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去年夏天隨朋友去煙臺玩。為了酬謝地主,我們畫畫。我不願對景寫生,主人翻出一本臺北故宮版國畫畫冊。掀到米元章山水那一頁,墊在旅社的床單上,又隨手擺了幾枚鈔票(沒有任何意思,只為紙幣與畫冊、床單的淺調子似乎相諧),另無選擇畫起來。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回紐約後,我就此翻出國畫畫冊對準了畫,一路畫到今天不停歇,轉了筋落了枕似的,怎麼辦呢,事情更添一層蹺蹊。我不願假國畫畫論那套“話語”來談論這批“國畫”活見鬼,是不是很像國畫?我單隻一口咬定這是靜物寫生。或者以“此地無銀”式的窘態,取馬格麗特著名的畫題《這不是菸斗》移作我的可能是多餘的聲明: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瑪格麗特《這不是菸斗》

搬用哲學的辭令,“相似”不是同一,而是“表象的表象”。我崇拜表象。庫而貝說:“我從不畫我沒見過的事物”,那是寫實主義繪畫在可表現的與不可表現的事物之間自設的分界。

超現實主義創造的那個匪夷所思的世界,不可能“親眼看見”(除了在畫冊上)。我是寫實主義死黨,冥頑愚忠,只認“親眼看見”。即便眼睛一再被騙,我仍然無條件相信這一對無辜的活寶。

眼睛是“盲目”的。

現在我瞧著自己的油畫靜物,它曾使西方經典顯得陌生。這一回,當我們熟悉的“國畫”經典在亞麻布上宛然現時,油畫也陌生了。二者既被表現,又未被表現。作為雙重的表象,帶著雙重的陌生與熟悉,複合、重疊在同一個畫面上。

人會被自己乾的事情弄傻了。怎會如此?我的手也許知道,但文字說不究竟。

再說下去,我能不能用“性”事作比喻(請原諒):假定繪畫的“性”生活是 畫領域內求偶尋歡,那麼,算“同性戀”還是“自戀”(或許二者皆然)?“國畫”既經介入,又該視作“異性”、“第三”,還是“性錯亂”(或許三者皆然)?油畫陽性,國畫陰性。在中國,唱花旦的綵衣下藏著男身:但這些靜物畫袒呈油畫的“性徵”,並未易裝。

就我所見,中國油畫家有過以油畫畫“國畫”的例。一是取國畫的“美學”,更換媒材(但不取可指稱的經典),印成模糊的畫片後,像是“改良國畫”;一是取國畫的“模樣”,卡通式地臨摹元明期青綠山水,空白處畫上飛機,有波普繪畫的意思。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董其昌 峒關蒲雪圖

我無意改良(“新國畫”的宏論在我聽來有如梵文般不可解)。波普的意思則不能說沒有(利用現成品,複製印刷品,重複、單調等等),但波普藝術家篡取圖象,不事寫生。

古典國畫的“美學”,高度自給自足,動不得。我思慕喜歡她,卻從未與宣紙玩耍。如今攥著“寫生”(觀看)、“畫冊”(被觀看)這兩張牌,我與她一廂情願敬而遠之的關係遂出現良性的離間狀態。不褒瀆、不打攪她,我可以用另一種工具畫她。她也可以被我畫,因為畫冊上的“她”,只是替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明 董其昌 泉光雲影圖

不過這種剝離、佔有而不驚動“事主”的勾當,“贗品”和“印刷術”早做到了。前者需要同樣的媒材(媒材也得亂真),與我無涉。後者衍生當代繪畫的“複製品的再現”,藉以玩味手藝背後的觀念。觀念藝術,有趣的,但也就不免是圈套、俗套(假如那觀念可言說、可渡讓的話)。“熟悉”而“陌生”,“陌生的相似”,都不難。即便做到了,換來片刻詫異,略有所思,又怎樣?

一介票友。票友票戲不為職志、不期聞達,但求行為的快感。

近來,我搜羅各種國畫畫冊,格外挑剔。大部分畫冊的版式並不宜於寫生,許多名篇也難組入畫局。空靈如倪瓚,至今未見合適的版本。堂堂宋畫,山重水複,一時奈何不得。看畫友劉丹案頭郭忠恕《輞川別業圖》冊,頭頂生煙。手邊有日本二玄社精製的《顏真卿祭侄稿》,幾近真跡,戰戰兢兢取出放回,未敢率爾寫生。有誰願意出借經典的真跡予我?不是先迷戀國畫而後去畫,是畫起來漸漸迷戀,以至耽溺而自失。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五代 郭忠恕 臨王維輞川圖

如今我與國畫的關係已顛倒錯亂。除了守著一攤油畫工具,我變得不愛看油畫。古人論畫,稱閱讀不如背誦,背誦不如抄寫。繪畫亦然。倘非親手臨摹,此前我莫說不曾“懂得”,甚至談不上“看見”國畫——奇怪,經由臨寫國畫,我的油畫手藝長進了。我卻恍然自以為真地是在畫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顏真卿《祭侄稿》

年少時,折服於異國的、異性般的油畫魅力,為之勾引。近來我“畫國畫”的心理體驗竟像是再次面對異性魅力、異國文化,不由得自陷於“異族”立場,如畢加索那樣,仰慕,甚至暗暗嫉妒古典中國畫,他對張大千說:世界上只有中國人知道怎樣畫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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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大都會藏 董其昌山水冊頁

最後,有必要強調我是中國人麼——“山林自寇,源泉自盜”。董其昌復生,分配在江南某省國畫院,瞧著新中國的“新國畫”和“土油畫”,恐怕會誤以為作者都是夷人吧。我願脫帽鞠躬,向他敬呈紐約大都會美術館1992年版巨型畫冊《董其昌和他的時代》。他一定不認得封面上英文拼寫的自家姓名,在西方編輯刻意剪裁放大縮小的圖例中,但願他能夠辨認出自己的上百幅山水畫。

“繪畫死了”,這句話,當代中國人也學會了說,自然,都是活人說的話。

陳丹青:這不是國畫

董其昌 仿古山水圖

西洋人喜歡階段性地、分門別類地宣稱事物的死亡。羅蘭·巴特的高論即“作者死了”。南美人博爾赫斯的意見,則以為再古老的畫,只要現而今還有人在讀它,讀到意會感動之處,那麼,百千年前的作者在字裡行間就還好好活著,並沒有死。但他與巴特或許不在講同一道理,各有所指、各有所見吧。

從前的中國人不作興這一套說法。中國人講究前生與來世。我曾聽得一位師長說,松江人董其昌確知自己和尚投胎,述及前世因緣,廊門、法號言之鑿鑿。

我相信他。年來我天天聚精會神描摹他的遺澤。

忽而一念:不知董老太爺可曾細想過自己的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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