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時光 | 我的瞎子婆婆

故城 重慶 服裝 攝影 時光裡獨立書店 2019-05-31
故城時光 | 我的瞎子婆婆

故城時光 | 我的瞎子婆婆

地點:林森路東段小巷

攝影:戴前鋒

重慶文化主題書店

第544個故事

我的瞎子婆婆

作者:廖明理

攝影:戴前鋒

她,清瘦的面容,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但整個頭髮看起來還是青幽幽的,油黑髮亮。一把頭髮在腦殼後頭挽成一個毛轉,用黑絲髮網網住,再橫插一根銀簪子,把頭髮固定住。一根黑色孝帕布不分春夏秋冬,始終纏在額頭上。

身穿一件黑色斜襟盤扣半衫,黑色寬腳長褲。連褲腳一起,用一根長長的黑布綁帶一圈一圈地裹緊,下面露出一雙纏得像粽子一樣的,小巧玲瓏的尖尖腳

外出時,拄著一根漆成黑色的絲梨木龍頭柺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但就是啥子都看不到。

這就是我小時候印象中的瞎子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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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一共生了十個兒女,只餵活了五個,四男一女。勒是她可以用來向別人炫耀的資本。

老漢是家中的老大,和媽結婚以後,婆婆仍然全面掌控著家中的經濟大權,米櫃子、錢箱箱通通加上了鎖。一串鑰匙就成天拴在她的褲腰帶上。

每天早晨,媽起床煮早飯,走到婆婆的房圈屋,說:“么娘,把鑰匙拿給我,我去打米煮早飯。”婆婆一定會說:“少打兩合米哈,多削幾個紅苕在飯頭煮起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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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媽生下第一個娃兒以後,並沒有改變當大兒媳婦該受寵的地位。原因是頭胎生的是個妹崽

月子裡奶水不足,需要補充營養。吃飯的時候,媽在菜碗裡剛拈了一片回鍋肉,被婆婆發現了,一筷子把剛掂起來,還沒來得及莽到嘴巴頭去的肉打落在菜碗裡,惡狠狠地說:“吃,吃,吃!光曉得吃!會吃不會屙!”

意思是說,媽不像二兒媳婦、三兒媳婦那樣,頭胎“屙”的逗是個兒娃子,媽“屙”的是個妹崽,將來是個“賠錢貨”。

媽也只好忍氣吞聲,眼晴水往各人肚皮頭流,只拈回鍋肉裡的“翹頭”來下飯。直到生下我這個長孫過後,才結束了當“寒幫媳婦",吃受氣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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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五兄妹陸陸續續來到重慶,都在江北文華街、放生池周圍團轉住。

老大、老二、老三,在江北文華街開始做織布生意,自產自銷。

么兒在江北放生池開了一個做牙刷的小作坊。

四姑娘進了南岸彈子石的重慶裕華紗廠,當上了“紗妹”,後來跟一個憲兵結了婚。

留在潼南老家的爺爺婆婆故土難離,守著租地主劉銀山的幾畝薄土求生。

1939年初,爺爺因勞累過度去世。婆婆天天哭啊,慪啊,整天以淚洗面,最後眼睛哭瞎了,成了一個“睜眼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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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把她從老家接到重慶,五兄妹一起商量,決定採取輪流供養的辦法:四個兄弟屋頭,每家住一個季度,負責照顧她的吃和穿。

沒有負責供養的時候,遇到逢年過節,或家中“打牙祭”,就要把婆婆請到家中來坐上席。四姑娘(我的二孃),屬於嫁出去的女兒,只負責每個月給她一點零用錢。

除此之外,每次休假回江北,都要去看望婆婆,買一大包她喜歡吃的東西,燈草糕啦,京果啦,水果糖啦,桃子、梨子啦,讓她一天沒得事就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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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每年的四月份,媽老漢就要把婆婆接到家頭來住。

媽先要把結婚時買的雕花架子床收拾得乾乾淨淨,鋪好床板,準備好乾淨的鋪蓋,掛上藍色印花的夏布蚊帳,然後背起婆婆的換洗衣服,把她接到屋頭來住。媽老漢和生下的二娃,就另外搭起一塊竹涼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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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5月3號,日本飛機轟炸重慶。弋陽觀坡坡上淒厲的空襲警報聲“嗚……嗚……"的響了,高高的杆杆上也掛起了一個燈籠。

老漢一隻手提起一口小皮箱,裡面裝起做織布生意的賬本本和各種票據,另一隻手牽起婆婆,沿著上橫街、火神廟街,出永平門,就往聚賢巖坡坡上的防空洞跑。

一路上都是拖娃帶崽躲飛機的人群。婆婆是個尖尖腳,眼睛又看不到,拄著一根柺杖,越是緊張害怕,越是跑不動。最後,老漢只好背起婆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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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廖明理

