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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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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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

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

漫步者言:

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及《新編》,上訖先秦子學,下至清代,博觀約取,以西哲之形融會中國思想之實,持論精確,通俗易懂,曾有學者評論“如果中國人因為有嚴復而知有西方學術,外國人因為有馮友蘭而知有中國哲學”,這大概不會是誇張”。陳寅恪的《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分為上下兩冊,上冊論風格內涵,下冊談對中國思想之感想。從陳寅恪的論述中,我們不僅窺探到《中國哲學史》本身的嚴謹,更能從陳寅恪的評論中感受到他對後人著書立作細緻入微的見解,值得我們學習探討。

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

上冊

竊查此書,取材謹嚴,持論精確,允宜列入清華叢書,以貢獻於學界。茲將其優點概括言之,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於古人之學說,應具瞭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

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殘餘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象,始可以真瞭解。所謂真瞭解者,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種同情之態度,最易流於穿鑿傅會之惡習。因今日所得見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僅存,或晦澀而難解,非經過解釋及排比之程序,絕無哲學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聯貫綜合之蒐集及統繫條理之整理,則著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境,所薰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

由此之故,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此弊至今日之談墨學而極矣。今日之墨學者,任何古書古字,絕無依據,亦可隨其一時偶然興會,而為之改移,幾若善博者能呼盧成盧,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國號稱整理國故之普通狀況,誠可為長嘆息者也。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瞭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揚,為之流佈者,其理由實在於是。

至於馮君之書,其取用材料,亦具通識,請略言之。以中國今日之考據學,已足辨別古書之真偽。然真偽者,不過相對問題,而最要在能審定偽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蓋偽材料亦有時與真材料同一可貴。如某種偽材料,若逕認為其所依託之時代及作者之真產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偽時代及作者,即據以說明此時代及作者之思想,則變為一真材料矣。中國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諸子等經典,皆非一時代一作者之產物。昔人籠統認為一人一時之作,其誤固不俟論。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時之所作,而不知以縱貫之眼光,視為一種學術之叢書,或一宗傳燈之語錄,而齗齗致辯於其橫切方面。此亦缺乏史學之通識所致。

而馮君之書,獨能於此別具特識,利用材料,此亦應為表章者也。若推此意而及於中國之史學,則史論者,治史者皆認為無關史學,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論之作者,或有意,或無意,其發為言論之時,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時代之環境背景,實無異於今日新聞紙之社論時評。若善用之,皆有助於考史。故蘇子瞻之史論,北宋之政論也。胡致堂之史論,南宋之政淪也。王船山之史論,明末之政論也。

今日取諸人論史之文,與舊史互證,當日政治社會情勢,益可藉此增加了解,此所謂廢物利用,蓋不僅能供習文者之摹擬練習而已也。若更推論及於文藝批評,如紀曉嵐之批評古人詩集,輒加塗抹,詆為不通。初怪其何以狂妄至是,後讀清高宗御製詩集,頗疑有其所為而發。此事固難證明,或亦間接與時代性有關,斯又利用材料之別一例也。

寅恪承命審查馮君之作,謹具報告書,並附著推論之餘義於後,以求教正焉。

下冊

此書上卷寅恪曾任審查。認為取材精審,持論正確。自刊佈以來,評論贊許,以為實近年吾國思想史之有數著作,而信寅恪前言之非阿私所好。今此書繼續完成,體例宗旨,仍復與前冊一貫。允宜速行刊佈,以滿足已讀前冊者之希望,而使清華叢書中得一美備之著作。是否有當,尚乞鑑定是幸!寅恪於審查此書之餘,並略述所感,以求教正。

佛教經典言:“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中國自秦以後,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歷程,至繁至久。要之,只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生,及其傳衍而已。此書於朱子之學,多所發明。昔閻百詩在清初以辨偽觀念,陳蘭甫在清季以考據觀念,而治朱子之學,皆有所創穫。

今此書作者,取西洋哲學觀念,以闡明紫陽之學,宜其成系統而多新解。然新儒家之產生,關於道教之方面,如新安之學說,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自來述之者,皆無愜意之作。近日常盤大定推論儒道之關係,所說甚繁(東洋文庫本),仍多未能解決之問題。蓋道藏之祕籍,迄今無專治之人,而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數百年間,道教變遷傳衍之始末及其與儒佛二家互相關係之事實,尚有待於研究。此則吾國思想史上前修所遺之缺憾,更有俟於後賢之追補者也。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北周衛元嵩撰齊三教論七卷。見舊唐書肆柒經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集三教之學士,講論於殿廷,是其一例。

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

儒者在古代本為典章學術所寄託之專家。李斯受荀卿之學,佐成秦治。秦之法制實儒家一派學說之所附系。中庸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即太史公所謂“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之“倫”。)為儒家理想之制度,而於秦始皇之身,而得以實現之也。漢承秦業,其官制法律亦襲用前朝。遺傳至晉以後,法律與禮經並稱,儒家周官之學說悉採入法典。夫政治社會一切公私行動,莫不與法典相關,而法典為儒家學說具體之實現。

故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於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如六朝士大夫號稱曠達,而夷考其實,往往篤孝義之行,嚴家諱之禁,此皆儒家之教訓,固無預於佛老之玄風者也。

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說,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沖突。輸入之後,若久不變易,則絕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說,能於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沈歇絕。近雖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終不能復振。其故匪他,以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勢不得不然也。

六朝以後之道教,包羅至廣,演變至繁,不似儒教之偏重政治社會制度,故思想上尤易融貫吸收。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之佛教為之先導。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其創造者慧思所作誓願文,最足表現其思想。

至於北宋真宗時,日本傳來之大乘止觀法門一書,乃依據大乘起信論者。恐系華嚴宗盛後,天台宗偽託南嶽而作。故此書只可認為天台宗後來受華嚴宗影響之史料,而不能據以論南嶽之思想也。)其宗徒樑敬之與李習之之關係,實啟新儒家開創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並自為傳以述其義(孤山閒居編)。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作中庸廣義之前,(孤山卒於宋真宗乾興元年,年四十七。)似亦於宋代新儒家為先覺。二者之間,其關係如何,且不詳論。然舉此一例,已足見新儒家產生之問題,猶有未發之覆在也。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

既融成一家之說以後,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此種思想上之態度,自六朝時亦已如此。雖似相反,而實足以相成。從來新儒家即繼承此種遺業而能大成者。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後,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於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於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穫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

寅恪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於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承審查此書,草此報告,陳述所見,殆所謂“以新瓶而裝舊酒”者。誠知舊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於新瓶之底,以求一嘗,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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