明講解《大學》的基本宗旨,編成王陽明最主要的著作《傳習錄》。徐愛為學的特點在於強調涵養、省察、克治、收放心,以培養心之體。他認為,學者之患在於好名,只有去私才能宜於物、他說,“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緩;文章名業者,人之枝葉也,而非所汲汲”;“夫人所以不宜於物者,私害之也。”與徐愛的情況稍有不同,王畿師從王陽明的時間比較長,後且在吳、楚、閩、越、江、浙一帶講學長達四十年,專心傳播王學。所至之處,聽者雲集,影響極大,莫不以其為王學之宗主。他為學主張大徹大悟,以無念為宗,將儒學的宗旨歸為虎寂,具有融合儒釋道的思想傾向。其學最值得稱說者,是他與錢德洪關於王陽明四句教的一番爭論:1527年,嘉靖六年九月,王陽明將赴廣西,臨行前的一天晚上,王畿與錢德洪就這四句話的不同理解發生爭議。王畿認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則意、知、物俱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為此,他強調王學之四句教純系“權法,未可執定“,並由此進一步提出”四元“說,以為為學需“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主張從先天心體上上根,斷言良知一點虛明,便是作聖之機。時時保住此一點虛明,便是致知。由此把王陽明的良知說進一步引向禪學。 對於王畿的解釋,錢德洪當然無法贊成。他認為,王學的四句教是“定本,不可移易”。因為心體原是無善無惡的,但大有習心,意念上便有善惡在,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正是復那性體的功夫,兩人爭論不休,遂請王陽明詳加解釋。王的解釋是,“二人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王畿)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敢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通體各有未盡。”——由於此段話說在越城之天泉橋上,故史稱“天泉證道”。

至於錢德洪,也是王陽明的一個著名弟子。其學術思想除了上述與王畿的爭論外,主要是闡釋王學的一些基本精神。他認為,充塞天地之間者,只是此一良知。天只此知之虛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時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與萬物只此知之合散,而大隻此知之精粹也。其學以收斂為主,注重於事物上實心磨練,主張在誠意之中求正心之功,反對虛憶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則之常。曾說,“著衣吃飯,即是盡心至命之動。”其學宗旨與王畿從心體上頓悟明顯不同。

浙中學派的另一重要傳人是黃綰。黃綰早年師從謝鐸,刻苦自修,宗程朱理學,後篤信王陽明良知之說,以為簡捷直接,聖學無疑,遂以陽明為師,稱門弟子。然而到了晚年,又背叛王學,以為王學是禪學,其空虛之蔽,誤人非細。於是對王學持嚴厲的批評態度。他從天性人情之真出發,反對王陽明去欲去七情的說法,認為情與欲皆不能去,因為人之有喜怒哀樂之情是自然的,故而只能使情的發揮得其正,而不能強去之。他又反對正其義不謀其利的傳統思想,主張聖人之學既要探討義利如何統一,又要研究人之情如何,得其正。他的基本觀點是利義並重,二者皆不可輕。“利不可輕矣,然有義存焉。”因此從黃綰的思想傾向裡,不僅透露出王學乃至整個宋明理學的危機,而且預示著與心學、理學相對待的經世致用之學的勃興。

王陽明的思想影響除了在他的家鄉形成勢力巨大的浙中學派外,還在他長期做官講學的江右即江西地區形成了頗有勢力的江右學派。江右學派的主要代表有鄒守益、聶豹、羅洪先等。他們因堅持王學致良知的正統觀念,往往被視為王學的正宗。鄒守益的從學經歷與黃綰差不多,也是先宗程朱,後師陽明。只是後來他並沒有像黃綰那樣背叛王學,而是謹守王學傳統。故而黃宗羲稱其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旨而不失其侍者。其學以主敬為根本特色,以為“聖門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也。”修己以敬,就是戒慎恐懼,常精常明,不為物慾所障蔽。“一有障蔽,使與掃除,雷厲風行,復見本體。”他主張“寂感無二時,體用無二界,如稱名與字。然稱名而字在其中,稱字而名在其中”,反對分知為內,物為外;知為寂,物為感,動靜有二時,體用有二界的觀點。認為這分明是破裂心體,是害道。在談到良知問題時,鄒守益認為,良知虛靈,晝夜不息,與天同運,與川同流。以獨知為良知,以戒俱慎獨為致良知的主要修養方法,並盡力身體力行,可謂有功師門不少。

王陽明後學除了上述浙中學派、江右學派的幾個代表人物外,真正在當時產生極大影響的,還要數泰州學派。泰州學派的創始人是王陽明的高足王艮。王艮出身灶丁,家貧不能竟學,後師從王陽明,頗得陽明思想的精髓,然往往駕師說之上,持論益高遠,出入於釋道二教。王艮的學術特徵是發揮百姓日用之學,講說儒家經書時頗多自己的獨到心得,不拘泥於傳統的傳注。他的傳道與傳統儒者一直囿於知識分子的小範圍中明顯不同,而主要是面向下層民眾說法,即所謂“入山林求會隱逸,至市井啟發愚蒙。”鑑於這種特殊的傳道對象,王艮在發揮陽明的學說時,更注意結合百姓的實際情況而發議論。

