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

高鶚 賈寶玉 曹雪芹 林黛玉 賈璉 紅樓夢研究 2018-12-17
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

作者

古風

2018年世界盃上,31歲的梅西望著19歲的姆巴佩,眼裡充斥著的是對於自己曾有過的19歲青春時光的追思和感嘆,而在世態炎涼貧困交織中苦苦掙扎的中年曹雪芹,除了寫出一部“因為傳他,並可傳我”、“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紅樓夢》外,又能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去憑弔自己年幼時那段“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往事呢?

《紅樓夢》開篇就說“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但如果真正遇到了裂天塌地的大事,又且是區區頑石事前能預知,事後能獲得機會自行補救災難的!充斥《紅樓夢》全書的既有“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 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這種痴兒身在福中強說愁的假悲偽嘆,亦有“哀喪之音,繞樑不絕,死亡之氣,躍然紙上”的真正恐怖,如林、薛般中等仕宦之家,僅僅因為死個當家人,整個家族就步入徹底衰敗的黃泉路;而即便如史家、賈府這種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四王八公的大世家,“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縱然能一時苟延殘喘,終究也難逃被慢慢“扼殺”的悲劇。一邊是富貴不知樂業的天真公子,一邊是明面上威威赫赫,暗地裡有著“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的諸多困窘的衰敗世家。在賈雨村眼中“廳殿樓閣,酷軒峻,樹木山石,蓊蔚洇潤”的昌盛之族,在冷子興的口中卻早已經是“內囊盡上,一代不如一代”呈現出萎靡頹敗之勢的人家了,窮和富,樂和悲,對比強烈,觸目驚心。

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

對於個人也好,家族也罷,有時最可怕的災難往往不是驟然而至的危機,而是溫水煮青蛙般的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細細論起來,書中寶玉所居的賈府的傾頹之兆又何止是冷子興指出的這幾處,除了諸如賈政要面對忠順王府索要戲子的咄咄逼人、賈璉要奉承內監永無止境的貪婪索賄這些瑣碎小事,更驚心動魄的禍患是埋伏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下於作者“閒筆”代過中的步步危機:讀書人都記得貴妃省親的難逢盛景,可同時伴隨著的是賈赦賈珍這些不孝子孫驕奢淫逸自埋禍根;男人在外邊商議雨村降職、官場沉浮,家業內囊逐漸耗盡的不詳之兆,內宅就發生了攀咬互鬥,自家抄撿自家的可悲舉動;明面上繡春囊的醜聞和王善保家的毀謗是導致王夫人處事嚴厲的外因,但七十一回曾提到甄家被抄家,而七十八回作者又借寶釵之口道出導致王夫人心緒不寧的種種窘境 “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內外交困,王夫人焉能不心浮氣躁舉止失措!

榮寧二公之靈,面對著賈府的“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也無力在“天裂”之前提前挽救災難,只能寄希望於將痴頑的寶玉的“規引入正”,卻不料化身寶玉的神瑛侍者在警幻處掛號下凡的任務是“造歷幻緣”,根本沒有挽救賈府運數的預案和機會。但假設即便有機會,寶玉改頭換面變成另一個“甄寶玉”又能如何呢?跳出痴頑的甄寶玉也救不了“運數合終”的局面,最終也逃不過如《好了歌》所唱的“展眼乞丐人皆謗。[甲戌側批:甄玉、賈玉一干人。]”的結局。

因此,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高鶚的寶玉是悟道絕緣,主動放棄了功名與責任而追求“一子出家,七祖昇天”,而曹公筆下的寶玉是始終掙扎在塵俗與仙緣中徘徊兩難全的寶玉。高鶚筆下的寶玉,是有厭世傾向,頓悟下主動放棄凡間責任,只求一人得道的凡胎俗子,而曹公筆下的寶玉是從來沒有獲得補天之機的補天石,是隻能造歷幻緣在俗世匆匆來去的神瑛侍者。

