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樹上的梅花開了。”“嗯。”“你可知開了幾朵？”“十七朵。”他的心沉落下去，笑容也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他了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麼寂寞。
這段描寫，出自《多情劍客無情劍》，文中的“他”，是李尋歡；寫下這段文字的“他”，是古龍。
1999年電視劇《小李飛刀》劇照
世人皆知，古有李白杜甫，今有古龍金庸。
金庸像杜甫，家國為懷，一身正氣；古龍則像李白，玩世不恭，恣意恩仇。
金庸在書桌上寫江湖，寫英雄兒女，俠客行跡；古龍則身在江湖裡寫江湖，寫騷客浪子，玩最利的刀，喝最烈的酒。
每一個被命運、生活、孤寂、冷清捉弄的人，都在假裝玩世不恭，古龍亦無法倖免。於是，他握緊筆桿，攥緊刀鋒，於大雪紛飛中張揚熱烈，像河流，像火焰。
一
古龍本名熊耀華，出生於1938年的香港。
18歲那年，父親為了第三者，拋妻棄子。年少氣盛的古龍找到他，大吼：“從今往後，你我父子二人恩斷義絕。”
江湖中常見的狗血戲碼，無比真實地上演在古龍身上。
古龍的書桌
從那以後，古龍常常不回家，獨自流浪，加入四海幫，刀口舔血，打打殺殺。
但他覺得這就是他的江湖，涼薄卻熱血！
在這個熱血江湖之前，他筆下的江湖也有了影子。
讀高二時，處女作《從北國到南國》發表於雜誌。古龍小心翼翼地捧著人生中第一筆稿費，笑眼迷醉，走路都帶風。
當時，臺灣武俠界有三位大佬：臥龍生、司馬翎、諸葛青雲。時常飲酒搓麻，談笑風生。古龍好酒，千杯不醉，文筆又好，便被大佬看中，成了專用“槍手”。
代筆寫多了，就容易陷入模仿的怪圈。
古龍想，不能再幹了！乾脆擱筆，自立門戶。而後靠著《絕代雙驕》《武林外史》等作品重出江湖，一鳴驚人。
1992年電影版《絕代雙驕》劇照
每一件如今習以為常的事，在最初，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另類”。
1974年，古龍寫《天涯·明月·刀》，報紙連載被中途叫停。只因他另闢蹊徑的寫法，令讀者大呼不習慣，紛紛要“退報”。
對於這一變故，古龍心裡早有準備，他說：“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給讀者一點‘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盡力朝這個方向走。”
儘管這成了他“最痛苦、受挫折最大的一本小說”，但所幸天涯不遠，明月在心，歸程在即，古龍於重重迷霧中找到了出路。
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時代之風，正在緩緩颳起。
二
有人說，金庸把武俠的“俠”字寫到了極致，而古龍筆下的江湖，則充滿了人世的無常、縹緲與蒼涼。
每個行走其中的浪子，身上都帶著古龍的影子。
童年不幸，使得古龍性情涼薄。
1999年電視劇版《絕代雙驕》劇照
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的一生只能在天上飛來飛去。一輩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
那隻鳥，就是古龍。
無邊寂寞，至死方休。但他偏不甘心，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甘用滿腔熱血，與寂寞清冷握手言和。
而他找到救贖自己的方式，就是文字、酒、色、朋友。
古龍對待文字很嚴肅，寫作之前，他會洗淨雙手，把指甲剪得乾乾淨淨，換上最舒適的衣服。一套過程行雲流水，充滿了儀式感。
每每思路受阻，一個字都憋不出來的時候，古龍的煙就抽得更凶了。
他還把耳朵貼在牆壁上，看似波瀾不驚，但那些故事情節，在腦海中早已天翻地覆了。
古龍寫文也痞痞的，很雞賊。
2013年電視劇《楚留香新傳》劇照
先把小說開個頭，找到出版商，要到預付的稿費後，玩兒失蹤，讓出版商拿著精彩的開頭暗自跳腳。
他拖稿的問題令人頭疼，連載寫到一半人就消失，逼得編輯只得找人代筆，這也成了古龍的小說後來代筆很多的原因。
古龍活得自在，他隨心所欲。沒錢就去賺，有錢就花光，不為身外之物所累，往往更能活得快樂順遂。
三
古龍好酒，一天能喝好幾瓶XO。當初，林清玄找他約稿，古龍二話不說，擺酒上桌：“你陪我把酒喝了，以後想要什麼稿都可以。”
君子之交淡如水，古龍和林清玄靠烈酒灌出來的情誼，怕是早已超越了君子的境界。
古龍給林清玄寫人物連載，又犯了拖稿的毛病，林清玄一個電話過去：“你啥時候能寫完？”
