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當大眾更多看到我奇葩那面時,我就要嚴肅起來,做古詩詞。

文 | 王沖沖 編輯 | 胡雯雯

龔琳娜在《歌手2019》最後一期總決賽上,唱了一首《武魂》。這首“很難聽懂”的歌,讓她未能出線,也給這次競演經歷畫上了句號。

在這個舞臺上,她還唱過另一首“難懂”的作品《庭院深深》,當場被淘汰。她在賽後哭了一場。第七名的結果,彷彿是她十多年來音樂之路的縮影:大眾反映慘淡,鮮有人接受她的風格。她自己也常把“曲高和寡”掛在嘴邊。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在《歌手2019》表演《庭院深深》(左)和《小河淌水》(右)

這和她之前靠《小河淌水》而“終極補位”拿下第一的情景,大相徑庭。這首表達愛情的雲南民歌旋律優美,中段加入了大量高音吟唱,配合男聲低音和密集的鼓點,意境開闊,極易引發情緒共鳴。

當時,許多觀眾被折服了,紛紛表示“路轉粉”。

這似乎是龔琳娜為數不多“接地氣”的時候,但她不願一直這樣“好好唱歌”。“如果唱什麼都是《小河淌水》,就沒有新意了。我想有徹徹底底的原創精神,引領中國音樂,讓世界認識中國的傳統文化”。

她揹負著宏大句式踽踽獨行,卻又在節目亮相或突圍賽這種關鍵時刻不得不“接地氣”,這像是音樂市場對引領者,至少是對一個自翊引領者的人的使命感的諷刺。

1

神曲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在湖南衛視跨年演唱會表演《忐忑》

很多人認識龔琳娜,緣自一首《忐忑》。

2010年北京新春音樂會,龔琳娜3分半的演唱,全是“咿咿呀呀哦哦”繞去繞回,加上誇張的面部表情,帶來了《忐忑》在網上的爆紅,被稱為“神曲”。

這個微妙的名詞隱含著聽眾的戲謔,他們把《忐忑》定義為搞怪和搞笑,認為龔琳娜唱歌“瘋瘋癲癲”。

但她本人並不在意。彼時的龔琳娜正忙著籌備《聲音行動》,舉辦音樂會,號召志同道合者一起探索演唱方式。她對《忐忑》最大的關心是,自己的眼珠子轉得太誇張,用力過猛,幾乎對到了一起,不忍直視。

一年後,《忐忑》登陸湖南衛視跨年演唱會,龔琳娜身穿亮閃閃的大紅色龍袍,用口紅抹成的眼影占據了三分之一的額頭。電視轉播專門切了很多觀眾驚訝、抓耳撓騷、掩嘴偷笑的鏡頭。

她很想聽到家人的評價,但母親對她對音樂一向不理解,於是她繞過去問兒子:“媽媽唱得好嗎?”

小兒子說:“你的眼睛看起來好凶,我做了一晚上噩夢。”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的音樂會

那時的龔琳娜還在音樂風格的探索中,好不容易站到大舞臺上,家人卻沒有理解和祝賀,“唯一的反饋就是眼睛太紅了”。她不理解;“為什麼不能給一些支持呢?”

如今再提起當年大眾對《忐忑》的評價時,龔琳娜顯得更有底氣:“觀眾不理解是非常正常的,新東西會引發大家爭議。”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使命感,“《忐忑》的創作和演唱都是非常超前和突破的。有爭議是好事,會激發更多音樂人去創新。如果這個時代音樂也可以百家爭鳴,中國音樂才會整體起來。”

她認為中國歌手“唱法模仿歐美日韓歌手,沒有特色”,所以不斷尋找新的路子。她的唱法融合了戲曲裡的生旦淨醜,還有黃梅戲、秦腔等地方戲曲,以及彝族、藏族等少數民族唱腔。她在採訪中隨口吟唱,聲音透亮,高音四兩撥千斤。

