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女孩催我寫周伯通。

我個人而言，是不喜歡周伯通的。談不上討厭，談不上喜愛。

我以為周伯通就是金庸早年為了戲劇效果，發揮了天賦的想象力，塑造出來的一個喜劇擔當，主要任務是推進劇情，以及製造意料之外的衝突。

但還真的很出乎意料，蠻多人喜歡他的。而且還是女人。

這引發了我的深度思考，並得出了結論：

喜歡周伯通的人，本人就是周伯通。

聽起來是特別繞的。不急。

必不可免的要聊瑛姑，索性就拿她來做例子。

瑛姑一輩子都在追尋兩個人，一個殺子仇人，一個就是周伯通。一個是恨極，一個是愛極。

瑛姑為什麼愛周伯通？按照上面的結論，是因為瑛姑自己也是老頑童這種人。

瑛姑的事蹟我不是很想再說一遍，因為我從小到大就不喜歡這個女人，一說起她，每次都要罵。

身為段皇爺的寵妃，劈腿、生下私生子、被拋棄、腆著臉活在宮裡、兒子被重傷、求段皇爺施救未果、兒子死了、她跑了。

一燈大師救了這個孩子，我們會更敬仰他，但是他不救，我們也不會討厭他，自己小妾和別的男人生的孩子，為什麼要救？

而瑛姑的所有選擇，都讓我很鄙夷。如果你不愛段皇爺，愛上了周伯通，我可以理解，感情嘛，本來就不深，相處時間也少，移情別戀很正常，暗度陳倉我也就勉強能理解，畢竟女人的本能就是先找後路，但是，事情既然敗露，你自己選的男人既然那麼渣，丟下你和孩子跑了，你還有啥臉面留在宮裡呢？留就留吧，一個女人沒有依靠，段皇爺也不差你一口飯吃，那麼你的孩子生死病痛，那就真不該再算在段皇爺頭上了吧？

為了養孩子？誰說一個人不能養孩子？

這是個藉口。

李萍為什麼能自己養大郭靖？若我沒記錯，郭靖六歲左右才遇見哲別和成吉思汗，那之前，李萍獨自一人在蒙古大漠帶著郭靖，也好好活下來了。

這叫做骨氣。

我很能理解女人沒骨氣，因為女人是很被動的。但是，如此理直氣壯的拿著別人的善良來為自己所用，實在很是噁心人。

一個人之所以讓人敬佩，不是因為他順從了人性，而是因為他理解人性之後，毅然決定不順從。

周伯通是個順從人性的人。所以同樣順從人性的瑛姑即便被他不負責任的拋棄，卻還是原諒他，並深愛著他。

這是因為，原諒周伯通，等於原諒自己。

二

要說清楚周伯通這個人，就要先說清楚人性這個東西。

人性分幾個階段，本我——自我——超我。

怎麼說呢，人性這個東西本來是沒有好壞的，當它出現在社會關係之中，就會有好壞。

因為社會關係是人與人的關係。

一個人的本我遇上另一個人的本我，開始廝殺，這是原始社會；

一個人的自我遇上另一個人的自我，開始廝殺，這是封建社會；

一個人的超我遇上另一個人的超我，開始互助，這是理想社會。

所謂好壞，是對於自身而言的。一個自私的人，我們不喜歡TA，因為TA讓我們不舒服，甚至讓我們的利益受損害。可是TA的自私有什麼問題麼？沒有，一個人的自私其實就是這個人的本我或者自我的延伸，它本身是很合理的，因為人性是合理的存在著的。

所以我們只能疏遠自私的人，不能去懲治自私的人。

周伯通是一個只有本我的人。本我具體描述起來就是我要吃、我要喝、我要穿衣、我要睡覺、我要住房子裡、我要享受快感。

本我還有一個更形象的描述方式：孩子。

孩子是隻有本我的，到青春期才開始集中發育自我。所謂青春期的叛逆，其實就是自我意識開始萌芽並發展，此時，人性的目的就是區分我與他人，他人是指一切自我以外的人，所以，父母自然被要求隔離開，但這導致父母認為孩子變得不聽話，於是給它起個名字叫叛逆期。

我說過無數次，如果你的孩子沒有叛逆期，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因為那意味著TA終止了自我的發育。