古龍便開始賴：“這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啊，我得對他們負責啊……”
林清玄惡狠狠：“乾脆安排一場武林大會，把這100多個人全炸死算了！”
古龍好氣又好笑，乾脆在文中寫了個 “清玄”道長，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最後被掛屍武當山三天三夜，作為小小的“報復”。
工作中的古龍
古龍愛酒，愛的其實不是酒，而是陪他喝酒的人，是那種熱鬧的氛圍，以及當時的心情吧。
因此他說：“你若問我酒是什麼，我告訴你，酒是種殼子，就像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你逃避進去。那麼，就算有別人要一腳踩下來，你也看不見了。”
在他看來，酒是排遣寂寞的良藥，是對抗清冷生命的煙火。
2016年電視劇《新蕭十一郎》劇照
讓人在漫天大雪的冰冷中，找到“紅泥小火爐”的溫情與慰藉。
四
古龍好色，色，就是女人。
他筆下的俠客各個英俊瀟灑，但他本人卻其貌不揚，身高1米56，頭大如牛。人到中年，身寬體胖，被戲稱“正方形”身材。
神奇的是，他一生竟豔遇不斷，然而他的結局，就是書中浪子的結局，萬花叢中過，卻依然形單影隻。
他是薄倖人，他不專情，但對每一份感情卻又真心實意，無比投入。
他說：“等第一次愛情變質淡忘後，往往就會有第二次；第二次往往也會變得和第一次同樣真，同樣深，同樣甜蜜，同樣痛苦。”
臨死前，他問守在病榻旁的弟子：“你猜我死了，有沒有人會為我落淚？”
生命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怎麼我的女朋友都沒有來看我呢？”
對於古龍來說，狂歡，是一個人徹頭徹尾的孤單。
他用無數次豔遇掩飾內心的孤寂，環境熱鬧，內心卻疏離。
古龍和女演員們
像極了一個不食煙火的散客，無枝可依，把酒色這種聽來汙濁的東西變得明淨澄澈，坦蕩無比。
五
古龍朋友多，多是生死之交。
他跟倪匡好到穿一條褲子，常一起喝的不省人事，去醫院掛點滴。生活拮据時，倪匡給他送錢，打架受傷後，倪匡帶他縫針。
以至於古龍表示：“全天下能為倪匡擋刀的，只有我一人。”
古龍和倪匡
古龍曾告訴三毛：“以後若有人敢欺負你，告訴我。江湖兒女的交往，直來直去，掏心掏肺。我拿你當朋友，便肯為你兩肋插刀，便是一輩子的事兒。”
古龍說：“朋友，要與有熱血的人交；酒，要與有熱血的人喝；戀愛，要與有熱血的人談；死，要為有熱血的人死。我不是聖賢豪士，我只有一腔熱血。”
1979年電視劇《楚留香傳奇》劇照
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愛最好的人，過最自在的生活，這就是古龍的人生信條。
縱然寂寞，也要哪怕片刻的熱烈，好讓寂寞之時，有回憶可與現實把酒言歡。
六
1980年，古龍在鬆吟閣喝酒，跟前來挑釁的黑社會動了手，被割傷大動脈，當即暈厥。
醫院血庫庫存不足，只好到周邊採集血漿。因收集來的血不乾淨，古龍患上肝炎。
肝炎忌酒，古龍卻嗜酒如命。
在沒酒的日子裡長命百歲，還是在有酒的日子裡享樂一時，古龍選擇了後者。他的性子就是這樣，寧肯熱烈地死，也不要不痛快的生。
正如他所說：
要活得勇敢、浪漫、自由、豪邁，活成閃逝於邊城凜冽的刀，活成吟詠於天涯寂寥的詩，活成瘦馬關山道的西風，活成晚來天欲雪的烈酒。如果生命無味，毋寧死。
酗酒使古龍數次入院，食道破裂，大出血，但他依然拿命跟天賭，在暢飲三天三夜後，悲壯地離開了他一生熱愛的江湖，年僅48歲。
古龍去世前，給好友薛興國寫了一幅毛筆字：握緊刀鋒。
恰恰應了他“刀鋒緊握”的一生。
第一把刀是文字，寫下70多部武俠小說，引領了一個時代的脈搏；第二把刀是酒，一壺又一壺烈酒，釀成他的文字，也加速了他生命的消逝；第三把刀是色，女人一個接著一個，臨走卻仍孑然一身；第四把刀是朋友，把酒言歡，兩肋插刀，笑看人間風雨，江湖浮沉。
古龍活得自在，他重新定義了活著的意義。他經歷過江湖的腥風血雨，感受過糾纏的愛恨情仇，並於生命落盡之際，看清生活。
江湖是什麼？
是肆意恩仇，是犬馬聲色，更是每個人截然不同的生活狀態。
有人活得轟轟烈烈，有人活得瀟瀟灑灑，有人活得安安穩穩，有人活得平平淡淡。但無論哪一種，都是生活獨一無二的模樣。
正如古龍所說：“一個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要做個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通常都由他自己決定。”
人在江湖，自然身不由己。
而你想要的江湖，也只有自己才能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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