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咸豐五年(1855年),咸豐皇帝經年累月所積攢的對恭親王的不滿情緒,隨著同為咸豐養母和恭王生母的康慈皇貴太妃去世,以及奕訢擅自傳旨尊太妃為皇太后兩件事,徹底地爆發了出來。

在康慈皇太后入土後,咸豐發了一道上諭,嚴斥了這個不懂事的弟弟。

“恭親王奕訢於一切禮儀,多有疏略之處,著毋庸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宗人府宗令,正黃旗滿洲都統,均著開缺;並毋庸恭理喪儀事務,管理三庫事務;仍在內廷行走,上書房讀書;管理中正殿等處事務。必自知敬慎,勿再蹈愆尤,以副朕成全之至意。”

所謂的“禮儀疏略”,只是檯面上的說辭。咸豐真正想說的,在諭旨的最後一句——“必自知敬慎”。言下之意,乃恭王胡作非為,對上不敬、處事不慎,因此讓他回去好好反省。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對咸豐而言,奕訢挾持自己封其母為後,說輕了是恃寵而驕,往重了說便是圖謀不軌。咸豐顧念舊情,給奕訢留了情面,仍保留恭親王的爵位,沒有把他一棍子打死,但懲罰也很重,罷免軍機之職,等於剝奪了他參與政務的權力。

王闓運在《祺祥故事》中記載,“(上)自此遠王同諸王矣。”

咸豐與這個六弟的情分,本來是與眾不同,這一方面是由於他們由一個母親撫育成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兩人年齡相仿,從小就玩得來的緣故。跟早早過繼惇親王的皇五子奕誴,以及年歲差距較大的皇七子奕譞、皇八子奕詒、皇九子奕譓相比,奕訢是與咸豐最親近的一個弟弟。但經歷此事後,咸豐對待奕訢,便與對待其他弟弟沒什麼兩樣了。

又或更甚,咸豐對其他異母弟,尚能以懷柔待之,而對曾經與自己如此親密的奕訢,物極必反,剩下的只有猜疑和顧忌。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皇帝九五之尊,至高無上,卻高處不勝寒。咸豐並非天生習慣孤寡,在過去,他視康慈皇貴太妃和恭親王為至親,而如今遭遇兩人相繼“背叛”,一下子失去了可以親近信用的人。在這種時候,有人趁虛而入,取恭親王之位而代之,也就不奇怪了。

我們先說說前面一直提到的《祺祥故事》,它的作者王闓運是何方神聖,能知道如此詳細的宮闈祕聞?

王闓運,字壬秋,室名湘綺樓,號湘綺先生。王闓運經史詩文無一不通,尤其自鳴得意其“帝王之學”,座下弟子有“戊戌六君子”中的楊銳、劉光第,以及後來的楊度、齊白石等,是晚清到民國時期的大名士。

在咸豐年間,王闓運被戶部尚書肅順所延攬,聘為家庭教師。

“入都,就尚書肅順聘。肅順奉之若師保,軍事多諮而後行。”

上面這句話,出自《清史稿》儒林列傳。據此看來,王闓運並非只是一名普通教讀,而是為肅順出謀劃策的幕僚心腹,備受其重用。因此王闓運熟悉的種種皇家祕史,即是肅順所告知。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這位肅順,乃咸豐後期炙手可熱的權臣,咸豐遺命中“顧命八大臣”的靈魂人物。肅順原是愛新覺羅宗室,鄭獻親王濟爾哈朗的嫡系,到他這一代時,鄭親王的爵位被嫡長兄端華所繼承,肅順在家中排行老六,依制被封為三等輔國將軍。

清朝的“鐵帽子王”,世襲罔替,位分極高,因此除帝胤的親王外,鐵帽子王最受皇帝所親。正因這層關係,通過哥哥鄭親王端華的引薦,肅順才得以與咸豐產生交集。

初次見面時,肅順向皇帝提出“嚴禁令、重法紀、鋤奸宄”的治國理念,與咸豐廓清道光三十年來吏治腐敗這一痼疾的意圖不謀而合,讓咸豐對肅順另眼相看。

《清史稿》肅順的本傳記載:

“文宗即位,(肅順)擢內閣學士,兼副都統、護軍統領、鑾儀使。以其敢任事,漸鄉用。咸豐四年,授御前侍衛,遷工部侍郎,歷禮部、戶部。”

由於肅順善於逢迎皇帝,辦事則不僅老練周到,而且還非常有膽識,“敢任事”,有作為,不像道光朝留下來那一大幫只會每天打卡上班領皇糧,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庸碌之輩。相處日久,比起表面職務上的升遷,更重要的是咸豐不論在政務上和感情上,都對肅順愈加倚重和信任。因此恭親王奕訢被貶抑後,肅老六實際上已經成功代替恭老六,成為了天子身邊的第一近臣。