媽生下的娃二叫“火娃”,還只有一歲多點,正好在出“麻子”(天花),灶上熬的中藥還沒有熬好,防空警報就響了!趕忙一隻手端起藥罐罐,另一隻手抱起娃二就跑。

一家人七吼八吼地跑攏防空洞不久,一群日本飛機像天上飛的鷂鷹一樣,密密麻麻就飛來了。一時間,飛機的轟鳴聲,炸彈的爆炸聲,娃二驚恐的哭叫聲響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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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廖明理

婆婆坐在防空洞裡,嘴巴頭不停的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這回躲警報,不像過去那樣,一批飛機炸彈丟完了,警報就解除了,而是持續很長時間。

剛解除警報,人還沒有走出防空洞,警報又響了!熬的中藥喝完了,火娃的病情眼看著開始有些起色,但警報一直不解除。後來火娃開始發高燒,抱在媽懷裡就像抱著一團火一樣。

最後警報解除了,媽老漢把火娃抱到醫院去,醫生說是毒火攻心,沒救了!一個才一歲多點的娃二,就這樣夭折了!婆婆聽到這個消息後,眼窩裡也流出了眼睛水,她一邊揩眼睛,一邊說:“好造孽喲,才啷個大點點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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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提供:廖明理

婆婆的眼睛瞎了過後,她認為是自己的命不好,要信佛修來世,下輩子才會得到好的報應,因此開始吃齋唸佛。

每逢初一、十五,她會用一個小的布袋袋,裝上兩合米,讓老漢牽起她到江北三山廟去燒香拜佛。

解放過後,破除迷信,不準燒香拜佛,三山廟去不成了,放生池路邊邊有一個破敗的土地廟,土地菩薩被搬起走了,但小廟還在。

她就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讓老漢牽起她,悄悄迷迷地到土地廟前去燒三柱香,磕幾個頭就走。

不久,晚上到土地廟燒香拜佛的事,被附近的居民發現了,反映到居民委員那裡。居民委員明確告訴她,不準信迷信。她就改在家中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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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初一、十五,她就早早地給我媽打招呼:“今天我吃素啊!菜裡頭莫要放豬油哈!要把鍋兒洗乾淨點囉!”媽就會用刷把把鍋使勁多刷兩遍,直到洗鍋水裡沒有一點點油星星為止。

吃素那天,她就會一個人端坐在床上,閉起眼睛,嘴巴不停的嚅動,小聲的念著“阿彌陀佛”。每到勒個時候,我們小娃二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打擾了她同佛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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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兄妹中,二孃一家算是經濟狀況比較寬裕的。每個月關了餉,或者逢年過節的時候,總要給婆婆一些零用錢。

這些零用錢,婆婆總是捨不得用,每回都是把錢理得伸伸展展的,一張一張疊好,和原來給的錢一起,用一塊一尺見方的青布帕兒一層一層包好,外面再用一根布索索拴紮實,放進她的“小金庫"裡頭。

“小金庫”就是她白天黑夜都離不開的枕頭套子。沒事的時候,哪怕是半夜三更,想起想起了就窸窸窣窣的從枕頭套子裡面摸出錢來,一張一張的清點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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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記性特別好,有好多錢,她是“啞巴吃湯圓一心頭有數”的。

這些錢存到一定的時候,她也有她的用場,大年初一的時候,她會給來給她拜年的孫娃子們發壓歲錢。

在她滿70歲的時候,拿出存的錢,叫老漢到金沙打鐵街的鐵匠鋪裡頭,專門定製了五把好菜刀,每家送上一把,作為念想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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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是一個十分愛乾淨的人,儘管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床上度過,很少有時間下床到院子外面去,但她十分注重自己的儀表,絕不在人們的視野中表現出邋里邋遢的樣子。

每天早晨,媽總是叫我把洗臉水、漱口水給婆婆端到床邊,掛好蚊帳,叫她:“婆婆,起來洗臉了!”

她慢慢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褪下手腕上的銀手鐲,把衣袖卷得高高的,用糾乾的毛巾帕兒在臉上認真地擦洗幾遍。嗽完口後,又用梳子把頭髮認認真真地梳理好,挽上一個結,用髮網網住,再插上銀簪子。

天熱的時候,哪怕出點毛毛汗,稍微把衣裳汗溼了一點,有點不舒服,她都會叫我們端盆熱水去,抹一帕幹汗,然後換上內衣。

吃完飯,她就會躺在床上,一邊慢慢地搖動一柄鵝毛扇,一邊一個人自言自語的說著什麼,似乎在回憶逝去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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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放學回來,我和弟弟都會爭著給她打扇,最終可以得到一顆水果糖或者幾片合川桃片的獎賞。婆婆放零食的地方,就在床邊邊的一個床頭櫃裡。