談到唱法時,龔琳娜彷彿展示自己學習成績一般,“所有人都在學歐美,但你知道黎巴嫩女歌手的唱法嗎?你瞭解墨西哥國寶級女歌手嗎?”她就像一個充滿求知慾的學生,她只要知道了某位歌手的名字,就馬上去查。如果她無法掌握歌手歌唱的內容,就學習他們的唱腔。

這一套維新變革的試驗品就是《忐忑》。高難度的演唱是融合百家的集大成,繞來繞去的咿咿呀呀是為了突出漢語的“行腔”,把漢語的美用誇張的、藝術的方式唱出來。

然而,《忐忑》在大眾審美里還是成了“奇葩”,她把這個結果解讀為觀眾缺乏幽默感。“當大眾更多看到我奇葩那面時,我就要嚴肅起來,做古詩詞。”

2

我做的是文人音樂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室外古詩詞沙龍表演《將進酒》

從《忐忑》之後,龔琳娜不再用誇張的服飾和妝容登臺表演,唱古詩詞需要素雅的形象。上節目時,龔琳娜全程坐姿永遠保持背部筆直,說話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時刻像在做鬥志昂揚的演講。

《忐忑》創作於2004年,但實際上2002年起龔琳娜就開始唱古詩詞。她對自己定位是“中國新藝術音樂”,從楚辭的神話故事,唱到詩經,唐詩宋詞。

但唱古詩詞帶來了新的問題。歌詞古典晦澀,編曲沒有采用流行樂的手法,甚至沒有明顯的主旋律。神曲的“奇葩”的焦點消失後,陽春白雪並沒有留住太多觀眾,在《歌手2019》唱《庭院深深》,得票率僅有8.8%。

這並沒有動搖她的信念。節目導演組勸她不要唱古詩詞,唱了肯定被淘汰。她反過來安慰導演組:“被淘汰了,這首歌也會留在舞臺上,我要的不是眼前這些觀眾的認可,而是日後大家對我真正的瞭解。”

龔琳娜把自己的音樂定在很高的位置上,她認為古詩詞屬於士大夫階層,她唱古詩詞就是“文人音樂”,受眾是“有文化修養的人”,不需要大眾認可來證明音樂的價值。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和璧山少兒合唱團

“文人音樂”的定位難免有孤芳自賞之嫌,但龔琳娜也不止於自我感動。“《庭院深深》拿最後一名,我最大的感受不是說我的東西不接地氣,而是我該如何讓它接地氣,我如何教會大家怎麼唱。”

她把接地氣的思路轉換成“帶領觀眾一起唱古詩詞”。“我唱歌你們不是聽不懂嗎?沒關係,你到現場來,我瞬間就把你教會。”龔琳娜對現場互動很有信心,“全場一起唱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不光是現場震撼,他們回去也會久久不能平靜。”

其實在表演上,龔琳娜也並非找不到“接地氣”的方式。《小河淌水》在《全能星戰》和《歌手2019》都有驚豔的表現和成績,她把原因歸結為“民歌大家都熟悉,通過改編把民間音樂變得高級”。

她知道什麼樣的歌曲既“高級”又易於接受,但這不能滿足她蓬勃的野心,她要成為固執的先行者,“一個時代不能沒有文化人的東西,如果沒有文化的東西就沒有引領性。”

文人音樂、發揚傳統文化、引領中國音樂,有太多東西成為龔琳娜自我價值實現的一部分,和這些比起來,現場觀眾投了幾票,似乎顯得不那麼重要。

3

愛上老鑼,還是愛上希望?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和老鑼

2019年元旦,璧山少兒合唱團的一個8歲小男孩問龔琳娜:“您是怎麼認識老鑼老師的?”