超我是成年之後有可能培育出來的東西。它還需要家庭教育的基礎。因為超我是一種責任感。

我們現在清楚了。本我是孩童的狀態，自我是少年的狀態，超我是成年人可能具備的狀態，只是可能。

那麼來看看周伯通，他的一切行為都在證明，他只是個孩童，所以他諢名叫做老頑童。

這說明，周伯通只有本我這件事，是得到了江湖群眾的一致認可的。

比如周伯通騙郭靖背誦了《九陰真經》，然後說假話冤枉郭靖本來就知道那是《九陰真經》，導致郭靖與黃蓉的婚事被黃藥師徹底否定。

老頑童冤枉郭靖的動機，竟然只是：好玩。看著別人乾著急，他覺得很好玩。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老頑童和郭靖和洪七公登上了一艘出海就沉的船。這還是因為老頑童死活要坐這艘船。原因還是因為：黃藥師不給我坐，我偏要坐！

書上說，周伯通至單至純，所以是小孩子心性。

我上上一篇寫郭靖的時候，就因為這個至單至純被罵的很慘。人們一致認為至單至純是個大大的褒義詞。

金庸先生的解釋沒有錯。至單至純就是小孩子心性。

但用在一個大人身上，還是不是褒義詞？

周伯通搞砸的事情數不勝數，只是因為每次都有人在力挽狂瀾，才讓人們可以對著他的至單至純宛然一笑。

不把別人的感受放在眼裡，只顧自己的快樂，哦不，快感，與人鬧彆扭的快感，與人賭勝鬥狠的快感，捉弄人的快感……

這如果是個孩子，我們都能一笑置之。因為孩子的破壞力很小，並且思維智力都很低，一眼就能看穿。

可是周伯通是個成年人。他具備成年人的行動能力和智力，但他卻只有孩童的本我，那麼，至單至純這個特點就會是個貶義詞。

最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瑛姑。

孩子是不會導致一個女人未婚先孕的。可是大人會。

周伯通是一個成年人，他的行為和成年人一樣具有破壞力，但是，他的責任感卻和孩童一樣，只有：零。

孩子都有破壞慾望，但是孩子的破壞慾望最多就是砸壞杯子、遙控器……連掀翻桌子的力氣都沒有。可是周伯通保留了孩子的破壞慾望，卻沒有成年人該有的責任感。

解釋他行為的原因，當然是至單至純，他活成了一個大男人，卻還是一個孩子的心智，必然只能用至單至純解釋。那麼，是不是說，一個人只要是保持了孩子的心態，因為貪玩，殺了人放了火，我們就可以不追究呢？

我就問問，那些喜愛著老頑童的至單至純的女性，是不是你們身邊有一個老頑童，把你騙上了床，然後肚子大了，他像孩子一樣玩高興了之後跑了，去找新玩具了，你還是很高興的說：你看，我孩子他爸，多麼至單至純啊！

三

所以，在我眼裡。至單至純，拿來形容一個成年人，那是大大的罵人的話。

回頭看一下瑛姑的行為，也是隻有本我的。但是她迫於性別和身份所限，這種只有本我的狀態不能完全釋放，於是愛上週伯通。

我很早前就說過，愛上一個人是愛上了理想中的自己。

周伯通這般活在本我裡的狀態，就是瑛姑理想中的自己。所有喜歡周伯通的女人甚至男人，是否皆可以此類推呢？

我在天涯的帖子上最近有個留言，懷疑我最近寫的東西不是本人寫的。他懷疑的理由是，我從前分析一個人物的性格，會從他的原生家庭、人生際遇去解剖，讓人覺得很信服。但現在寫的就沒有這部分了，所以他懷疑我不是我了。

起因還是我寫了郭靖的不那麼英雄的一面。他認為，我只寫了郭靖的問題，沒有寫這些問題是來自於他母親的教育、江南七怪的教育、丘處機的教育、楊鐵心的教育……

其實我寫了，在最後一部分：

從深層次來說，郭靖和周伯通是相似之人。郭靖的嚴肅正經來自於他母親給他的教育。周伯通的頑劣來自於他沒有什麼教育。

但是他們的內心是一樣的。

父母有時候很壞事。但李萍對於郭靖，還真的不算壞事。如果不是李萍時刻時刻的教育他要牢記大義恩德，那麼郭靖就會和老頑童一模一樣。可惜，李萍的能力也止步於此了。

老頑童的教育，就是沒什麼教育。他的父母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他的師兄王重陽算是他的家長。這個家長也很形式化，本身王重陽就是個十分口號式的人物，自己的問題從來不看重，只看重國家的問題、江湖的問題、蒼生的問題……總而言之，畢生精力都在忙乎各種宏大的問題，而細微的、自我的、個人的問題，從來不關注，逃避。