肅順後來在“辛酉政變”這場政治鬥爭中落敗,導致他的缺點和過失被政敵們無限放大,稱其驕橫、跋扈、攬權,而所取得的功績則被掩蓋和忽略。實際上,肅順稱得上是一位能人,而他之所以在仕途上一路青雲,最後卻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和他本人性格有很大關係。總的來說,肅順是一個格局大,能力強,但野心也很重的人。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所謂格局大,肅順雖為滿人,而且是愛新覺羅皇族,但他並不拘泥於滿漢的門戶之分。且恰恰相反,肅順認為在內外交困的局面下,顢頇的滿人不足恃,必須依靠有能力的漢人來挽救大清江山。而在漢人當中,“肅順推服楚賢”,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燾等湖南人,都為肅順所保舉和重用。“平時與座客談論,(肅順)常心折曾文正公之識量,胡文忠公之才略。”

咸豐十年(1860年),太平軍攻陷江南大營,以致人心惶惶,時人皆謂不出曾國藩不足以安天下。當時咸豐皇帝擔心以大事託付曾國藩,會讓漢人操持權柄,對朝廷構成威脅。後來是在肅順的堅持和保薦下,咸豐才重新啟用在家守制的曾國藩,以其出任兩江總督,穩住了東南戰局。

而對左宗棠,肅順更是稱得上對其有再造之恩。當時左宗棠為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僚,據說因永州鎮總兵樊燮對其無禮,兩人產生了矛盾,甚至還發生了肢體衝突。駱秉章上疏劾罷樊燮官職,而樊燮則通過湖廣總督官文反咬一口,要拉左宗棠墊背。這件事上達天聽後,咸豐降旨要求徹查此事,“如左宗棠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事態一下就嚴重了。

左宗棠當時雖只是駱秉章的一個師爺,但實際上當時湖南一省的軍令政務,皆出左宗棠之手。肅順深知左宗棠是個人才,不能因此丟了性命,因此當咸豐問及他的意見時,肅順盡力迴護。

“聞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中,贊畫軍謀,迭著成效,駱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才難得,自當愛惜。請再密寄官文,錄中外保薦其疏,令其察酌情形辦理。”

咸豐採納了肅順的意見。官文見皇帝要他“酌情辦理”,立馬知道了上邊的意圖,便沒有為難左宗棠。若非肅順居中調停,或許左宗棠此刻便腦袋搬家,也就遑論後來大張撻伐,收復新疆的壯舉偉業了。因此甚至可以說,後來同光時期中興名臣的大半個隊伍,都是肅順這幾年給拉起來的。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所謂能力強,肅順並不只是在咸豐面前磨磨嘴皮子,他是那種雷厲風行、殺伐果決,能幹大事、辦實事的人。咸豐八年(1858年)到咸豐九年(1859年)之間,肅順歷任禮部尚書和戶部尚書時,就以“嚴禁令、重法紀、鋤奸宄”這九字綱領,分別辦理了“戊午科場案”和“戶部寶鈔案”兩個大案。

在戊午科場案中,最初是御史舉報,當年的北闈(順天府鄉試)中存在賄考舞弊,調換試卷之事。旗人平齡是個遊手好閒,愛唱京劇的富家子弟。在考試期間,平齡還在外面唱戲,發榜後卻高中第七名,以致物議沸騰。徹查之下,賄考中榜者竟有50人之多,這其實也是道光一朝官員因循,闈風日下所產生的不良後果。

此案牽連出的最高層,為主考官柏葰。柏葰官居文淵閣大學士,是內閣一品大員。在科場案中,柏葰疏於失察,本罪不至死,咸豐本意也是寬宥其罪。但肅順認為亂世應用重典,非殺柏葰不足以改變科場舞弊的不良風氣。最終在肅順的堅持下,咸豐下旨判柏葰斬首。

《清史稿》柏葰傳中評論道:

“自此司文衡者懍懍畏法,科場清肅,歷三十年,至光緒中始漸弛,弊竇復滋,終未至如前此之甚者,實文宗用重典之效,足以挽回風氣也。”

