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莫讓情累於物


馮友蘭:莫讓情累於物

文丨馮友蘭

人生術者,就是假定人生是為尋求幸福的,那麼怎樣才能得到幸福,就是“人生術”。

這個問題在學校裡是不常談的,現在學校裡所重視的是知識的輸入。中國從前的學者講這問題的卻很多,從前的道學家那種呆板處世,無非在尋求幸福。又《論語》中的孔子“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都是他們會講人生術。

人生術很多,今天只講一個,就是應付情感的方法。情感包括喜、怒、哀、樂,雖然幸福的整個問題不完全在情感上,可是喜、怒都與人生有大關係。如《三國》上的三氣周瑜,一下子給氣死了;《說岳》中的牛皋捉住了金兀朮,把金兀朮氣死,牛皋樂死了。這都是情感的作用。我們怎麼對付它,就是現在要講的。

馮友蘭:莫讓情累於物

情感的來源有兩派說法:

一、莊子說人之所以有情感,因為人的知識不夠,若有充分的認識,則不會有情感。

譬如大風天氣使人出去不方便,在大人們並不覺得有什麼情感發生,可是小孩子們不能出去,就會很生氣,罵天是混蛋。這是因為孩子們沒有大人知道的多,所以就較大人受的情感的痛苦多。西人Spinoza的Ethics說,情感是human bondage,若人有完全的知識,就可以把這bondage打破。

《莊子•養生主》篇講此道非常之多,說老子死了,許多人非常悲哀,莊子說他們是“遁天倍情”“古者謂之遁天之刑”。他們對於人生性質沒有完全認識,他們不知道死就是生的結果,所以他們受了“遁天之刑”,即是悲哀。莊子是很懂這道理的,他的太太死了,他反鼓盆而歌,惠施曾因此責備他。莊子說,起初他心亦莫不慨然,但後來想世界上原先壓根就沒有他的太太,後來忽然有了,有了又沒有了,還是和從前一樣。人之生死,正如春秋之順序一樣,沒有可悲的。莊子之如此,是他以理化情。

馮友蘭:莫讓情累於物

二、情感之生因累於物。王弼等主張人應“應物而無累於物”,說情感是自然的反映,所以不能免除,只要不累於物就夠了。

《莊子•應帝王》亦講“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鏡之不傷,在其無累於物,但莊子只講以理化情,對此點未加發揮。宋儒卻有很重要的發揮。程明道的《定性書》說:“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勝萬事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宋儒解釋此理,常舉的例子是顏回“不貳過”,“不遷怒”,能做到此地步,就是他能廓然大公,物來而順應。如某人和他的太太打仗了,一生氣連茶碗都摔了,就因為他未能廓然大公,物來順應。

王陽明說:“七情不可有所著。”著即累,即七情不可有所累。講《大學》“心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他注重在“所”字,一有所憂患忿懥,即是有了對象的累於物了,即有所苦了。如我們看人打別人的嘴巴,我們當時或亦忿懥,但事一過就完了。若有人來打我一個嘴巴,那就不同,我不但現在恨他,甚至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恨,就是因為我的心有所累,我不能廓然大公,有我的存在,不能以人打我就像人打他人的態度處置之。

馮友蘭:莫讓情累於物

所以人之有所累於物否,完全在於有我與無我的存在。以現在話說,就是客觀的態度之有無。廓然大公,的確對於人生幸福有莫大關係,對於一個人的事業成功,亦很重要。人常說的“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就是不能廓然大公,有我之存在,總是戰戰兢兢,患得患失,結果也許很糟。譬如我們現在在這平地上走,我們什麼都不想,可是如果路的兩旁都是陰溝,就要戰驚起來,也許因為這一戰驚就糟了,如果還像走平地一樣的態度,本可以毫無問題地安然度過。所以大公無私,無我無己,若在道學家的旗牌約束下講起來,很無味,但實在它們是對人生幸福有關係的。

◎本文摘自《馮友蘭隨筆:理想人生》,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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