聖賢曾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真的，不要再盲目崇拜那種只為天下付人生，從來不管自己娃的人了。這，也是一種只有本我的人。他的本我，就是把本我變成這個世界。

郭靖和王重陽，很像，周伯通都說像。

再說回來，周伯通是沒有得到什麼教育的，所以，他的個性一直停留在本我，沒有教育，沒有生長，自我無從萌芽，更不要說建立和完善。武功給周伯通日漸長大的身體帶來了一種延續兒童遊戲的可能。小時候我們和小朋友打鬧，很開心，長大了，還能和大人打鬧，那就好了。

武功實現了周伯通這個夢想。他學武，是因為這很像遊戲，一套武功如同一個遊戲，不同武功，就是不同規則的遊戲，他只要把一個遊戲學好，就去找別人比劃，贏了，很高興，輸了，鬥志昂揚，繼續練，練好了再去比。

以上句式，你把武功換成捉迷藏看看，你就明白了。

因為武功和打架的客觀作用，周伯通實現了一直做小孩的夢想。他的本我得到了很好的繼續保留。

但是他的需求變化了。他長大了，最簡單的就是，他吃的越來愈多，一應需求都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所以，有了瑛姑事件。這個事件讓他覺得男女之事不好玩，和女人在一起玩遊戲只會一時快樂，卻會受到家長（王重陽）責罵，於是他像孩童一樣，選擇避開這個不快樂還會捱罵的遊戲。

洪七公被困，周伯通只顧著和靈智上人比賽靜坐，不去理七公的危在旦夕；漠北與裘千仞、郭靖、歐陽峰打架，只顧著試驗他的雙手互搏能不能玩出新花招，不去管郭靖會不會重傷斃命……

周伯通一切的行為都可以用孩子的心智來解釋，但是，我們卻忘了，小孩子的遊戲很難造成另一個人的生死存亡。如果你硬要說郭靖小時候捅死了陳玄風，那麼請問，當時難不成陳玄風在和郭靖玩遊戲麼？

四

每個人都希望一直保留本我。

我有個親戚，家中的小妹，從小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大姐管錢管家，二姐洗衣做飯，三妹……吃喝玩樂。高考那兩天，她逃跑出去玩了兩天，就是因為學習太苦，考試太累。

她的女兒自然也養的亂七八糟。

今年，她的母親去世了，她在病房裡哭天搶地，死死抱住床板，不讓人安排後事，連她的女兒都罵她：媽，你能不能懂事一點！

後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無賴。

我和她女兒同輩，本不該我管，可是她的大姐二姐已經焦頭爛額，我無可奈何，一把托住她腋下，就拖了出去了，才算能安安靜靜送走老人。

相同的事情我早在十三歲就幹過一次，還是這個女人。

和女兒吵架，生氣了就跑出去要尋死。開摩托車壓傷了她母親的腳，她大姐要看顧老母親，她女兒比我還小三歲，早嚇懵了，我心裡也怕得很，但眼看一屋子女人都不中用了，我只能衝出去把她往回拽，實在拽不動，在大街上左衝右突，大大小小的車輛停了個歪七扭八，小區門口兩個保安趕過來幫我把她架走了。