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

如果看全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會讓人以為寶玉從來就厭惡仕途,在感情上他和寶釵有著本質的南轅北轍的追求,所以最好一別兩寬才能生歡喜。但如果參照脂批,釵黛合一,黛玉是寶玉的知己,寶釵亦應該是寶玉的知己。在曹公十四歲之前的歲月,也許他和寶玉一樣在拂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度過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但是在十四歲之後,他的人生軌跡和前途選擇是和書中的寶玉截然不同的。健康樂觀的寶釵比多思多病的黛玉更符合一個賢妻的標準,停機德的品質才能適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這些道理飽經滄桑的曹雪芹比任何人都清楚,“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詩句絕不是寶玉摒棄對寶釵的愛意,而是他對所有無憂無慮的富貴悠閒時光過往的追憶,黛玉是他年少時初戀的心動,更是這種追憶的象徵與載體。神瑛侍者澆灌絳珠草的前緣,如同小王子養育玫瑰花的牽絆“他馴服了它,它也馴服了他,它是他獨一無二的玫瑰。……正因為你為你的玫瑰花費了時間,這才使你的玫瑰花變得如此重要”,而蓋茨比對黛西無法用理智和時光來更改的愛戀,本質則是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精神歸屬。寶釵代表了更為現實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而黛玉則是代表了作者永遠逝去不可追尋的琴棋書劍詩酒花的歲月,所以寶玉永遠解不了情毒,“薛寶釵藉詞含諷諫”、“他日之玉已不可箴”的真正原因並非作者要貶低寶釵的停機德宣佈放棄責任與家人,而是曹公對無法解救家人和自己的心有不甘的自我排解之詞,就像一個開啟了自我防護機制的自衛者,面對無情無義的外界,與其永遠承受被侮辱被傷害的折磨,還不如自己主動“無理取鬧”的放棄尋求救贖的機會。

是的,曹公比任何人都知道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的悲哀,【甲戌雙行夾批: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雲紙上談兵。過來人那得不哭!】知道謀生餬口的艱難“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庚辰雙行夾批: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來人深思默戒。脂硯齋。】,只是他再怎麼苦苦奮鬥,也只能半生潦倒,一事無成,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在舉家食粥,賣畫買酒的日子裡,曹雪芹只能“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所以,算了吧,無論是否奮鬥,無論是痴頑還是歸於正途,都逃不過“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命運,還不如在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之前痛快逍遙的過幾天神仙日子更加實在。“自古窮通皆有定” 是“意真辭切”的真理,“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的自悔無才之下其實是對於無機遇補天的不甘,最終,那些“新愁舊恨知多少”都化為對“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美之日”的追憶。只有在悲憤中認命,才能紓解抑鬱求得繼續生存的一線之光。生活是一席爬滿了蝨子的華麗錦袍,只有選擇暫時忘記蝨子騷擾的煩擾,回憶曾經穿著嶄新的錦袍的美好,才能在苦悶的人生中獲得片刻的快樂與逍遙。

高鶚續書中的賈寶玉絕不是曹公筆下的賈寶玉

曹公寫出《紅樓夢》,是“往事重提如夢驚”對風花雪月歲月的追憶,是“可知野鶴在雞群”對自我才華的證明,是昭示“寫出胸中磈礧時”一生支離傲骨的反叛,是感慨“年來聚散感浮雲”萬般無奈與淒涼。所有的悔恨與不甘都隨著頑石被棄、神瑛下凡的神話在自嘲中一一道來,也許讀者可以說這是精神鴉片的自我麻痺,可是作者在困頓掙扎的生活中留下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大旨談情的美好回憶,也是一種自救的喘息!情非情的情痴抱恨,才會有寶玉不諳家計不謀名利,打著情毒的旗號飄然離去的結局,神瑛侍者下凡後的因為種種磨難被逼出家,也美化為了“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的灑脫。

念那時年少,得一人傾倒,終究,《石頭記》只不過是一枕黃粱的《紅樓夢》,無材補天也罷,古今一夢也罷,最終也不過是應了那句話“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的寫照。或許就像正如同那首打油詩所說的“自古萬事皆成空,何人能夠盡從容?淚灑長空悲往事,掩卷紅樓嘆窮通!蘭因絮果從頭定,金玉木石皆為情。乘除加減蒼穹算,到頭皆是幻迷津。”,這才是曹公在飢寒交迫中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嘔心瀝血寫出《紅樓夢》這部文學鉅著的真正心境。

雅物 · 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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