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傻小子的大俠義

　　當年83版《射鵰英雄傳》熱播，萬人空巷，主題曲《鐵血丹心》唱遍大江南北，其雄渾高昂的前奏一響起，一股熱流撲面而來，腦海裡浮現出波瀾壯闊的景象：“逐草四方沙漠蒼茫，哪懼雪霜撲面，射鵰引弓塞外奔馳，笑傲此生無厭倦”。這等渾厚的氣魄，這等不羈的奔騰，讓人心嚮往之，無限遐想。

　　看了內容卻難免有些失望。原來，不是英俊瀟灑的風流俠客，不是豪氣沖天的不醉不歸，不是塞外策馬的英姿颯爽。這宏大的歷史背景、壯麗的山川景象，只是為了成就一個呆頭呆腦，令人難以信服的傻小子的成長故事。

　　郭靖這個男主角實在有些無趣。兒時學武，連江南七怪這種資質不算好的師父都無奈得抓頭撓耳，其性情雖然透著義氣，但總歸一股蠻力。及至遇見黃蓉，更是顯現出呆頭呆腦來，沒有情趣，沒有品味，這愛情的精彩之處，成了黃姑娘撐起的獨角戲。洪七公說得好：“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但這並不妨礙郭靖好得發紫的運氣。他的父親本只是躲避亂世的普通人，但他還在孃胎裡時，其父巧遇丘處機，因此與全真教結緣。兒時與拖雷結拜，與“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發生聯繫，初入江湖又受到東邪之女黃蓉的青睞。東邪的朋友圈都是洪七公、周伯通、一燈大師這等高大上的絕頂人物，於是乎黃蓉想盡辦法讓他拜洪七公為師，學到了他後來的金字招牌“降龍十八掌”，周伯通則無意間讓他學會了天下人求之不得的《九陰真經》。

　　人脈資源和圈子對一個人的成長和功業至關重要，否則僅憑江南七怪，如何能把他培養成新一代的江湖五絕高手？沒有黃蓉的機智及她背後強大的江湖力量彌補著他的笨拙和缺失，他又能有多少機緣和能力建功立業？而郭靖也以自己的後天努力迴應著他的好運。“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郭靖因其心無旁騖而專注，勤奮執著而苦練，從而以低資質而練就高武功。

　　郭靖的“傻”只是表象，它實質上是一種“拙”。正因其拙，故而成其厚。而這恰是命運格外垂青於他的祕密。郭靖的“拙”，除了學習武藝上實實在在的死磕外，也表現為個人品質的直接與篤定。他的心地純良、意志堅定乃至對私德與公德的堅守，都讓人讚賞和敬佩。

　　比如郭靖與黃蓉一路遊山玩水，“兩人樂也融融，或曠野間並肩而臥、或村店中同室而居，雖然情深愛篤，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黃蓉固不以為異，郭靖亦覺本該如此。”這一段頗有“思無邪”的純潔氣息，郭靖的純樸與道德，天然，毫無忸怩。

　　在漠北，郭靖與歐陽鋒較量，歐陽鋒被困入冰柱，將士們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卻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於是命士卒遮住冰柱，並禁止親貴大將啟帳而觀。此舉令人忍不住為他鼓掌叫好，這是他的生性純厚，亦是他難得的心胸和氣度。

　　再者華山之巔，郭靖陷入一連串困惑和自我懷疑：“我一生苦練武藝，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又怎樣呢？完顏洪烈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穆念慈姐姐是好人，為什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的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這些問題看似簡單，實在飽含人生況味。在未想通之前，郭靖拒不與人交手，流露出難得的任性姿態。這個時候的郭靖真可愛，他費了很大功夫想通這些問題時，便是成為“俠之大者”的開端。

　　守禮重義、尊重他人的尊嚴、謙遜自省、仁愛擔當。郭靖是一個典型的儒俠。但是這些儒家尊崇的倫理道德表現在郭靖身上，又非刻意的強調和內修，甚至不是郭靖的理想，而更多的表現為一種樸素的本能。

　　郭靖的選擇很簡單、很直接。為人忠誠，對兄弟仁至義盡，對妻子堅貞，對長輩守禮。以他的樸實厚道性情，這些倒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成長高度。襄陽城中，郭靖對楊過說：“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

　　當世俠者英才濟濟，何以竟是郭靖？是誰造就了“俠之大者”？

　　從精神構成來說，郭靖繼承了他的母親李萍和師父江南七怪笨拙且執著的義之所在。對比楊康知書達禮的母親包惜弱和師父丘處機，他們原本擁有更開闊的眼界和知識，反而優柔寡斷，事無恆心，放縱得楊康性情不定。李萍只是樸實、堅韌、心懷大義的普通農婦，江南七怪在江湖上亦屬中下水平，且出身多低微不足道。然仗義每從屠狗輩，李萍一死成全郭靖對民族的忠誠，江南七怪為一個“賭”耗費十幾年的精力，民間的道德往往簡單得有些粗暴，卻極堅定且有韌性。

　　從能力結構來說，遇見黃蓉，郭靖才如一塊質地粗糙的玉石遇見好的工匠，被磨礪出幾分光彩來。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周伯通的左右互博與空明拳，以及誤打誤撞的九陰真經，使郭靖找到了對路的武藝之道，躋身於高手之列，再加上《武穆遺書》與漠北行軍的經驗，讓郭靖具備了鎮守襄陽的必備之能。郭靖的能力之道切合著“大巧若拙”的道理，因其拙，而必須付出艱辛，這樣的磨鍊又進一步強化了他精神領域的“其志彌堅”。

　　從人生經歷來說，郭靖親歷親人朋友之離散、花喇子模屠城的慘烈及戰爭之後城破戶殘、屍骨滿路之怵目驚心，陷入深切的困惑。華山之巔自縛雙手苦苦思索之後，他明白了“止戈為武”的道理，明白了在與蒙古眾兄弟之義和民族之義、生命之義的矛盾中如何抉擇。這一徹悟，使郭靖的精神境界由本能驅使上升為主動選擇，完成了從“小義”到“大義”的昇華。

　　守護襄陽就是守護生命，這是郭靖由己推人的悲憫。他把一生所學，用來阻止戰爭的屠戮。如果說守護襄陽是一場西遊記的話，那麼郭靖就是迂腐嘮叨的唐僧師傅，他心無旁騖，意志堅決，目標清晰，射鵰群俠中，也只有他，能夠承擔得起這漫長的責任和艱辛。

　　儒家的惻隱之心、道家的守拙、民間道德的韌性在郭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並形成了堅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而這種境界並非鑽研所得，它來之於簡單，來之於自然。只有擁有感同身受的能力，才能滋養惻隱之心；只有守得住拙，有一點傻氣，才能克服聰明人飄忽不定的弱點，奉獻半生守護渺茫的希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並不知道郭靖的結局。金庸的人物，多數最後選擇了歸隱，我也曾經猜測過，或許襄陽城破後，他與黃蓉迴歸山林。後來看到，他終究是選擇了殉城，殉了他的信念和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