“因為音樂啊。”龔琳娜回答。“哦!我知道了,因為有音樂,所以有了愛情!”小男孩一本正經。

老鑼是龔琳娜音樂世界的引路人,也是她的丈夫。

這個瘦高的德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躊躇滿志要把中國音樂發揚光大。他對傳統文化有著超過一般中國人的熱切和毅力。為了把屈原的《九歌》全部譜曲,他用了大半年翻閱中文德文英文的介紹書籍,然後把所有字標上拼音,一字一句地去念,直到把這些字詞消化到心裡,再為此作曲。

龔琳娜在講述老鑼時飽含傾慕:“沒有想到一個老外比我更懂得更珍愛中國的古詩詞,這就是我很欣賞他的原因。”

她和老鑼的認識源於音樂。2002年,龔琳娜在三里屯的酒吧遇見了彈巴伐利亞琴的老鑼,老鑼約她一起來玩即興彈唱。那時龔琳娜還在民族歌舞團,一開始的即興全是“車禍”:她不知道該唱什麼,從哪兒進入節拍,“空蕩蕩的腦子,木訥遲鈍的嗓音”。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一家

幾次即興後,龔琳娜開始進入狀態,現編現唱:“我們倆在一起,不分離,手拉手,相親相愛,在一起。”彈唱逐漸轉變為約會,愛情就在這裡開始了。

同年6月,龔琳娜飛到德國找老鑼,一起去魯道城(Rudolstadt)看世界音樂節。歌者穿著普通的衣服,唱著各個民族但音樂,現場樂隊演奏,所有聽眾一起哼唱舞動。

這完全顛覆了龔琳娜的音樂表演的認知。她在音樂學院裡學的“民族唱法”,脫胎於西洋美聲唱法,唱革命老歌,表演大多在對口型,和伴舞、和觀眾沒有任何共鳴。

當時她正處於演唱事業和人生迷茫期,音樂節上民族音樂的震撼讓她思考自己要做什麼樣的民族音樂。那時老鑼對她說:“你是漢族人,漢族有自己的古典思想和哲學,漢語是代表中國文化的語言,你要從漢族的傳統文化紮根。”

這似乎是他們後來一起唱作古詩詞的預言,那時的龔琳娜還沒有以“引領中國音樂”為己任,唱傳統文學只是對一個體制內迷茫歌手的救贖。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和老鑼

對老鑼的感情也是如此,這個德國人才華橫溢,試圖把她拽離當下的人生道路,帶著她逃離她厭惡的一切:假唱、空洞、千篇一律、一眼望到頭的未來。她自己也無法解釋老鑼的感情:“愛上他,還是愛上希望?”

在愛情、人生抉擇以及音樂的混合中,第一次探索是“五行樂隊”,由老鑼、龔琳娜和她的好朋友常靜,以及兩個德國人組成。他們沒錢租錄音棚,找朋友借了一套複式公寓,白天有人辦公,他們就晝伏夜出地排練。結束時已經凌晨3點,大家各自扛著樂器打車回家。

探索的過程並不容易。千禧年前後的國內還沒有那麼多音樂廳和劇場,也沒有音樂製作人看好這個“半中半洋”的樂隊。

他們不溫不火的音樂事業的質變來自《忐忑》,隨後憑藉《法海你不懂愛》、《金箍棒》幾首“神曲”繼續佔據音樂榜單。這個標籤含有幾分嘲諷,但的確帶來知名度。

之後,她的音樂會從恭王府開到了新加坡,曾侯乙編鐘被搬上舞臺,2017年大型音樂作品《雲河山》敲開了紐約林肯中心的大門,堅持唱古詩詞讓她逐漸脫離了“神曲”的標籤,歌唱外,她成了一位傳統文化的佈道者,“引領中國音樂”這些宏大的命題被她時常掛在嘴邊。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老鑼做曾侯乙編鐘

2002年飛往德國的航班上,龔琳娜一定沒有想過自己之後會滿懷這樣的使命感。她只是一個不願假唱的晚會小歌手,隱約覺得老鑼和他的音樂或許能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在那之後,愛情、音樂理想、自由,一切都通了。