此處所謂“文宗用重典”,其背後實際上是肅順所推動。到後來肅順任戶部尚書,查辦寶鈔案時,也是對其中官商勾結、貪汙賄賂的行為窮追徹查,一舉扳倒了曾經管理戶部,後官拜體仁閣大學士的翁心存。肅順的這一系列動作,讓貪官汙吏為之顫慄,使晚清官場對貪腐習以為常的汙濁政治生態隨之煥然一新。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肅順的“重典”,在掃清官場積弊的同時,也得罪了不少貴族官僚。輿論指責其濫殺重臣,專權跋扈,殺柏葰、問罪翁心存,其實是為了排除異己,獨攬大權。此類評論,大多都是利益受損的官員們的怨言。就連後來咸豐北狩熱河,肅順因物資緊張,裁減六宮費用,都被慈禧所記恨。可見只要進行改革,必然會觸動一些人的利益,自然也免不了受到一些苛責。

然而,要說肅順完全是公忠體國,毫無私心,也不盡然。翦除柏葰和翁心存,事實上為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以及肅順組成的鐵三角掃清了障礙,而肅順作為這個鐵三角的核心,自然能聖眷日隆。而將肅順野心展露無遺的,是他對待恭親王的態度。

自咸豐五年以後,恭六退而肅六進,而且恭親王犯下“禮儀疏略”之過時,肅順正好任禮部侍郎。肅順心裡明白,自己是踩著恭親王的肩膀上位的。萬一咸豐顧念舊情,重新重用恭親王,那麼疏不間親,肅順勢必要屈居恭王之下,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肅順只有不遺餘力地排擠恭親王,才能保住自己來之不易的權位。在咸豐末年,皇帝對肅順幾乎言聽計從,因此,咸豐對恭親王的態度,基本代表了肅順的態度——不是“敬而遠之”,而是“用而遠之”。

“用”,是因為不得不用。與太平天國的戰爭仍然膠著,北方又遭進犯。咸豐七年(1857年),洋人啟釁於天津大沽口,咸豐復授恭親王都統一職,咸豐九年(1859年),再授內大臣,協助辦理洋務。而“遠”,則是咸豐一直對恭親王刻意保持著距離。

在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打響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咸豐最初派怡親王載垣和尚書穆蔭前往議和,不料載垣以議和為誘餌,拘禁對方使者巴夏禮等39人,其中20人在獄中死亡,激怒了英法聯軍,致其大舉進犯京師。咸豐帶著肅順等人以“木蘭秋獮”、“北狩”為名逃亡熱河,卻把恭親王留在北京與洋人談判。

恭親王奕訢與肅順:晚清兩位“六爺”的龍爭虎鬥

與洋人們議和,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若談判破裂,便是有負天子重託;而若和議談成,又必然是城下之盟,落得個賣國賊的罵名。肅順近在天子之側,可以狐假虎威發號施令;而恭親王獨守京城,與咸豐相隔數百里之遙,不得見面,更易遭到猜忌。

當時群臣反對咸豐北狩的聯章中,有這樣一條理由。

“若使乘輿一動,則大事渙散,夷人藉口安民,必至立一人以主中國,若契丹之立石敬瑭,金人之立張邦昌,則二百餘年祖宗經營締造之天下,一旦授之他人,先帝託付之謂何?皇上何以對列聖在天之靈乎?”

夷人要立的這個“兒皇帝”還能是誰?大家心中有數。因此咸豐一旦北狩,恭親王不僅身負千斤重擔,而且還居於疑謗之地。胡思敬在《國聞備乘》中記載的一則故事,證明這種憂慮也並非空穴來風。

“文宗北狩,已得疾,內外惶悚。英人慾擁立恭親王奕訢,如契丹待石晉故事,恐廷臣異議,未敢輕發。合約成,大宴夷酋於禮部,英法皆以兵往,議尊恭王絕席,令王公以下皆跪迎,以覘人情向背。”

而在後來《北京條約》簽訂後,咸豐流連於熱河行宮,縱情聲色,以致病體日衰,不願迴鑾。而在肅順阻隔之下,咸豐也不準恭親王到熱河探視,一直到死,兩兄弟都沒有再見上一面。由於無法面談,咸豐失去了與恭親王彼此釋懷的機會,反而對他疑慮更深。成天圍在身邊獻忠心的,只有肅順以及載垣、端華等人。

咸豐十一年七月(1861年8月),咸豐在熱河行宮駕崩,臨終前留下遺詔:

“召御前大臣載垣、端華、景壽、肅順,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宣諭立為皇太子。命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贊襄政務。”

咸豐在遺詔中指定的“贊襄政務顧命八大臣”裡,有七人是肅順一黨,外加一個慣當老好人的額駙景壽,並且將宗室中與咸豐最親的恭親王奕訢踢出顧命之列。兩位“六爺”歷經多年的明爭暗鬥,最終是由肅老六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幼主新立,兩宮無能,帝胤失勢。從此以後,朝廷便是我們的天下了——肅順為咸豐“承寫硃諭”完成後,內心裡或許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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