他認為,天地萬物一體,人性之體就是天性之體。天性之體是活潑潑的,如鳶飛魚躍。因此,人性也就不假安排,而是順著天性去做就是了。無為其所不為,無慾其所不欲,只是致良知便了。至於他所說的良知,也只是百姓日用。他說:“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是異端。”——這樣,王艮便自然地將原本神聖的儒家道學的外衣扯了下來,使之成為愚夫愚婦能知能行者。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王艮的學說不僅預示著宋明理學危機的加深和崩潰,而且其思想體系中確實閃耀著某些近代理性因素的火花。當然,這些因素已與乃師王陽明的思想相差甚遠。王艮死後,其子王闢繼承其講席。其學以不犯手為妙,即一切聽任自然,所謂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襲,“至道無其蘊矣”。他強調,“學者所以全其樂者也,不樂則非學矣”。王艮之學除了傳其子之外,其弟子尚有林春、徐樾。其子的弟子有韓貞、李贄。徐樾的弟子有趙貞吉、顏均等。

在王學後學尤其是泰州學派的傳人中,最具有異端性格和叛逆精神的還要數李贄,他被當時最高統治者視為"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洪水猛獸,並下令逮捕入獄,將其迫害致死。

李贄的叛逆性格主要體現在對宋明理學正統的批判上。他從陽明心學的一些基本原則出發,竭力反對宋明理學家的道德說教和神祕主義。他認為,宋明理學家所推崇的孔子已遠不是歷史上的真實的孔子,真實的孔子是人,而不是神。真實的孔子人人可學,而被宋明理學家神祕化了的孔聖人,則不可學,也不必學。因此,他竭力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反對對孔子不切實際的迷信。對於儒家的那些典籍,李贄認為,多半並不出於那些聖人之口,因而並不能作為"萬世之至論",而應根據這些話語的具體背景進行研究和分析。故此他堅決反對宋明理學家假借聖人的語言以治人的把戲。他稱這些理學家為假道學,為"穿窬之盜",為欺世盜名者。他們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既可惡、可恨,甚切可殺、可剮。由此可見,李贄對那些假道學家是如何的憎恨。事實上,在沒有新的資源作憑藉的歷史條件下,他所向往的也只能是那些所謂的真儒學、真道學。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李贄的叛逆性格和異端思想只是對宋明理學正統有效,他所呼喚和嚮往的依然是傳統的儒學或稱之為早期儒學。

可是,在清初的一些學者眼裡,例如顧炎武、王夫之、朱之瑜等先生卻持有不同的意見,認為王陽明學說為禪。王夫之在《禮記章句》中指責王學:

姚江王氏始出焉,則以其所得於佛老者,殆攀是篇(《中庸》)以為證據。其為妄也既莫之窮詰,而其失之皎然易見者,則但取經中片句隻字與彼相似者,以為文過之媒。至於全書之意,詳略相因,鉅細盡華,一以貫之……迨其徒二王、錢、羅之流,恬不知恥,而竊佛老之土苴以相附會,則害愈烈,而人心之壞,世道之否,莫不由之矣。

王夫之又藉著自己的《張子正蒙注》再次責王學之末,喪盡廉恥,忘及父君:王氏之學,一傳而為王畿,再傳而為李贄。無忌憚之教立,而廉恥喪,盜賊興……故君父可以不恤,名義可以不顧,陸子靜出而宋亡,其流禍一也。

——關鍵是在最後的一句話,暗指王學斷送明代天下!顧炎武更是激憤,在《日知錄》中斥責王陽明破壞學風: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衍)之清談,王介甫(安石)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守仁)之良知是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諸正,豈不在後賢乎?

他的語意比王夫之更顯明。後來遠走日本的朱之瑜在《答林春信問》裡直率地說:明朝以時文取士,此物為塵羹土飯,而講道者又迂腐不近人情……講

正心誠意,大資非笑,於是分門標榜,遂成水火,而國家被其禍。

王夫之、顧炎武以及朱之瑜等人,都是一代學問大家,這樣嚴詞指責王陽明的學說,甚至以為明代天下淪喪其禍因全在於此——若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學問大家的話確實能發人深省深長思之。由於清代開山學者對王陽明學說的否定和批判,王學發展到清代逐漸式微。

但是,就在清初王、顧、朱等否定王陽明學說的同時,甚至還早一點時間,王陽明的學說便流傳至日本。他們在16世紀初期就翻譯出版了《陽明全集》。著名學者中江藤樹致力於研究王陽明的學說,後漸盛於日本。二鬆學舍大學在18世紀中葉就設立陽明學研究中心,出版陽明學刊至今。美國的哈佛大學、夏威夷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均設有陽明學研究機構。英國在1913年就開始編譯王陽明生平及其哲學著作在國內傳播。澳大利亞、加拿大、俄羅斯、比利時以及東南亞的一些國家都有學者從事陽明學研究——王陽明的學說將會產生更大的影響。

王陽明雖然終生讀經講學心不旁騖,但是,仍然是一位非常傑出的詩人,他有一首這樣的詩:

初日曈曈似曉霞,雨痕新霽渡頭沙。

溪深幾曲雲藏峽,樹老千年雪作花。

白鳥去邊回驛路,青崖缺處見人家。

遍行奇勝才經此,江上天勞羨九華。

——這是王陽明陶醉於九華山的溝壑、雲霧、陽光、樹木、花草之美,信筆寫來,其意境、語言、音韻的優美自不待言,而表達的意念也豐富深邃,只一句“樹老千年雪作花”便令人聯想翩翩回味無窮呵! 漫漫的思想歷程,一生能做到這樣傑出作為和成就,套用《易經》的話,元亨利貞:王陽明!

元亨利貞:王陽明(下)

作者簡介

元亨利貞:王陽明(下)

作者簡介:柏峰,陝西蒲城人。著有多種文學理論專著、散文集。曾獲全國及省級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