床頭櫃是一個兩尺見方的小木櫃,櫃門上有一根小索索,提起它,向上翻開,就可以打開櫃門拿東西。放下之後,小木櫃就可以當凳子用,坐在上頭穿衣穿鞋。

床頭櫃裡裝的全部是二孃和其他晚輩來看望她的時候,孝敬她老人家的東西,都是婆婆平時最愛吃的零食。啥子燈草糕啦,五香牛肉乾啦,合川桃片啦,薄荷糖啦,餅乾啦,各種時令水果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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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中的長孫,在她面前最得寵,每回給她削完水果以後,她都會分一半給我,小聲說:“各人悄悄去吃哈,莫讓二猴兒(我的弟弟)看到了喲!"

後來,婆婆存放零食的“祕密倉庫”被五歲的弟弟發現了。特別是四四方方的燈草糕,其中一面染成紅顏色,可以撕成一根一根的,就像點燃的燈草一樣,又好吃,又好看,又好耍。撕一根來拿在手頭,耍夠了,再放到嘴巴里頭,一抿就化了,弟弟最喜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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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弟弟趁婆婆睡著的時候,就輕腳輕爪地去拉開床頭櫃,想要拿點來吃。哪曉得櫃門發出“嘰嘎"的響聲。婆婆雖然眼睛看不到了,但耳朵卻變得特別尖,稍微有點響動,就從夢中醒來。大聲喊道:“是哪個?!再不開腔,我的棒棒來了喲!”

說著,就抄起平時放在床邊邊的龍頭柺杖,做出一副要打的姿勢。弟弟第一次偷嘴就被婆婆逮了個現行,變成“偷嘴未遂”,趕忙說:“婆婆,是我!我想吃燈草糕!”

婆婆罵道:“你勒個小強盜兒!要吃東西說嘛,莫要從小習到偷嘴!”說完,就打開床頭櫃,取出燈草糕,搣了一塊給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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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弟弟就開始學我的樣,想吃東西的時候,他就在婆婆面前,嘴巴放甜點,手腳勤快點,爭取討賞。

天氣好的時候,就把婆婆牽到院子外頭去晒太陽。天氣熱的時候,就跑去給婆婆打扇。邊打扇邊唱剛才學到的兒歌:“我跟小姐打扇,小姐說我勤快。我說小姐是個妖怪!”

婆婆聽到後,笑罵道:“勒個鬼猴兒喲!我好久又變成妖怪了嘛?!"每回家中打“牙祭”的時候,媽說:“哪個去把婆婆牽過來?”弟弟總是爭先恐後的說:“我去!我去!”他曉得,每次去了過後,婆婆總有好吃的東西獎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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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9月,婆婆去世前是在么爹家供養。

么媽講,婆婆死之前一段時間喊心頭慌,心子快要跳出來那個陣仗,家中幾兄弟都跑去看了她。抓了幾副中藥來吃,病開始好了點。後

來又說吃了中藥心頭潮得慌,又給她買了副豬蹄子燉起吃。她的牙齒好,胃口也好,嘴巴從來沒有輸過,每頓都要吃一大碗乾飯。

死之前一天,她說想吃紅燒兔,災荒年間,街上哪點有兔賣嘛。么爹就跑到江北紅土地一家農民屋頭,好說歹說,用平時從牙縫縫裡頭節省下來的20斤糧票,調了一隻三斤多重的兔子回來。

第二天早晨,麼媽給她煮了兩個開水荷包蛋,放了一瓢羮豬油。她喜歡吃甜食,又放了一大瓢羮白糖。中午的時候,給她舀了一大坨乾飯,又拈了幾坨紅燒兔吃下,當天下午就與世長辭了。

她走得很安詳,不帶任何遺憾。不像有的殘疾人那樣,晚景淒涼“老命生得苦,死了埋在紅苕土”,而是在眾多兒孫輩們的關愛下安然去世的。

大家鬧鬧熱熱把她送上了山,埋在江北紅土地附近一個叫做藕塘灣的地方。現在,那個地方可能早就開發成一片鬧市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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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每個人對親人長輩的記憶不盡相同,然而對親情的那份情結對每個中國人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

親人最珍視的不會是豐饒的物質,或許只是一份陪伴,或許只是一頓久違的晚餐。

你是否也有那些珍藏著記憶?不妨告訴我們,我們將在下一週,把那些帶給人溫暖的回憶與故事分享給大家~

也可以翻看這本《故城時光》,看看從百歲老人到00後的年輕人,他們筆下的關於親情、友情、鄰里情的真實、直接、溫馨的記憶,當年芸芸眾生的真實生活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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