4

在大理繼續唱歌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山上練嗓,給偶遇的小朋友教唱歌

龔琳娜和老鑼是生活中的伴侶,也是音樂事業上志同道合的搭檔。

老鑼負責所有的編曲創作,構建一個瑰麗的音樂世界;龔琳娜負責演唱,把這個世界裡的美和情傳遞出來。一個運籌帷幄,一個披掛上陣,

讓這個分工運轉下去的動力是互相欣賞。龔琳娜說自己“根本不懂古詩詞編曲,只會死記硬背,老鑼寫什麼她唱什麼”。而老鑼欣賞的是龔琳娜的聲音,剛認識時就說她“聲音變化非常豐富,又許多細膩的小拐彎,又有強大的張力,在世界上都不多見。”

在音樂上,老鑼是很強勢的製作人,龔琳娜唱得不好,他會不留情面地批評,經常把龔琳娜說哭。

但生活中,老鑼卻是個害羞的人,不善於和陌生人交談,龔琳娜比他更放得開。家裡的大事也是龔琳娜說了算,從北京搬到德國,再從德國搬回北京,都是她做的主。

他們對彼此的世界充滿好奇心。老鑼到龔琳娜家鄉貴州時,第一次嚐到魚腥草就讚不絕口;龔琳娜在德國吃到了臭奶酪,長毛變綠髮黴的那種,大部分中國人無法接受,她卻覺得很好吃。

他們都是愛吃的人,老鑼廚藝好,虎皮尖椒、貴州臘肉香腸都是拿手菜。他一邊炒菜一邊唱歌,做飯是他的享受。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2019年春節龔琳娜和老鑼在德國過春節,和公公婆婆一起包餃子,牛肉蘑菇奶酪三種餡兒,中西混搭。老鑼做了紅燒肉,龔琳娜帶來貴州的豆腐乾,被公婆瞬間吃光。

兩年前,他們從北京搬到了大理,他們喜歡有山有水的地方,“唱歌的人必須在安靜的大自然裡修煉自己。在大理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兒,不用想為了生存不停地賺錢,反倒讓我和藝術更親近了。”

老鑼在大理創作了24節氣歌,“節氣歌是你的情緒跟節氣相連,我們更感知到這個季節發生了什麼。”春分的花開滿古城,夏至的雨飄零洱海,中秋的月高掛蒼山,大理的自然靈性成為了他們創作新的靈感。

他們的兩個孩子在中國待了十多年,從北京的國際學校回來後,他們在大理練功夫、採茶,學中醫、練毛筆字。孩子的中文、英文、德文都很好,龔琳娜希望他們可以去了解中國的農村、民間文化。中國傳統文化基礎打好後,他們倆就去德國上初中。

龔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龔琳娜在綜藝節目展示自己的唱法學習筆記

他們一家現在住在一個白族院子裡,龔琳娜開始教鄰居唱歌。今天去他家明天去另一家,有時候鄰居做了飯,她就一起吃飯,吃完飯繼續唱歌。她在微博上感嘆:“這就是生活!”

她面對的是中老年和小孩,大多數五音不全。她不教人家樂理,而是先練氣,她唱一句,別人學一句。一段時間後,鄰居們“五音都變全了”,還會唱兩個聲部。龔琳娜說:“他們喜歡唱歌,不是因為聲音有多好,而是我教的方法讓唱歌變得有趣了。”

她還在“喜馬拉雅”上開設音頻課程《跟著龔琳娜學唱歌》。“只要有網絡,我就可以跟大家溝通。我們還是要傳播中國音樂。我是一個歌者,怎麼能沒有我的聽眾和舞臺呢?”

《歌手》競演結束5天后,她就去了香格里拉,和在芬蘭認識的藏族歌手學唱藏族祭祀歌。上綜藝沒有改變她的生活節奏,彷彿只是眾多展示她“新藝術音樂”的一個窗口。她用來記錄《歌手》的筆記本寫完了,存到箱子裡,接下來要用新本子分析《二十四節氣歌》。

她時常去高原的山上練嗓唱歌,有時順帶採野菜,還能收穫聞聲而至的“小徒弟”,教她一首《太陽出來喜洋洋》。

她喜歡把這些日常發在微博上,那個在舞臺上穿著霓裳衣裙,唱著詩經楚辭的龔琳娜,此刻和所有人沒有距離。

來源|南都週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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