我一路道謝到了家，雙腿就軟了下去。

這女人是我小姨，她大姐是我媽，她女兒是我小表妹，她媽媽是我喊了二十多年的姥姥。

我說我小姨的故事，只是想重複一遍我開頭說過的話：

只是因為每次都有人在力挽狂瀾，才讓人們可以對著他的至單至純宛然一笑。

而如果你去問問那個力挽狂瀾的人，TA還想不想繼續認識這個人？

我肯定的告訴你：不想。

可你如果問問那個至單至純的人，TA覺不覺得自己做事很不靠譜？

我也可以肯定的告訴你，TA會回答：不覺得啊。

五

很多人在知乎上罵我數落郭靖是居心叵測，是抹殺英雄，是三觀不正，是要拉出去斃了……

我說郭靖能學會一手畫方一手畫圓就證明他不傻，而是很自我。

有人跳出來說，因為他至單至純，所有會一手畫方一手畫圓的都是至單至純。然後罵我看小說不看旁白，不看作者解釋。

我問了一句：周伯通、郭靖、小龍女三人，除了都會一手畫方一手畫圓，還有什麼共同點？

我以為沒有人能回答出我心裡的答案。

但驚喜的是，@聰明的蒙奇奇 回答說：都是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

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個人的世界，只有TA自己，當然至單至純，因為TA不需要處理與他人的關係，換句話說，TA完全不在意旁人。

因為需要處理和他人的關係，我們的世界裡總有更重要的人和事，所以我們的心思總不可能完全十足的平靜，不起波瀾，自然不可能一手畫方一手畫圓。

而恰恰金庸筆下這三人，都是世界裡只有自己的人。

郭靖的自我和這個世界是混沌為一的，所以他為自己的很多行為就是為天下，這讓人很迷惑，具體去看我“罵”郭靖那篇。

小龍女困在深谷16年，容貌不改，可楊過的容貌卻如同蒼老了60年，這是為什麼？因為小龍女過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笑話，我們每個人沒有嘗試愛情的時候，都是過慣了自我生活的人。更別說從11歲起，楊過就飄零江湖了。

可是楊過的世界裡有了一個小龍女，他就不可能不去為小龍女擔心憂慮，他就不可能不承受七情六慾的煎熬。

“七情六慾最是傷身損顏。”金庸說。

小龍女的16年，竟然絲毫沒有傷身損顏，那麼，她是沒有七情六慾，還是有神功護體？她的世界裡，楊過真的那麼重要麼？

內功深湛是解釋不了的，因為楊過的內功也很深湛。更何況，女人的容顏本就比男人易老得多。

其實這三人，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愛人都為了愛他們，吃盡苦頭。

想想黃蓉，想想楊過，想想瑛姑。

在兩個人的關係中，誰是主動溝通的人，誰就是更辛苦，更承擔的人。

郭靖誤會黃蓉後，說走就走；小龍女誤會楊過後，說走就走；周伯通惹了瑛姑後，說走就走。

黃蓉追在後面拼命找證據解釋；楊過追在後面拼命想不通還要解釋；瑛姑追在後面，不知怎麼解釋。

但，他們總還是追在後面。

真正想溝通的人是誰，顯而易見。

六

敢愛周伯通的人，我是很佩服的，並以崇敬的心情祝她們好運。

其實每個人，都不想長大，不想失去本我。包括我。

做個小孩子多舒坦啊，吃喝玩樂睡，不管幹了什麼，都有人擔著。

本我的無限擴大，甚至比自我得到伸張都來的更有快感。

我一直用快感這個詞。因為快樂是應該對應自我的。

從本我到自我，都是一個人的人格，是完整的。本我就是低級的快感，自我就是高級的快樂。

本我的實現就是感官的快樂和慾望滿足的快樂；自我的實現，是一種價值感的認可和體現，是精神的延伸得到滿足產生的快樂。比如，打遊戲很快樂，是本我；打遊戲拿了冠軍，很快樂，是自我。

超我，總的來講是痛苦的。從痛苦中找到欣慰、愉悅。

但這個部分，我們下回再說。

在周伯通這個話題上，我已經說完了。

結束之前，我只想說，我們每個人都想活的很無拘無束，所以，我們都會產生對老頑童的羨慕。可是，一些人，因為從小就承擔了太多的責任，所以，會很討厭周伯通這樣的人，因為周伯通的形象，就是他們一直要去力挽狂瀾的對象。

我們對周伯通的羨慕，已經被我們過早領悟的責任感打壓回去了，升級成了嫉妒和恨。隨即，我們會覺得很疲憊，只想和周伯通相忘。

我想，那個跟我說，她喜歡周伯通的女孩子，就是這樣的吧。就像瑛姑。

中秋就到了，遙祝瑛姑能找到周伯通，在他們那個世界裡，人月兩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